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已經進行了四天,絕大部分的議題都進行得很順利,面對人類那些精細復雜的大篇計劃說明,和明顯傾向撒謝爾的各種條件,一般的狼人幾乎想不到什麼反對的理由,很少有什麼計劃得到的票數是少於九成的,連人類又要召集一批奴隸對撒謝爾部落所在的平原進行農業開發這個題目都被輕易通過了。
雲深看著會議記錄,若有所思。
看起來狼人們對土地控制權並不太敏感,後續發展應該可以有所期待。
就區位而言,撒謝爾部落目前的住地顯然更適合城市建設,這個部落不僅坐落在一片平坦的原野上,擁有一段寬廣平緩的河道,附近的煤鐵藏量也相當豐富,鐵礦的主要礦脈在距部落西北二十多公裡遠的一片山區中,僅從目前探查到的部分數據,雲深估計撒謝爾鐵礦的儲量應該在百萬噸以上,與總是受到能源威脅的地球相比,這個世界有足夠多未經開發的資源,不過在如此近的距離上就有品質如此優良的露天硫鐵礦仍是極大的幸運,此外煤礦的地質儲量也非常驚人。
終於能籌劃對這些巨量資源的開發,雲深對未來總算有了足夠的信心,這些礦藏足夠支持一座大型城市的建設和運轉,雖說有色金屬和油氣這些工業體系不可或缺的資源已經看到部分希望,但除了準備培養更大規模的勘探隊伍,雲深不打算抱什麼不切實際的奢望。
跟撒謝爾的土地,聚集地的格局就顯得太小了。不算丘陵及河岸地區,適宜城市規劃的平坦土地只有十平方公裡不到,其中一多半必須保留下來作為基本農田,即使一部分工業已經搬遷到周邊地帶,也不考慮未來的規模增長,生活區建設要滿足兩萬多人的居住,教育和其他需求是足夠了,但要擴大到十萬人的規模,那可以說完全違背了科學原則。
對其他人來說,可能只是認為計劃沒有變化快,但雲深有別的考量。
新建住宅的設計使用壽命只有十年。從今往後的五年時間,沒有什麼意外的話,在撒謝爾現在的領地上建立起一個以農,牧,漁及初級食品加工為主,面積超過二十平方公裡的大型農場是可能的,以此為依托將絕大多數的農業人口轉移過去,通過鐵軌交通網和港口碼頭建設形成新的聚居地,然後轉移的是產業工人,在兩地之間,他們將再用五到十年的時間完成一個新的大型煤鐵復合體。
當這一切成型之後,才算真正出現了城市的形態。
而聚居地的定位,則逐漸向學校和試驗所轉變。
這個計劃是長遠的,需要的不僅僅是耐心而已。雲深沒有向多數人公開自己的想法,因為連他自己都走得小心翼翼,時機未到卻好高騖遠只會引起遲滯和混亂,而時至今日,就雲深觀察到的情況,無論這邊還是撒謝爾那邊,仍然沒有幾個人認為這份盟約能夠長久堅持下去,雙方差距的不只是外貌和領導者,風俗,生活方式,社會形態,現在還不能觸及的土地所有權和利益分配方式,在不久的將來肯定會成為爭論的焦點。
想要矛盾不存在是不可能的,關鍵是兩邊的領導人能否在這個短暫的機會中建立起兩族的信任,將那些可能發生的矛盾控制在不影響體系正常運轉的程度內。
聚居地目前對未來的樂觀仍然是建立在雲深身上的,除了少數幾個,絕大多數人仍然缺乏自信。雖然看著那些在會議中表現得茫然和笨拙的狼人,已經有人產生了難以掩飾的優越感,雲深只能先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打算在會議結束之後問一問他們的想法。
然後到了第五天。
新一年工作的內容已經大部決定了,接下來要確定的,是這些工作的具體負責人。狼人們不再是旁觀者,他們既然要分享權力,自然也要承擔起相應的義務,已經完成投票的一百多項實際工作分別受六個“部門”管轄,而從這六個“部門”中又將抽出二十五人成立“委員會”進行管理。
斯卡非常誠實地表達了對這些名目繁多的詞語的厭惡,大概是因為遠東術師這幾天一直不厭其煩地對他進行解說。
“你知道,要同時保證權力平分和效率不低,這已經是我能想出來的最好的方法了。”雲深說。
斯卡把臉別了過去。他當然不能否認,但也不想承認。
這是一個嶄新的,比部落社會要復雜得多的結構,人類並不掩飾他們的狡猾,從第一場會議開始的時候,他們就沒有間斷過對那些新詞語的灌輸,人類已經有了他們固定的做事的秩序,顯然遠比狼人們能想出來的優越,他們在這裡只能作為人類的學習者。
在每天的會議結束後,斯卡的住所還會有一個部分狼人參與的聚會以總結他們的觀察和判斷,有一些狼人表達過一些憂慮,斯卡還是以斜眼回應。
“不是為了學他們怎麼做事,我結這個盟幹嘛?”
