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的消息傳回赫克爾的時候,三天三夜未有一刻安眠的阿奎那族長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結束了?”他有些茫然地看著報信者,“這就……結束了?”
“是的,族長!”那名回來傳報的狐族還在喘著氣,“人類贏了!”
“是人類贏了……”阿奎那族長慢慢重復了一遍,然後瞪大了眼楮,大屋中的其他人也紛紛抽氣。
人類一直表現得對這場戰爭毫不畏懼,他的兒子也堅持相信人類會勝利,但阿奎那族長沒想到,結果會來得如此輕捷迅速,令人如同身處夢境。
“他們戰鬥了多長時間?怎麼打的?來自帝都的大軍到底有多少人,他們怎麼會敗得如此,如此……”阿奎那族長追問,他從人類那兒得到的消息是對手大軍總數過四萬,其中近萬是精銳的強獸軍,僅此就差不多與赫克爾的人口等同,撒謝爾的比斯騎士也未必能說自己能抵抗他們的一次沖擊,何況屬於人類的那支軍隊至少有一半是訓練了區區一個月,連戰士都遠遠算不上的普通人,在搏鬥中能以一當五的勇士,在戰場上卻未必能活過第一次交鋒。
戰爭從來不是個體,而是群體力量的展現。
也許有些個人的力量非常強大,強大到足以左右戰爭勝負,僅憑斯卡還不夠——但遠東術師根本不在軍中!正因為遠東術師說他“就在這裡,等待所有人凱旋歸來”,阿奎那族長才坐立難安,他不敢將希望全部寄托在人類身上,卻又不得不向任何已知未知的存在祈求,他們那種狂妄的自信不是幻覺,而是有確確實實的實力支撐。
但他懇求的現實到來的時候,他又不太願意相信了。
向他回報的年輕狐族臉上也沒有多少勝利的喜悅,而是一種復雜的,混合了回憶,震驚,後怕和佩服的神色,“人類殺了他們的斥候,給所有人身上都抹了草汁,隱藏在山谷兩側,我,我記得我們埋伏了很長時間,但戰鬥的過程非常短……舉著獅頭旗的大軍黑壓壓成片來到山谷中的時候,日頭還沒有到頭頂上,人類設下的陷阱把大軍攔在了那裡,這幾萬人全完了的時候,日頭也不過偏了點西……”
“這麼快……”阿奎那族長喃喃道。
“強獸軍的人數真有那麼多?”一名狐族長老伸手抓住了他,急切地追問。
“比說的還要多!”狐族青年說,整場戰事的記憶逐一甦醒,他的聲音也逐漸升高,“他們的隊伍又寬又密,長得根本看不到盡頭,就像大河漲水到部落邊上的時候一樣!我們的人全部加起來,還不夠他們先頭的隊伍多!那麼寬闊的山谷都塞滿了,也裝不下他們所有人!”
“人類就這樣把他們全殺了?”另一名狐族長老差點站起來。
“沒有……”年輕的狐族慢慢地說,“但是,也差不多了……”
“薩滿呢?”一名百夫長死死盯著他問,“拉塞爾達來的大軍沒有薩滿隨行嗎?”
“有好幾十個,但他們只能再人類的攻勢下自保……後來全被人類和斯卡‧夢魘他們抓起來了……”
大屋裡一片安靜,但這種安靜沒有什麼興奮和輕松的意味。
“這是那名人類術師的力量,還是人類本身……”有人輕聲說。
“都算吧。”阿奎那族長扶著腦袋說,“難道我們那麼快就忘記了,去年人類是如何協助撒謝爾戰勝奧格部落的?”
大屋中的狐族紛紛表情大變。
人類在那一戰中表現出來的實力令人震驚,即使他們迅速收縮內斂,在此之後再也不提,就像和狼人一起遺忘了它們的存在,然而在煎熬的等待中,不止一個人想過那種由遠東術師賜予的武器。只是提拉始終沒有傳回什麼消息,在看到人類行軍大隊後面馬拉車載的金屬造物時,沒有人能確定那是不是他們根本來不及看上兩眼,隨後就被人類隱藏起來的那種存在。
阿奎那族長抬頭看著他們,“在哈莫所說的那個時間,我曾聽見西方有隱約雷鳴,你們呢?”
