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化的時候比下雪更冷。
雖然山陰處還有星星點點的殘雪,廣闊的草原已經是一片潮濕的黑褐色,在雪層下塌陷**的草叢下,粗壯雪白的草睫已經開始冒出頭來,淺黃嫩綠的尖芽並不顯眼,卻蘊藏著凶猛勃發的生命力,它們等待著春季最好的日光來臨,在不久之後爆發成一片毫無空隙的綠和花的海洋,只有牛馬羊們無止歇的胃口才能抑製它們對空間的佔領。
不過那是往年,今年有人想挑戰這個自然的過程,打斷它們,甚至取代它們。
巴伯走過部落把人都叫到一塊,然後帶著他們過去的時候,跟他搭檔的那個中年人類已經在約定地點等了有一會了。這裡本來也和草原上的其他地方一樣又濕又冷,但這些人類來了才兩天,就已經清理出了一大片沒有 腳敗草的空地,方方正正的爐子也被砌了起來,幾大口鐵鍋架在上面,正冒出熱騰騰的白汽。
在這片空地上,除了正在忙碌的幾個人類,就只有這個男人在等著他們,其他從聚居地過來的人類已經在廣闊的土地上活動了起來。巴伯背後有人小聲討論著為什麼這麼濕的地方沒有木柴人類還能開火,他自己還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那些人類正在做的事上,那個叫“南方山峰”的人類已經向他走了過來,也沒什麼客套,那個皮膚淺褐的矮個男人將一個東西遞了過來。
“我先把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巴伯接到手裡,有點奇怪地問。
雖然他知道人類一向擅長製造新奇細致的玩意,不過這個只有他手心大,兩三指厚的圓形物件之精致還是令他驚訝,黃澄澄的外殼十分光滑,有一種規整到了極致的美感,中央還刻印著兩行他覺得有些熟悉的花紋,而這不過是他看到的背面,正面居然是被一層透明堅硬的水晶所覆蓋,透過這層水晶,他看到了三支被釘在一起的小叉子,其中一支正在穩定地轉動,他忍不住啊了一聲。
“這不是……那時候他們用的,那個什麼‘手表’?我也有?”他有點不敢置信地看著南山,他在訓練的時候看那些人類用過,當然幾位千夫長們也有,他們這些更下位的狼人就沒有這種待遇。
“不是手表,是時鐘。”南山笑著說,“我們自己做的,接下來要用到它的時候多得很,雖然現在做出來的數量還很少,我先把你的拿過來給了。”
巴伯咧開了嘴,他可從來沒想過這等好事,二他背後的狼人一個個好奇地把腦袋擠了過來,有人還想上手摸,被他一把塞回了懷裡。
“你們真厲害。”巴伯狠瞪了他們一圈,然後才對南山真心實意地說。
“都是術師的教導,現在只要你們跟得上,一樣可以學。”南山說。
“呃……”巴伯被人擠得攏緊了自己的衣襟,“那還是算了,術師的知識是從天上帶來的,我這個地上的腦袋一定學不會的。”頓了頓,他又有點沮喪地說道,”如果我夠聰明,就不會被族長叫來種地了。”
一方面來說,這名年輕的大個狼人坦率又淳樸,另一方面來說,他的頭腦實在不算很靈活,作為伯斯的部下,他的忠誠和勇氣在戰鬥中值得贊賞,學習人類那些拐著彎的戰術思路和復雜的器械操作就顯得有點困難了,雖然這能通過勤奮來補足,不過斯卡覺得可以讓他在別的方面試試。所以他就懵懵懂懂地被推了出去,憋出來一句“我是巴伯‧大山,你們知道我會打架”就來當了南山的合夥人。