為了財富和武器,有些狼人隻敢在心裡這麼說。
“我們怕的是,和這些人類相處太久,會把自己也當成人類,”一名狼人長老直接地說,同時看了伯斯的方向一眼,“我們就是怕他們忘了撒謝爾的利益。”
正在喝酒的伯斯放下了玻璃杯,冷冷地看著他。
“撒謝爾的利益?”說話的卻是灰狼基爾,他冷笑地看著那名長老,“為一隻草兔放棄馬群,難道就是撒謝爾的利益?”
“閉嘴,雜毛。”站在那名長老背後的中年狼人陰沉著臉說,他始終看不順這頭身份低賤的灰狼。
“砰”地一聲,中年狼人悶哼著向後退了兩步,捂著胸口抬起頭來,他震驚又憤怒地看向從容收回劍鞘的族長,“你幹什麼……?”
“我說過,”斯卡靠在沙發背上,曼斯條理地說,“在我面前,管好你們的舌頭。”
“你怎麼不懲罰他?!”
斯卡哈地笑了一聲,“因為他是健馬,而你不過是一頭黃羊。”
然後聚會草草結束了。
斯卡看向前方正在用術師的語言宣讀規則的褐膚少年,他已經不必再聽一次喋喋不休的解說,接下來的投票是分開進行的,人類和狼人將決出各自的權力人選。這個過程遠東術師提醒過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斯卡倒是不在意這個,他對昨晚的爭端做的不是調解,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挑釁,這幾天人類表現出了對術師意志的絕對服從,斯卡知道部落裡一直有不少家夥跟他分享不了一次牲食,不過到底有多少,也許今天就能夠算得出來。
投票雖然分開,兩邊的流程倒是一致,大聲念出職位的名稱,對責任和義務進行簡短介紹,再念出在會議開始之前已經推舉出來的每個職位三名候選人的名字,候選人再對自己進行簡短介紹,最後才是投票。
人類是用筆寫下自己看中的人選,撒謝爾這邊只能選擇另一種形式,桌椅已經為這次投票調整過,候選的三名狼人將坐到會場的一頭背對眾人,其他狼人將依次向前,將手中顏色不同的豆子放到屬意的人選背後的木盒之中。雖然這次投票決定的只有六大部一正三副的職位,人類和狼人各佔一半,所以每邊選出十二人,他們內部會後再進行商議決定由誰主導,但每個人都是這麼一套下來,一天時間完全是必要的。
撒謝爾的候選名額完全是斯卡決定的,最多參考了一些藥師的意見,以至於一部分狼人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還反應不過來,有些狼人平時說話滔滔不絕,但在這個場合被人催促著在眾多狼人和人類的視線中站起來說話,他們就覺得室內的空氣似乎太熱了,椅子也太不平了,當然興奮的家夥也有。
黑發術師感到很有趣地關注著這邊,在他們很不順利的第一次選舉之後,他讓一名已經在聚居地進行了兩個月學習的狼人少年傳達了一個建議,斯卡面無表情地看著歡喜地被那名術師招過去然後忐忑地走到他身邊的少年,聽完之後揮手讓他退到一邊。
先選哪個是可以由他們自行安排的,狼人們已經習慣了跟隨人類的步驟,經過短暫的考慮,藥師站了出來,和他的一名弟子毫無困難和爭議拿到了“衛生”的兩個名額之後,對聯合軍隊的權力爭奪立即開始了,在意識到這將帶來的地位改變之後,因為有些狼人的態度太過強烈,斯卡甚至為此臨時增加了兩個名額。
順著這種態勢,在天色完全暗下來,燈光也隨之亮起的時候,人類和狼人各自的選舉終於完全結束了,人類之間的秩序仍然顯得十分平和,狼人們不僅情緒復雜,還出現了短時間內過度思考的後遺癥,而他們中的大部分還對自己的疲倦感到困惑。
斯卡仰頭看著天花板,連他也有點兩眼無神了,藥師拿著兩個陶杯走過來,把其中一杯放到他面前,斯卡拿起來喝了一口才發現是熱的和甜的,他的精神於是恢復了一點。
“總算是完了。”他說。
“是啊,”藥師看著四周,“這部分是結束了。”
斯卡過了一會,才問道︰“所以你不跟我回去了?”