那名報信的狐族青年在這時候用做夢一樣的語氣說道︰“那個時候,簡直像雨季所有的雷霆都在一瞬間打了下來,天搖地動,連腳下堅實的山嶺都在震顫,大地上升起一道道火焰,人類每打出去一枚‘炮彈’,在集聚起來的人群之中炸開,就有大片的人在瞬間死去,無論他們是什麼人,穿不穿盔甲,統統變成了碎片……火燒起來,煙霧遮蔽了視線,但人類連看都不用看,那些‘炮彈’的攻擊跟暴雨一樣密集,我們在其中幾乎什麼都聽不見,只看見血和火焰不斷地爆開,山谷中的人被打得全亂了,還活著的人不知道往哪兒跑,有人向山谷外面逃,被狼人截斷了,有些人朝兩邊的山上跑,沒到半山也倒下了,我們沒有機會出手,但有人專門等著他們……”
他又頓了頓,低聲說︰“簡直是一場屠殺……”
“把他們通通殺掉!殺掉!剝了皮!砍下腦袋!掛在馬上帶回來!”狼人巴伯丟開手中的鋤頭,雙手高舉過頭扭動起來,“哦哦哦哦哦!奴隸和美酒一起帶回來!哦哦哦哦哦!”
這麼做的不止是他,所有聚集在這裡等待消息的狼人都是一樣的動作,在那些粗豪的不知該說是歌聲還是嚎叫的歡慶中,另一旁的人類除了大笑和圍觀,對這種做派實在是加入不進去。
作為聯合農業大隊的隊長,南山對自己人獲得的勝利同樣感到高興,雖然他的表現遠不如狼人們直接,但在巴伯向他要酒的時候,南山還是一口就答應了下來。這是非常值得慶祝的事,南山望著廣闊的原野上一片片規整的綠意,他們在早春時候的努力,如今已初見成效,他用慈父一樣的眼神看著那些正在扎根生長的幼苗,看著它們伸展的綠葉,搖曳的嫩梢,他們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夠得到多少回報,只需要認真做事,比任何所謂天賦者都強大的力量保護著他們一天天用艱苦的勞動創造的一切,沒有一個外來者的鐵蹄能踏上這片土地。
拂過原野的風帶來芬芳的生命氣息,南山喃喃道︰“術師也是高興的吧?”
雲深與其說是高興,不如說算是放下了心。
他一直挺直的脊背放松下來,靠上了椅背,窗外傳來歡呼逐漸向遠處傳播的聲音,面對這樣一場數量相差懸殊的戰爭,被籌備起來的各部門主乾成員都付出了艱苦繁多的勞動。戰爭是極其燒錢的遊戲,聚居地和撒謝爾之間仍未有統一流通的貨幣,但這一個多月來消耗的實物物資仍然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目,雲深所看的數據總結,清楚地表現了聚居地如今有些內虛的狀態。
更久之前的高強度建設,讓他們總算建立起了薄弱的基礎,不需要太長的時間,他們就能夠重新恢復儲備。
糧食,布匹,武器,人畜力,聚居地的戰爭潛力超出這個時代同體積的所有政權,但局勢如果變成完全的對立,他們仍然對付不了獸人帝國這種規模的對手,畢竟他們組織軍事力量的目的不是侵佔和掠奪,而是為了維持秩序,保證建設。雲深不可能讓對方“理解”這種用心,能做的只有盡可能展示己方的實力,讓對方衡量繼續戰爭的價值。
雲深松開手中的筆,放在文件旁。有人在他背後一手按上桌面,另一隻充滿力量美感的右手拿起了那支筆,在預備送到撒謝爾去的斯卡專用圖冊的某個方向,畫了一個力透紙背的x形符號。
他的意思,是來自中路的威脅已經消除。
雲深微微仰起臉,看向幾乎把他整個人籠在身下的長發俊美青年。
“天瀾,”雲深將目光轉向對面牆上的地圖,斟酌了一下語言,“你認為,在這一仗之後,我們能夠得到多長的穩定發展時間?”
