“朋友,‘亞斯塔羅斯’存在的意義,是讓生存延續。”遠東君主平靜地說。
“但你做的事跟有什關系?”
“到達同樣的目的可以有不同的許多方式,那位‘術師’選擇了一種,精靈女王選擇了一種,”亞斯塔羅斯說,“我則選擇了跟他們都不同的另一種。”
“我還是不明白。”雷鳥說,“不明白你們這些人類做事為何總是如此曲折,尤其不明白你。”
“我也不明白!”雅加抬頭看著他們,因為剛才被忽視而感到有點不高興,“不明白您為縱容那些螻蟻,他們抱團起來,除了增加變數毫無意義!即使有龍存在,您也可以再度將他投入深淵,就像他來時那樣!無論陛下您想要做什,無論是迎接神族降世還是有更宏偉的計劃,只要我們征服了個世界,就不會有任何人阻礙您,即使神族再臨,您仍將是他們的尊主——唯有永恆至高之君方能令萬世延續,才是世間真理!”
兩個高大的男人低下頭來看著他。
“他是怎麼回事?”雷鳥問,“我記得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
“他已經長到一定年齡了,應當按慣例承擔起一些‘儲君’應當承擔的責任了。”亞斯塔羅斯淡淡地說。
“和他變得奇怪有什關系?”
“‘預知’佔據的空間太大,擠壓了其他必要功能的空間,個形態本來也不太穩定。”亞斯塔羅斯說,“因為‘一個人’無法獨自維持王都的日常運站,所以他需要一些人來輔佐他,然後他就被汙染了。”
“為什我覺得你種說法也很奇怪。”
“你當然會覺得奇怪,朋友。”亞斯塔羅斯說,“因為我是在說一個造物,而不是在說一個人。”
雅加仍然在看著他們,亞斯塔羅斯開口之後,他那雙有神的黑眼楮就一片茫然,失去了焦點。
雷鳥看看個孩子,又看看他,“他……怎麼了?”他慢慢地問。
他只是一頭雷鳥,卻在此時產生了一種非常非常不好的感覺。
“既然時機已到,那今天就在這裡完成吧。”亞斯塔羅斯說,“變動成更適合‘儲君’一位置的形狀。”
句話就是命令。即使它聽起來如此輕描淡寫,好像在說今天的天氣。
在雷鳥不可思議的目光中,雅加閉上了眼楮。
然後少年的輪廓開始變形。
在骨骼拔節,肢體生長的奇異聲響中,亞斯塔羅斯說︰“在他們送來的諸多文書之中,有一本三個月之前出版的雜志,上面有一篇很有趣的文章,我想你應當沒有看過。那篇文章的題目是《從花粉到遺傳》,其中提及了一些理論。比說,無論人類、動物、植物還是看不見但確實存在的那些生物,它們的生存都依賴於一種叫做細胞的基本單位,那是一種極其微小,結構能夠無限細化的生命機械——就像我們讓‘聖騎士’動起來的那些結構一樣。生命由無數這樣的機械所構成和推動,而決定些機械以何種方式誕生、產生作用、時終結的,則是一種幾乎存在於所有細胞當中的的初始模型。”
“我們可以稱呼這種模型為萬物始源。當生命的本質被解析到這樣深的地方,人與動物、包括植物之間的界限就變得模糊起來,它們的基礎結構呈現出驚人的相似性,說明它們很有可能是來自同一個始祖。”
雷鳥喃喃︰“我不知道你在說什……”
亞斯塔羅斯的聲音消散風中,“源頭可以追溯,模型可以理解,分析,觀察,甚至能夠拆解、破壞、修復和重新構造。改造基礎模型,基礎單位也隨之而變,生命便會呈現出另一種面貌。”
曾經的少年已經在他說話的時候長到了和他們身高相近的地步,他的骨架變寬,面孔的輪廓也發生了變化,從一名黑發黑眼的少年長成了一名黑發黑眼的青年。
在他飛速成長的過程中,一種極強的吸引力從他身上向外擴散,像一個漩渦大量地卷入能量,狂瀾在天地間形成無形的龍卷。
在這個環境裡,能夠提供能量的來源只有一個。
“每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雷鳥看著仿佛身處另一場風暴中心的遠東君主,聲音虛弱地說。
“每個生命都獨一無二,所以獨一無二是最為平凡的屬性。”亞斯塔羅斯說,“況生命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概念,並非只有人類能稱為生命,生命並不是一定要追求智力,生命的生存也不必活躍,在競爭中表現有力,生命只是要存在下去。‘人’種物種是因為個頭更大,繁衍更快,生存所需的條件更高,為追求自身的長久延續,才不斷改進族群的內部結構,結成一種名之為‘社會’的形態以便互相協作。就是人類前的方向。”
“他們會沿著個方向一直前,個體的獨一性與集體的共性相合,猶如一個龐然大物與它的觸肢,他們一定會探索所有可能的道路,包括從基本層面修改生命的面貌……”
雷鳥臉色發白,雖然亞斯塔羅斯的語句中有許多他不明白的東西,但他依舊能聽懂大概的意思,“是竊取了神的權柄……這是人類不能去做的事情!”
