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什麼?
是控制。肺男 f
寒風呼嘯而過, 單薄的雪片在空中飛舞,凜冽的刀子風打在人的臉上, 帶來陣陣刺痛。天空一片漆黑, 遠山近丘都融入這純黑之中,高高的路燈照亮了些微積雪的道路, 路旁的房屋窗戶中透出燈火人影,在這樣深寒的夜晚, 這片被光明籠罩的街區如同海中孤島,人們只要待在自己的家裡, 就能將所有寒冷和恐懼隔絕在外, 饑餓和困苦不能再威脅他們。不過有一些人此時仍在別處,為了這片新興之地所需的一切, 孩子們離開宿舍, 到晚習的大禮堂去, 還有一些人為別的目的出門。
年輕人們裹著冷氣擠進大門,沾在毛發上的雪片被撲面而來的暖意化成了水滴,他們抖抖耳朵,脫下靴子,踏上獸皮地毯,走進大廳, 桌子和椅子的數量都很夠,他們各自找地方坐下,拿出本子和筆。
伯斯抬起頭,“還差誰?”
灰狼看了一會, 年輕的狼人們嗡嗡地回應他們,他對伯斯說︰“一個不少。”
“那就開始。”伯斯說。
正廳的一面牆上掛著一塊黑板,伯斯站在黑板前。
“我們上次說到哪兒了?”他說,“哦,統治。”
他想了一會。
“我們會成為統治者,這毫無疑問。”伯斯說,“但如何統治土地與土地上的人,使穩固的統治延續長久,是由術師決定的,這不由我們選擇,也幸好無需我們選擇。並非由於獸人天生比人類愚笨,其余人類與我們並無不同,我們做不到的,他們同樣做不了。”
他從盒子裡拿出粉筆,在桌子邊緣磕了磕,側身轉向黑板。
年輕的狼人們抬起頭,專注地看著他。
“我們有一個非常大的目標,卻只有很少的人手。”伯斯對他們說,“相比其他部落或者地區,我們的人才已經很多,但還遠遠不夠。只是征服很容易,要把被征服的地區像吃進肚子一樣變成我們本身的力量,卻需要時間和無數的工作。眼下真正稱得上被我們所擁有的,只有這片土地,其余仍是無主之物。部落不是土地的主人,所有的部落人都只是生存在土地上,和吃肉的、吃草的所有動物一樣,他們是散落在大地上的種子,我們要用一張網,把他們全都收入囊中。這張網最中心的根筋,是生產和製造一切的能力,纏繞在第二層的,是絕對強大的武力,第三層是秩序,第四層是道路,將土地串聯起來的道路,最後一層才是利益。”
伯斯在黑板上寫下數字和對應的文字。
“第一,生產,生產是一切的基礎,食物、衣服和住所,還有武器,只有生產才能給我們這一切,遠遠超過掠奪帶來的。因為我們只能掠奪比我們弱小的人,並且十不得一;第二,我們必須保持壓倒一切的力量,不允許對抗,也不允許背叛,無論誰想傷害我們,豆漿受到最嚴厲的懲罰,這是我們達到目標,施行一切的保證;第三,秩序。”伯斯回頭看著這些年輕的狼人,“每個人都想奴役他人,只要他們做得到,哪怕那個‘他人’是術師,同樣有人如此妄想,反過來,也沒人想被奴役。有些人,一個兩個,或者十幾個,上百個,只要讓他們吃飽睡暖,就會心甘情願做奴隸,然而這些人從來不多,這些人也不會形成一個部落。我們要讓所有人置於我們之下,就要給他們一個規則,那些規矩不僅能管住他們,也能管住我們,只有如此,其他人才會相信我們能夠分給他們利益,能夠心甘情願像我們一樣做事。奴隸在這裡毫無用處,在過去,我們能將他們當成會呼吸的工具,能讓他們做我們不想做的事,但今時不同以往。有些話我不得不說過一遍一遍,又一遍——奴隸已經不能成為工具,已經沒有多少他們能乾的事了,術師需要,我們也需要人,只有會學習,會用腦子做事的,才是真正的人。
我們要成為這樣的人,也要將有能力的其他人變成我們的力量,我們要吸引這樣的人來到,給他們食物和住處,醫治他們的病痛,趁著他們的腦袋還沒有像野獸一樣簡單發木,用知識填充他們的頭腦,用訓練強壯他們的身軀,用規則約束他們的行為,用富足,強大而又文明的生活覆蓋部落的記憶,讓他們的行事都如我們一般,讓他們用我們的規矩去要求別人包括他們的族人,把他們變成我們,當他們回到部落的時候,就像播種一般,在新的土地上生出我們的樹苗。