“一年或者三年。”範天瀾說,“假設之中最壞的情況,是拉塞爾達的元老院統一意見,貴族齊心協力,軍隊反應迅速,聯合強獸軍及五大家族主力組織起十萬人規模的遠征軍,為確保獸人軍隊在抵擋戰場之前有足夠的戰鬥力,他們的後勤準備至少一年——沿路部落被征發過一次,不會有更多的油水。”
“這需要看獸人帝國目前統治階級的政治風向吧?”雲深說,“我希望斯卡族長能夠和拉塞爾達方面談判,我們不需要盲目的擴張,沒有必要打破現有局面,雖然我不太確定他們是否有這個意願……”
“有和沒有,結果都一樣。”範天瀾說,“去年和今年的兩場戰爭,足以令他們東部空虛,必須重新分配領地以便填防,以狼人去年及今日的表現,獸人帝國中西各強力部族不會輕易放棄觀望去冒險,要挑起全面戰爭,除非斯卡‧夢魘表明分裂意圖,主動進攻首都。所有戰爭都是為了利益,即使現任獸皇權力穩定,他也給不出有足夠吸引力的願景。”
雲深思考了一會,然後說︰“撒謝爾的存在,對他們的中央權威損害相當大啊。”
“那是坐在位置上的人的問題,不是王座本身的問題。”範天瀾說,“權力永遠是好的。”
“感覺上,”雲深說,“我們今後可能要面對一個相對復雜的局面了。”
“需要建立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情報網絡。”範天瀾說,“但總體上,時間仍然在我們這一方。”
片刻之後,雲深問︰“至少這場戰爭的目的,我們已經基本上達到了。”
“是的。”範天瀾說,然後語氣的溫度直降,“不過關於過程……他們做戰後總結報告,我也將列席旁聽。”
在他管轄之下的建設隊伍是準預備役,即使卸任,範天瀾仍然保留著相當高的軍事權限,只是他並未直接參與作戰計劃的制定。
雲深想到前線傳回的損失報告,也垂下了視線。戰爭的規劃就是如何讓人有效地去死,沒有一個人說過要獲得完美的勝利,傷亡數目離預期的容忍上限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在超過五比一的敵我兵力對比下,這份戰績無論放在哪個國家和地區都能算得上傑出,雖然近現代武器支持下的軍事組織對上農牧文明的傳統軍隊有巨大的天然優勢,但那些非常態的“力量”參與其中,注定會導致難以控制的變數。
即使如此,這仍然是聚居地建立以來遭遇到的最嚴重的損失。
唯時光與死亡永不能倒轉,這幾乎是所有世界的法則。
雲深有些出神地回憶著他在這個世界的時間裡所有離去的人們,背後忽然傳來柔和的壓力,他身後的青年俯身下來,帶著涼意的光滑發絲擦過雲深的耳郭,用連岩石都會因此震動的音色低聲說︰“‘生命本身毫無意義,只有死亡能夠讓人了解人性的真諦’。”
……這算是開解?
雲深抬起手,拍了拍壓在肩上的堅實臂膀,輕輕嗯了一聲,然後說︰“我以為,所有的犧牲都是有價值的。”
“想要死得其所,在這個時代並非易事。”範天瀾說。
“是的,我知道。”雲深輕聲說,停頓一下,他又說,“戰爭暫時告一段落,我打算隨後召開一次會議,同撒謝爾及赫克爾的獸人商討幾個問題。”
“要我準備什麼?”範天瀾問。
“不需要做什麼,我們只要按著既定步調進行就可以了。”雲深說,他合上斯卡的備份文件夾,“無論未來如何發展,我們能做的,只有眼下的工作。”
作者有話要說︰新年第一天,還是只有一章……最近總是在團子狀滾動的作者冒頭說一句,祝大家新春愉快,新的一年生活幸福,平安喜樂,諸事順利,嗯,嗯,也希望我自己能夠馬上撿起節操,抹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