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犬族青年一邊為人類的心機驚駭一邊接受訊問的時候,提拉正在歸族的路上。與他同行的除了同在聚居地學習和工作的狐族,還有兩名被稱為“聯絡員”的同伴。
在召集聚居地裡的成年同族的當晚,提拉就想他們坦明了術師允許他透露的情報和自己的目的。無論即將再度戰爭的威脅還是提拉的打算,沒有一個人能在面臨這兩種壓力的時候還能輕松起來,所有的狐族人幾乎是一路無話,只在沿路經過鐵道工程的各施工段的時候才略微駐足。
“好快……”
築路隊伍的開拔儀式大多數狐族都旁觀了,看著數以千計的青壯年排列成行,旗幟飄揚,井然有序,在指揮下腳步隆隆地出發,從來沒見識過這種場面的他們是很感慨的。不過場面終究只是一時的東西,如今在行程中每隔一段距離就能看見施工隊,沿線的勞作的人包括各級隊組長在內沒有一個是閑人,而旁邊場地上堆積的石料,木材連綿不斷像一座座山丘,運輸用的小車在臨時木軌上來回不絕,類似的景象不斷重復,仿佛要通到直到視線的盡頭,這又是另一種感受。
哪怕早已知道術師每次出手都是大手筆,這種場面仍然讓還在適應人類生活中的狐族青年們感到一種力量的震撼。這不是武力,卻比武力更令人敬服。
“這條路的建設,在一個月之內能完成嗎?”提拉問那兩名聯絡員中的一位。
“當然不可能。”那名叫做方寸的遺族人說,指向路邊一塊道標,“我們說實際的,這裡程還遠不到一半呢。”
提拉看著那根立柱上鮮明的紅色數字,“但今年之內是一定能實現的。”
“那是自然的。”另一名聯絡員說,“本來就在計劃中,何況有什麼能阻礙我們呢?”
“戰爭呢?”提拉身後一名狐族問。
“哈哈。”那名遺族人笑了起來,“那也得有人能夠戰勝術師才行。”
他的語氣很平淡,卻已經足夠讓提拉的那名同族不敢再追問任何問題。
“不知道以後能不能通到我們的部落去。”提拉用不輕不重的聲音說。
“那就是以後的事了。”那名遺族人用同樣的語氣說,“誰說得準呢。”
果然是術師指派過來的人,真不好對付。提拉想起自己的族人,眉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築路工程對路況造成了不小的影響,但在雪融之後,聚居地和撒謝爾都讓人對路面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整固,他們穿過狼族領地的時間並不比過去更長。兩族聯合農業大隊的工作一直在照計劃進行,今年才開墾的土地已經播種了不少作物,春日回暖,大片經過翻整的褐色土地上籠罩了一層薄薄的綠意。提拉等人一路策馬奔過,只是在過橋之前被狼人們設立的關卡阻攔了一下。
提拉看著那名遺族態度自如地和哨位狼人打招呼,狼人們反應的速度並不慢,他們已經開始準備了。
一條大河就像隔開了兩個世界,無論人類聚居地和撒謝爾在這些時間裡發生了多麼劇烈的改變,籠罩在淡淡暮色中的赫克爾部落看起來似乎仍然和過去一樣,暗褐色的圓形茅屋在廣闊的土地上像一群低矮的草菇,在散落的草屋間活動的狐族在聽到馬蹄聲後紛紛看了過來。提拉原本想就這麼回到聚落,卻在部落前緩下了腳步,他們遇上了另一隊狐族。
對方看起來是剛剛狩獵歸來,馬上馱著,手上提著的獵物都不少,提拉的兄長圖莫帶著一匹黑馬走在隊伍前端,馬身一側掛著一頭翅帶金色的猛禽,是很難獵到的品種。對於再度歸家的兄弟,他的態度是他微微側過頭,用毫不掩飾的厭惡眼神看過來。
提拉只看了他一眼,然後就平淡地轉開了視線。
“你又想回來幹什麼?”