“我打算在這裡學習一段時間。”藥師說,語氣中有一種不可抑止的向往,“他們的藥師和精靈正在翻譯術師帶來的醫書,經過這段時間,我才知道自己落後了多少東西。”
“隨便你。”斯卡說,“反正我的麻煩也要來了。”
藥師看了過來,“我相信你。”他笑著說,伸手拍了拍他寬厚的肩膀。
大會結束之後,斯卡隻又停留了兩天,留下包括那十二名已經加入人類權力機構的狼人在內的五十人,他就帶人踏上了歸程。而對這次會議資料整理和總結也花了差不多三天的時間才完成,這還是有範天瀾協助加班的結果。
“……有關權力和利益的鬥爭總是很難妥協的,而該做的事情也是要做的,我們這邊已經讓渡了利益,那麼撒謝爾的上層結構也應該有所改變。”雲深說。預備隊將一部分狼人拉攏過去,把他們嵌入新的軍事體制成為職業軍人是一部分,然後用廣泛商議,少數服從多數的集中決策方式擴大他們的利益群體,分化集中在少數上層領袖的權力。
“接下來,”雲深抬起頭來,對圓桌旁的幾名新任部長說,“該想辦法通過撒謝爾的族長動一動撒謝爾的蓄奴傳統了。”
無論從哪方面來考慮,人道或者人力資源的有效集中,雲深都不能讓撒謝爾的這個制度再繼續下去。
“撒謝爾目前還有近四千名奴隸,主要集中在五個長老家族手中,他們不會輕易放棄這些財產,”黎洪謹慎地說,“不過這些奴隸的所有權不算不集中。”
雲深應了一聲。長老家族的繼承有些類似分封,後代越多的資源就越零散,能有三百名奴隸就是極其富有了,而年輕一代要獲得這些或者增加財產,就只能靠戰功和族長的賞賜。說起來斯卡至少在去年之前還有兩千多名奴隸,但這些奴隸顯然對他來說價值不大,他既不蓄養女奴又不愛豪奢,這些人對他來說就像羊群一樣,雲深才會沒遇到什麼障礙就贖買了這批人。
“那我們這邊的奴隸?”默克族的族長,現任建築工程部部長韓德問道。
“這部分贖買過來的人口人身目前還要依附在聚居地之上,”雲深說,他看向內政部的負責人鬱金,“在春耕開始之前,我想重新開始一次人口普查。”
“沒有問題,術師,”鬱金說,“我們確實需要這麼做。”
“將這部分人口的資料重新造冊,進行新居民身份登記之後,他們的勞動價值也要進行數字計量,將勞動契約轉為他們對聚居地的有限債務,只要清償這部分債務,他們就能獲得完全的人身自由,”雲深說,“在離開之前,只要計算的工分仍有剩余,他們可以同等代價換取工具,武器和書籍,同時他們還有另一個選擇,真正以一個居民的身份留下來。”
會議室裡一片安靜,眾人的視線紛紛集中到雲深身上。
“以此前收集到的數據計算得出的平均效率計算,這部分人口大部分都能在明年之前積攢足夠還債的工分,當初簽訂的勞動契約將提前一半的時間解約,”雲深冷靜地說,“如果他們完全離開,會造成一部分人力的損失。不過,我不認為這會是完全的損失。”
斯卡坐在馬上遠遠地看著自己的部落,薄雪仍覆蓋著地面,潮濕的寒氣從衣服的縫隙中滲進來,他看著近處雪層下透出的髒色。
雪要開始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