“但這樣還是太慢。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殼子,這個殼子是由血緣,傳統和武力捏在一起,抵抗外人的東西,來到我們這裡的學徒們力量孱弱,無力打破,而我們也不能用他們來打破,他們是種子,要種在耕耘過的土地上,土地要我們自己來耕作。只有我們才知道我們需要什麼果實,種子由我們培養,只有我們自己才知道如何讓他們成長成樹,部落本身養不了他們。”
他轉身看向年輕人們。
“用橋梁和道路把部落串起來,選擇幾個合適的部落,喂養他們,用美好的未來和龐大的利益引誘他們,讓他們動起來,帶走他們最年輕和最有希望的人,讓他們不得不從別的部落吸收新的血液,因此變得越來越腫大,越來越復雜,我們要給他們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一切,為他們建起房屋,建起圍牆,建起學校,建起市場,建起秩序,教會他們種植作物,加工糧食,織造布匹,用財富把他們束縛在土地上,在圍牆之中,把野心圈養在風雨不入的房屋之內。這不是施舍,而是交易。”伯斯說。
“交易?”狼人們疑問。
如此付出,收益在哪?
難道僅僅是那些歸順與服從?
但人的貪心永遠不會被喂飽,何況如此埋藏禍因——
“我們給他們這一切,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是他們自己。”伯斯說,“是部落——所有的部落人,所有的部落土地,形成部落的所有關系。”
他俯視眾人。
“學徒是第一步;換走青壯人口是第二步;第三步,我們要進入部落,從開墾土地開始,用我們已經熟悉的,術師的方式,將那些想要跟隨我們,學習我們的人捆綁成團,讓他們看到,耕作土地的工具,技藝,土地產出的利益,都必須依靠我們才能獲取,讓他們用我們的語言說話,用我們的文字書寫,用我們的數學計算。然後不僅僅是他們,不僅學徒,被換出部落的人,所有留在那些部落的,和來到那些部落的人都要如此。要他們土地的耕種依賴我們,病痛的醫治依賴我們,工具的獲得,技藝的學習都依賴我們,人與人之間,部落與部落之間的交易,同樣必須依賴我們才能順利,直到人與人之間,部落與部落之間的紛爭,也依賴我們裁決。”
“人心貪婪永無止境,人人都想富足安逸,但世上從無不勞而獲的好事,我們幾乎擁有一切,這些部落除了他們自己,除了他們自己的土地,還有什麼能與我們交換這一切?在我們控制了他們的語言,文字,種植,交易,婚姻和裁決之後,屬於他們的權力還剩下什麼?”
雲深的戰略毫無新意。
至少他自覺毫無新意。
墨拉維亞卻覺得很有趣。
天氣已經不太適合在室外活動了,軍營的訓練項目已經根據季節進行了變更,不過跟墨拉維亞關系不大,他的顧問職責比較復雜,在修摩爾已經和斯卡到原住地的新廠區去參與工程的時候,他前兩天準確預報了這次的暴雪,此時正和雲深走在聚居地巨大的玻璃溫室裡,風雪在雙層玻璃外嘯叫,室內卻溫暖如春,處處綠意蔥蘢,培植架陣列成行,水聲汩汩從陶管中淌過,還有陣陣清美花香傳來,那是不知疲倦的白蓉花。
“你很謙虛,同時又高傲至極,如同你對權力的態度。”墨拉維亞說,“你並不想奴役他人,卻絕不容忍在你所見的土地上有第二種權力的形式。”
他含笑看向雲深。
“這是因為你固有的信念,”他問,“還是對過往經驗的深信不疑?”
一簇白蓉花簌簌地擦過雲深的肩膀,雲深側了一下頭,說︰“作為對世界認知有限個人,我只能通過學習和模仿成功的範例,來使自己的錯誤盡可能少一些。”
“為何不是入鄉隨俗,追求純粹個體力量的強大呢?”墨拉維亞問,“孱弱的軀體不僅限制你的行動,也限制你的壽命,即使人間諸多享樂對你缺少吸引力,難道你不想親眼見到自己所有的目標實現,將智慧的光輝遍灑世界,讓所有人仰望你的光輝?”