提拉一抖韁繩,目不斜視地從圖莫身側穿過。
“如果你想蠱惑族人做什麼蠢事,我會殺了你。”圖莫在他經過時低聲說,“墮落的人類走狗。”
提拉背後的方寸打量地看著這名身形略瘦,筋骨倒是很強韌的狐族,對方的聲音雖低,語氣中的殺意卻完全不是玩笑。
“蠢貨。”提拉頭也不回地說。
他們身邊的狐族似乎是習慣了他們之間尖銳的關系,沒有人在他們之間插嘴,只有兩名人類的聯絡員互相交換了一下視線,圖莫神色陰沉地盯著提拉的背影,許久之後才揮手讓背後的族人跟上自己。
赫克爾和人類聚居地的交往遠不如撒謝爾頻繁,但自人類架起那座連接兩岸的橋梁,並且一直維護著它的安全,術師也延長了開放的時限後,狐族的年輕人們在兩地間來來回回也不是什麼少見的事了,許多狐族族人覺得這不過又是一次人類所給的閑暇,但阿奎那族長看到小兒子的神色的時候,知道他所等待的終於來了。
“父親。”提拉在阿奎那族長的面前坐下,看著他,開口道,“術師已經得到了消息。”
寒意依舊繚繞的夜晚,族長所在的大屋裡直到夜晚依舊閃爍著燈火的亮光,當圖莫大踏步走進族長的大屋,寬敞的圓頂下,阿奎那族長盤腿坐在榻上,一手支著頭,神色鬱結,不僅是他,旁邊幾位部落的族老也是滿面愁容。
“圖莫,你來了。”
圖莫並沒有在草墊上坐下,而是徑直問︰“那個廢物又幹了什麼?”
阿奎那族長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們送過撒謝爾的犬族帶來的消息,帝都要對撒謝爾動兵了。”
圖莫沉默了片刻,神色不變,“那不是正好嗎。”
幾名族老紛紛驚異地看著他,阿奎那族長也抬頭望向這個性格一向不開朗的兒子,“拉塞爾達的主力是強獸軍,圖莫。帝都的新任獸王得到了所有貴族的支持,他們下定決心滅亡撒謝爾,大軍已經出發,帝國已經有數十年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要讓拉塞爾達出兵征伐一個鎮守部落,在他們面前,赫克爾太弱小了……”
“父親。”圖莫打斷他,語氣平淡無波,“我想知道,我們是真的要站在撒謝爾那邊?”
“從去年與奧格一戰之後,我們就沒有其他選擇了。”阿奎那族長無奈地搖搖頭,“如今無論遠還是近的部落,都已經將我們當成了撒謝爾的附庸,就算我們自己並不這麼認為,但我們仍然是離他們太近,無論如何都逃不過去。我們赫克爾其實已經不算小部落,但一旦卷進去,也不知道這場戰爭會何時開始,何時結束。”
“那是在對抗帝國。”圖莫蹙眉道。
“在生存面前,我們只有部落。”一名部落長老說。
圖莫看了他一眼,一手摩挲著腰上的獵刀,“別把話說得太早,我們也不是只有一個選擇。”
阿奎那不常見這個性格從不開朗的兒子對什麼事物表示過如此篤定的態度,然後他聽到對方這麼說——“赫克爾既然不能不受牽連,那就向帝國證明我們的忠誠。”
“圖莫……”阿奎那族長一驚,“你是什麼意思?”
“把那些雜種和人類交出去。”圖莫微微低頭看著自己的父親,灰綠色的雙眼映照著夜晚的燈火,閃著寒光,“我們打開道路,讓帝國的力量清理他們!”
“在那之前,赫克爾就先完了。”一個聲音冷冷地說。
圖莫猛然看向門口,提拉走了進來。
圖莫目光森寒,“除了對人類搖尾乞憐,你還會幹什麼?”
“至少我不會讓自己的族人去找死。”提拉說,目光掃過大屋之中的眾人,“你們要知道,拉塞爾達不會放過赫克爾,那位術師的力量也不是我們能夠想象的。”
圖莫冷笑一聲,“所以就任由你將赫克爾送到那個異族人手中?”
提拉直面他的視線,同樣冷笑一聲,“那麼斯卡‧夢魘也是將他的撒謝爾獻給了遠東術師?”
圖莫眯起了眼楮,“小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要幹嘛……”
“你們別在這個時候吵。”阿奎那族長頭痛道。
“撒謝爾已經開始警戒了,父親。”提拉轉向他,“三天之內,術師必然有所行動,他留給我們的時間也只有這麼多。”
大屋中一直沒插上嘴的長老們面面相覷,阿奎那族長沉默了一會,才問道︰“這麼急?”