這是一種流放,至少絕大多數狼人這麼認為,就算在所謂等級上他和伯斯一樣,重要性也沒有一點可以用來比較的地方,即使已經知道人類在種植方面強大到什麼程度,他們的意識仍然會時不時把從事這項工作的聚居地成員和部落那些人類奴隸聯系起來。
南山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小夥子,”他是有資格這麼說的,“至少在我們這裡,種地和煉造出鋼鐵,和把鋼鐵變成各種物品一樣,是術師最重視,也最關心的事情。”
巴伯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
“如果你們覺得簡單,”南山早知道是這樣,所以他沒有過多解釋,“就先去拿起農具,然後跟著我們乾一段。”
巴伯向後喊了幾句,那些東張西望四處走動的狼人才慢吞吞聚攏過來,在看到不遠處的人類正在掀開一串草簾,露出底下黑黝黝的邊緣閃爍著寒光的工具之後才興奮起來,在他們即將沖過去之前,南山連忙擋住了他們,有幾個沖過頭的被巴伯追上去幾腳踹倒在地。
……斯卡這位族長的眼光實在不錯。
南山心中贊嘆道,一邊讓巴伯和他一起把狼人和奴隸分批聚集起來,“我叫你們等等,是因為你們這麼做的話,什麼報酬都拿不到的。”他板著臉說。
“有報酬?”狼人們騷動了起來,另一邊的獸人和人類奴隸也有反應,不過氣氛毫不熱烈。
“你們已經分好小隊了吧?”南山問巴伯,兩個聚居地成員提著兩大袋東西從他背後走了過來,得到巴伯肯定的回應後,南山說,“那你讓他們照小隊分開。”
過了好一會,待到眾人都照著巴伯受命組建撒謝爾生產大隊時就確定的隊伍分成團,南山讓巴伯和他一起把那兩個袋子裡的木牌一個個掛到了狼人和奴隸們的脖子上。
看著正在有點別扭地打量木牌的眾人,南山嚴肅地說,“接下來,每個人去排隊領取工具。你們自己決定用什麼工具,幹什麼活,我們每乾一段時間就會休息一會,但不休息的時候一定要乾活,中午一起吃飯,下午一起收工,不到時間誰也不準先走。乾得好的會有獎勵,除了故意搗亂的,你們每個人都能拿到‘工分’,我們會把你們每天應得的記在木牌上,只要你們‘工分’拿夠了,可以跟我們換任何東西,像這些工具,這種武器,”他舉起掛在腰間的皮鞘匕首,“甚至巴伯大隊長手中的‘時鐘’,只要五百個工分,每個人每天至少能拿到五個工分,哪怕你們是個奴隸,三個月也能得到一個!”
他對面人群的喧嘩聲頓時大了起來,巴伯也吃驚地看著這個黑眼楮的異族男人。
“不過!”南山又加重語氣說,“不準使壞!誰做壞事,就要被趕出去!乾不了的可以跟別人換工,但誰偷懶,讓別人幫他乾!一天被發現三次,就不給工分了!”
巴伯看著那些人類把成捆的農具解開,確實是每個人,包括奴隸都能挑揀自己想要的工具,然後那些人類會照著木牌上的符號用黑色滴油的小木刷在桿子上塗一個相似的,甚至告訴他們要注意使用,因為三個月之後這些工具就完全屬於他們了。在開始乾活之前還一個人發了一隻碗,等眾人喝完熱湯之後,那個男人又說了一些鼓動人心的話,最後才讓小隊長們帶人去勞動。
“要這麼麻煩麼。”巴伯低聲說。
“呵呵。”南山笑道,“術師當年教導我們的時候,可比這個還要麻煩。”
“為什麼?”巴伯問,“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嗎?”
“當然有好處,不過我不能現在就告訴你,要你自己拿眼楮去看,用這裡去想,”南山說,用手指扣了扣太陽穴,“這樣,才能學到你們族長讓你來學的東西。”
巴伯怔了怔,然後挺起了胸膛,“我知道了!”