“神是不存在的。”亞斯塔羅斯說,“自始至終都是人。只有人。”
因為吸引之力而產生的狂瀾逐漸平復下來,儲君的成長終於停止了。他站在兩名年長的男人面前,仍緊閉著眼楮,一襲黑色長袍包裹他修長的身軀,黑發垂在他的肩頭。任何一個經歷過神光森林成年禮的賓客倘若看到這位新儲君的面容,他就會驚駭地發現,位與精靈一族沒有任何關聯,被迅速催熟的青年面容與那位阿加蘭德殿下竟是如此相似,猶如明與暗的雙胞。
“樣應當夠用了。”亞斯塔羅斯說,“從今天開始,你應該有另一個名字了。”
“雅法蘭斯特。”
“醒來吧。”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雅法蘭斯特”睜開了眼楮,在那黑白分明的眼眶中,金眸璀璨如陽。然後他輕輕眨了眨眼,不過呼吸之間,金色雙瞳就變為深黑。
“陛下。”他開口道,語氣溫和,再不見一點少年的沖動青澀。
“去吧。”亞斯塔羅斯說,於是少年對他露出一個溫文爾雅的笑容,懸空越過欄桿,長袍獵獵舞動,他向大地俯沖而下,雷鳥將半個身體探出欄桿,看著他同一隻大鳥投向地面,從容而又帶著難以言喻的狂妄之感,他落到仍在前的白聖甲上。
在他落到它頭上的那一剎,白聖甲的動作猛然停頓下來,然後以雅加——“雅法蘭斯特”為中心,白色的光環如浪轟然擴散,覆蓋了整個白聖甲上,連地上的人群都被吹得搖晃起來,嗡鳴聲中,白聖甲再度緩緩活動起來,它的腹足顫動著,同波浪前後擺動,它在調整步伐,再度停穩時已穩如山嶽,人群再度嘩然,任何人都能看出那動作與方才試的笨拙僵硬之間的區別——說原本白聖甲只是看起來很像一個生物,今它就是一個生物!
“我名為雅法蘭斯特,遠東大君所立之帝國儲君。自今日起,我將以‘聖騎士’為首成立白甲騎士團!術士軍團為輔,征兵全境,集百萬之師,既為我等共主之榮光,拱衛聖都,也為裂隙將啟,萬族隨時兵臨,滅世之戰中,帝國必為人類救主!”
狂風吹不散的話音猶如響在耳畔,年輕儲君踞於白聖甲之上,僅有一人,卻威勢赫赫,他面向著聖都,在他目光所指之處,轟隆巨響激起漫漫煙塵,塵霧之中現出一個巨人身形,“聖騎士”竟已被他喚醒,正一步步向此地走來!
“我以為你殺了那個小子……”雷鳥有些艱難地說,“畢竟名字、臉、記憶都已經為你篡改……”
亞斯塔羅斯微微一笑。
“但看起來本質似乎沒有大不同。”雷鳥說。
“‘本質’不是什恆定不易的東西。”亞斯塔羅斯說,“就像一個煉金造物,你或者改變它的外表,或者給它增加一些功用,或者減少一些零件,只要自誕生之日起到現在為止,它存在的過程是連續的,在‘人’的認知之中,它就仍是同一個東西,同一個人。”
雷鳥沉默許久。
“就是你的經歷嗎?”他問。
亞斯塔羅斯大笑起來,“不,朋友。”
“就是生命!”
生命——
生命就是活著。
生存需要死亡來襯托。
沒有一個場所比醫院更能體現生與死的交界。
範天瀾環抱一捧鮮花走門去,上午的醫院人向來比較,所以他一走進去就很引人注目。但敢於長久將視線放在他身上的人不,無論醫生、護士、病人還是家屬,他們往往是先看他一眼,瞪大眼楮,宛失語,然後某一刻迅速清醒過來,移開目光,左右張望,好像在確定他們是否身處現實,確認之後又轉過頭來,飛快地看上一兩眼,好像怕被灼傷眼球一樣舉手擋住半邊臉,漏出一點眼角余光,一邊竊竊私語。
“是不是……?”
“應當就是……?”
“居然真的是……?”
範天瀾經過些蛛網般的視線和低語,穿過走廊,在一間病房門口停下。
他敲了敲門。
“請進吧。”一個蒼老的聲音說。
範天瀾邁門中。
是一間單人病房,大大的窗戶已經向外打開,將風和光從綠意蔥蘢的窗外接進來,沖淡了房中衰老和腐朽的息,一名護士正在收拾東西,病床上的老人斜倚床頭,兩人一齊朝他看過來。
“執、執政官!”護士驚呼出聲。
“上午好啊,”老人說,“執政官。”
“午安,塞力斯主教。”範天瀾說。
護士強忍著激動出去了,範天瀾給花瓶換了水,把花束放進去,花梗自然散開,形成一種凌亂而生機勃勃的模樣。
“真美啊。”老主教說。
範天瀾來到他床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老人看看他,又看向窗外,“個世界也很美。”
窗外的風景確實不錯,樹已經長到了二樓的位置,花期已過,蒙著白霜的實在寬大的葉片間躲躲藏藏,樹下綠草茵,越過繁茂的樹籬可以看見深綠色的廣闊田野一直接到盡頭的山麓,天氣晴朗,惠風和暢,戴著鬥笠的農人正在田間勞作。樓下傳來一陣小孩子的笑鬧聲,他們似乎是被附近學校的老師帶來探望同學的。
“我好想從未見過……或者在此之前從未想過,個世界竟能變得此美麗。”老主教說,“是你們的功勞。”
“你的貢獻不可取代。”範天瀾平靜地說。
老人笑了起來。
“我只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就好像飄在浪頭的一片落葉。”他說,“還有久就是我的死期?”