雲深笑了起來。
“你並非不能做到這一點。”墨拉維亞說,“只是你從未想過?”
“我是個無神論者。”他說。
墨拉維亞那雙美麗的眼楮看著他。在不信仰這一點上,墨拉維亞也許比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生命都理直氣壯,畢竟比他更強大的力量幾乎是不存在的。
“不僅僅是不相信有全知全能者,”雲深說,“同樣地,我不相信,也並不願自己成為這樣的人。”
“但那與追求強大並不矛盾。”墨拉維亞說,無需渴求完美,強大本身就足夠完美。
雲深輕輕點了點頭,“但我的能力和見識實在有限,在還未準備足夠深厚的基礎之前,還不適合對這樣高級的領域進行探索。”
“高級?”
“一般人對事物的認知,一部分從經驗得來,一部分從學習得來。具體的現實和抽象的思維共同構成了完整的體驗。”雲深說,“以我陳舊的認知,時至今日,我開始和發展自己那個小小的工業體系的過程中,始終沒有受到特殊的觀測現象的干擾,可以保留意見地先行假設,在經典物理領域,此方世界和彼方世界參照了相類的常數。在此之上,以未知概率發生在少數人身上的事例,那些特殊的通過人體顯現自然現象的能力,則是更深層的規律體現,那是非常值得探索的新領域。不過,如果將人體本身視如人類社會的發展一樣系統和運動的整體,未經歷低級階段的積累,高級階段的研究就很難得到有效的結果。”
墨拉維亞思索了一會,把某些名詞都過濾掉,然後才說道︰“我相信你能夠做到。不過論及主次,即使到了那個階段,你追尋奧秘所要達到的目標,你為自己的追隨者指定的目標,也並非個體的強大,是否如此?”
“是的。”雲深說。
“比起自身,你更信任群體?”墨拉維亞問,“你相信他們的道德和意志能如你所願?”
“世事無常,我其實不能保證任何事。”雲深說,“只是,將人們自發聚集在一起,組織生產活動,發展和延續自身的本能在兩邊世界是同理的,從兩邊的歷史上看,發展的脈絡也大體一致,人類社會的組織程度總是向著越來越復雜,運用的能量也越來越強大的方向發展,這個過程往往曲折反復,有時倒退,有時又會縮短,倒退符合自然規律,跳躍和爆發也並非不合常理,但總的來說,無論哪個時代,集體的力量總是大於個體。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社會,有社會就有人的組織活動,所有文明的成果都是在集體勞動下實現的,個體的強大最終會變成集體的強大。”
墨拉維亞微微一笑。
“但在這裡,”他輕聲說,“你很有可能遭遇這些個體的對抗。”
“我相信我們的對手會有很多,這是好事。”雲深說。
雖然他們在路上說了一會話,到達溫室的另一端也沒花多少時間。他們走進這個與他處隔離的區域,在外間換了鞋子,套上罩衫和帽子,進行了仔細的清潔,然後才踏進內部。在外面呼嘯的風雪之上,天色陰晦如夜,溫室裡補光燈明光熠熠,照亮每一個角落,使溫室有如夢中花園,這裡的光線溫室裡更強也更柔和,陰影在此地簡直無處隱藏,從牆壁到走廊,到在玻璃窗口後面埋頭工作的每個人,單調而清潔的白色佔據了絕大多數的空間,空氣裡有一種氣味,墨拉維亞敏感的嗅覺能夠輕易辨別它們,不過遠不至於刺激他。
一扇門在他們面前打開,更亮的燈光透出來,關上門之後,他們已經站在成排白色的架子之中,這是一個近乎純白的房間,白色的架子上整整齊齊排列著數不清的玻璃瓶子,瓶子的透明度很高,瓶底有些東西,在那些微白的物質上面,有一星星小小的,非常幼嫩的鮮綠色。
“術師。”一名黑發青年穿過房間向他們走來,“閣下。”
“這些就是你們為部落準備的東西?”墨拉維亞問。
“是的,閣下。”深林說。
作者有話要說︰ ……心驚膽戰地偷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