不過他心裡還是想,人類這樣做確實更有秩序,不過用拳頭不也一樣能做到嗎?部落裡願意跟他來種地的狼人都不是什麼強壯的家夥,至於奴隸們更不用說了,如果不是這些人類要求,巴伯還真有點想照別人的建議把他們用繩子串在一起,免得他們想跑。
直到勞動進行,他才發現人類的智慧。
他們乾活不是一群人堆在一塊就開始幹了,在他們來到之前,這些人類已經在吱喳作響的草地上用白色粉末分出了一大塊一大塊方方正正的地盤,每個小隊分到一塊,然後人類告訴他們要幹什麼,示範他們怎麼做,雖然都是很簡單的事,但巴伯知道以自己的威望和習慣,絕對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把人如此平均地安排到如此寬闊的土地上,甚至不用催促,他們就開始乾活了。
巴伯看著自己的族人和帶來的奴隸勞動的樣子,又將視線轉向更遠處忙碌的人類,這時候南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巴伯一回頭,就看到南山把一柄鐵杴遞到他面前。
“?”他莫名地看著南山。
“你就跟著我吧。”南山說,然後把他帶到一處凹地,自己先走下去,一鏟子撩起了一大把滴著水的敗草。
“……我也要乾?”巴伯有點傻眼。
南山停下動作,回頭看著他,“術師說過,只有你證明你比其他人都能乾,他們才會服氣你當他們的頭領。”
巴伯沒想到這個,他在一旁躊躇了一會,終於也跟著淌進了埋過腳腕冰冷刺骨的泥水之中。
南山和巴伯帶領的聯合農業生產大隊並不是第一支開始合作的隊伍,在斯卡回到撒謝爾之後,陸陸續續就有奴隸被送到聚居地來,跟著來到的還有負責押送他們的狼人。這些狼人在聚居地待了幾天時間,發現人類自有一種高效的管理方式,完全用不著他們這些揮舞著鞭子的人,在經過一次沖突後,就全部回去了。
然後就有普通狼人來到了。
校舍的建築標準比普通住宅要高不少,即使它們的預期使用壽命也只有十年,而新來這批人對相關技能幾乎是陌生的,除了給各工地搬運材料之外,他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給自己蓋簡易宿舍,雖然知道人力多總好過少,但看著這些人不斷消耗糧食,負責相關物資調配的黎洪還是感到有點心疼。
跟糧食密切相關的並不是撒謝爾的開荒運動,而是是大溫室內已經開始初期育苗工程,因為提名者是術師而險勝南山數票成為農業部部長的是一位叫做深林的年輕遺族,也許是因為年輕人的思想更活躍,他向術師征詢過後,在溫室內搭建起了令人吃驚的疊層復式苗床,面積頓時擴大了數倍,接下來就是等待令人有點不安的二代種子培育情況了。而跟在深林身邊的也是一個不得志的狼人,他原本有些躁鬱的情緒在看到其他人在溫室內的勞動,自己也加入其中之後倒是好轉了不少。只是深林向雲深報告的時候,還是表示不看好對方。
“他不過是感到新奇,並不是覺得這有用。”深林說,“就算有用,他也不會把這種工作當做自己應盡的責任。”
雲深肯定了他的工作,然後從某個文件夾裡拿出一份檔案,寫了一條備注。
除了軍工和化學這些被雲深完全掌握的部門,其他工廠或者工場都接受了少量狼人的參與,當初撒謝爾的投票只有爭奪軍隊主導權的時候才激烈過,其他部門因為幾乎完全不了解,狼人們只能憑借翻譯們的簡單解釋,幾乎算得上隨便地將自己看得順眼或者只是熟悉的同族選了上去,然後這些基本上都是副職的狼人經過一段時間的科普,回到部落招收固定名額的下屬帶回聚居地,從基礎的基礎開始跟人類學習。跟在教室裡的那些青少年比起來,這些成年狼人的學習效果大部分實在不如何,而他們跟各項目骨乾之間大的矛盾雖然沒有,小的爭端卻不少。
而且大部分都集中在這些狼人自己到底該不該做事之上,吵得厲害的時候,來找雲深的也不是沒有。而在“術師”面前,雙方好歹都能收斂點。
“你不自己動手,光是在旁邊看怎麼能學會呢?難道你就是來吃飯的?”
“我自己乾活幹什麼?我來這裡就是要管你們的!”
也只收斂了那麼會,眼看又要掐起來,在他們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之前,雲深做了一個示意的手勢,負責雲深辦公室警衛的兩名遺族青年從外面捧著水罐進來,給兩個面紅耳赤的家夥每人澆了一腦袋。
“讓他們出去清醒一下。”雲深說。
十分鐘之後,兩個瑟瑟發抖的人被帶了進來,被雲深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注視著,兩人都噤聲了,不過狼人顯然還是非常不服氣。
雲深看了他們一會,說,“這樣吧,是對是錯,吵是吵不出來的,我給你們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