“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提拉說,“不只是為了生存,還有我們赫克爾的未來。那位大人要建設的東西非常龐大,我們已經看到了人類聚居地和撒謝爾的改變,這兩年的事實證明了這位術師的力量,而在這塊土地上,只有我們赫克爾被排除在外。如果我們選擇錯誤,赫克爾和他們的距離只會越來越遠,他們越富足強大,赫克爾就越貧窮弱小——”
“但代價是我們都成為那名力量天賦者的奴隸!”圖莫厲聲說。
“奴隸?”提拉重復了一遍,簡直是驚奇地看向自己的兄長,“你說奴隸?”
“當初他帶族人們走的時候是怎麼說的,現在他們又是過的什麼生活?”圖莫伸手指向他,轉頭對一乾驚訝的族人說道,“人類和撒謝爾交易了那麼多奴隸還不夠,連我們都要成為那個異族人的獵物!你們可知道前往人類聚居地的族人每天都處於人類的監視之下?從清晨醒來到黑夜降臨,那些人類一直在驅使他們,這些外來異族不僅要他們乾活,甚至連吃飯睡覺和走路都必須聽從他們的命令!”
“……你認為,人類除了教導我們知識,還必須給我們貴賓的優待?”提拉扯了扯嘴角,嘲諷道。
圖莫微微轉臉對著提拉,“你不用對我們賣弄你的舌頭。人類和我們獸人是什麼關系,他們會心甘情願把他們的技藝交給我們?從一開始我就不相信這種做夢的事!而事實同樣證明,他們教授的那些東西沒有一點用處,他們許下的諸多好處裡,只有工具是可用的,但那不過是誘惑更多族人投入的陷阱!”
大屋中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看著圖莫。
“用謊言裝飾的奴役就不是奴役了嗎?”圖莫的目光像要變成刀子,把提拉冰寒的神色全剝成驚惶。
提拉抬眼看向他,“你從來沒有去過人類聚居地。是誰對你說我們生活得如同奴隸?”
“你心虛了嗎?”圖莫冷笑。
“心虛?”提拉也笑了,“那種廢物受不了,可以給我滾回來,把位置讓給別的族人!什麼東西有用,什麼東西沒用,也是他和你能規定的?如今我們需要術師的支持,術師卻未必需要赫克爾,所以無論是哪坨從馬屁股噴出來的玩意把這話說出口,傳進聚居地的人類,甚至術師耳中——你讓他準備墓穴吧,他承擔不起任何後果,現在就要有死的準備!”
“你敢?!”圖莫神色一變。
提拉收起冷笑,眯起眼楮看著他,“我不敢?你以為……你是誰?”
圖莫勃然色變,阿奎那族長猛然站起來,“你們夠了!”
但他的阻止來得太遲,圖莫一手抽出獵刀,猛然向提拉撲了過去,提拉短刀出鞘,雙手握住短匕擋住那一下凶橫的劈砍,同時抬腿向圖莫腰側踢去,兩聲悶哼過後,臉上滲血的提拉和往一側踉蹌的圖莫短暫分開,目光對立的兩人神色是一樣的凶狠和仇恨,眼看他們又要動手,阿奎那一步跨進兩人之間,怒道︰“你們想幹什麼!給我住手!外面的人是誰,給我進來分開他們!”
幾名長老各自帶來的後輩匆忙從屋外跑了進來,提拉被阿奎那族長推著退到牆邊,一群人擠到了他和圖莫之間,提拉用手背擦去流到下巴上的血滴,眼角余光一瞥,頭側向一邊,然後一樣東西啪地一聲砸到他背後的牆上,擊起一陣小小的土霧。
幾雙眼楮追了過來,齊齊瞪著落到地面的那把刀鞘。阿奎那族長按在提拉肩上的手顫抖了起來,他回頭死死看著圖莫,“圖莫!你知道你在幹什麼?給我收回去!”
“遲了,父親。”提拉說。
“我早就該殺了你這個雜種。”圖莫微微揚起頭,在眾人之後看著他,嘶嘶地說。
“那就來吧。”提拉從腰上扯下刀鞘,高高丟了過去,說,“以獸神的名義起誓——”
“你死我活,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