“三天。”範天瀾說了一個非常準確的時刻。
“足夠了。”塞力斯主教說。
“我能保留意識到最後一刻嗎?”
“你會在死亡前陷入昏迷,直到結束。”範天瀾說,“個時間點大約是從傍晚到夜晚。”
“我會囑咐他們好好安排。”老主教說。
“你想要什形式的葬禮?傳統的宗教葬禮,還是新式的?”範天瀾問。
“我的死亡也算是對舊時代的一種告別,就將我的屍體火化,骨灰埋葬在那棵樹下吧。”老主教說,“死後亦有魂靈,我願意看到生命生生不息,傳承永不斷絕……千年之後,有人從窗外了望個世界,依舊從心底發出贊嘆,說它很美麗。”
範天瀾只是說︰“好的。”
病房裡安靜下來。
老人怔怔出神,然後他問︰“擁有長久的生命是什樣的感覺?”
“我不知道。”範天瀾說。
老人看向他,意識到他確實不知道,無論這個俊美至極的青年表現出來有強大,他的本質又屬於什生物,他現在還很年輕,哪怕以人類的標準衡量,他都是非常年輕的。
“擁有無上神力是什樣的感覺?”老人又問。
“我也不知道。”範天瀾仍是這個回答。
過了一會兒,老人笑了起來。
“我不應該問您這樣的問題。”他說,“人力終有時盡……實際上,有樣的天賦真是一種幸運,對嗎?就像這個世界的人們能遇到你們,本身已是極大的幸運。”
三天后,奧森郡的前任執政官塞力斯‧艾德‧亞爾弗列德病情惡化,陷入昏迷後,經過緊張的搶救之後與世長辭。也許是出於天賦者對於死亡的預感,他在去世之前幾日就已安排好後事,在失去意識之前,他幾乎見了所有他想見的人,同他們說了他想說的話。他走得乾乾淨淨,沒有絲毫遺憾。
雖然這並沒有減少少人們的悲傷。
奧森郡的人民永遠記得,正是這位可敬的老人在遭受殘酷的迫害之後回到了片不曾善待過他的土地,將沉淪的人民從地獄般的境況中拯救出來。他慈愛,公正,寬容,凡事親力親為,並且善於接受意見,奧森郡正是在他的領導下才得以迅速恢復生機,並做好了成為新行政區一部分應有的準備,不必像其他地區一樣經歷劇烈的驟變。
依照遺囑,人們將他的遺體火化,骨灰埋入奧森中學的一株樹下,所學校是這位老人領導著集體農莊數以百計的成員,從搭窯築土開始,一磚一瓦建設起來的,只有幾間瓦房的簡陋景象仿佛還在昨日,今它卻已經是個面積寬闊,窗明幾淨,每年走出一百多名畢業生參與到到新行政區各項建設中的著名地標了。
雖然選擇了新式葬禮,位老人至死也沒有正式退教,是他個人的意願,就像人們一直習慣於稱他為老主教,他生前受人尊敬,死後也哀榮備至,中西區最高執政官主持了他的葬禮,術師為他寫了悼文——幾乎是人們能夠想象得到的最高榮譽了。
對這位老人生平的追憶和對其功績的評價很快就變成文章通過報紙和廣播傳播了出去,是一套很正常的合理程序,但對如今已經發展到極其激烈程度的論戰來說,聯盟的宣傳不啻於火上澆油。
出於一些顯而易見的原因考慮,聯盟報社的編輯部篩除了很“不恰當”的稿件,呈現在公眾領域的大多是較為客觀,筆法也較為溫和的觀點,但民間的輿論卻是另一種氛圍。時至今日,報紙和廣播確實是人們賴以接受資訊的主要途徑,但隨著聯盟發展,不斷開闢新的政區,聯盟人與外界的交流越來越,越來越深入,他們越來越了解真實情況與“官方口徑”之間的參差。
報紙和廣播不會宣傳謊言,但不同的立場會導致人們對同一事物作出完全相反的評價。
一點尤為鮮明地體現在了與塞力斯主教相關諸事之上。
在聯盟內外的政體系中,塞力斯主教是唯一一個沒有經過任何形式的選拔,自始至終都是以“舊世界”身份佔有權力的特例。無論術師是出於種理由保留——或者有意展示這個特例,他本身的存在就會成為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