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戰爭期也沒有停止過的住宅區建設進度,終於到了可以大規模迎接入住的時候。
在此之前少量搬過去的狼人們經過幾個月的體驗,對人類的新式住宅可以說是一致好評,有一些生活習慣不適應的部分,也有人特別征詢他們的意見,然後進行了雙方都能接受的調整。嘗試著像人類一樣起居對他們來說不僅僅是新奇,尤其對那些年紀大的老狼人們來說,在經歷了一個從未有過的暖和舒適的冬天之後,就沒有人再想回到過去了。
再大的風雪也鑽不進屋子的縫隙,室內寬敞明亮,溫暖如春,床鋪柔軟厚實,清水會自己從管子裡流出來,夜晚也能亮如白晝,雖然隔斷的空間讓家人不能再一抬頭就互相看見,但冬季最痛苦的解決衛生的問題不再是問題,家庭的主母也不用煩憂處理食物對住所的影響。仍然有很大一部分狼人至今沒見過聚居地的面貌,但隨著兩地的交流漸多漸深,前往學習和訓練的狼人也不斷傳回各種見聞,撒謝爾部落裡的大多數狼人對聚居地的看法已經從疑惑的觀望慢慢轉變,在那一場震撼人心的戰事之後,期盼就漸漸變成了主流。
狼人們並不像狐族那樣對人類滿懷顧忌,從主人變成平等盟友,實際許多事務還要受人類約束的落差確實令許多狼人覺得不太習慣,但術師的強大令人難以抗拒。雖然以獸人們的常識,術師毫無疑問地屬於人類,但短短的兩年時間,那位黑發的青年展現出來的一切,已經在眾人心中建立起了一種難以動搖的形象。出於本能,狼人們不會認為自己的族長弱小,但“術師”的作為……已經像常識之外的另一種生物了。
聚居地和部落的距離不近也不遠,在主道建成之後,借助坐騎一天就能夠來回。少數狼人的移居自己準備車馬就足夠了,但當遷移人數達到一個部落的規模的時候,事情就會變得復雜得多。
不過,至少對人類來說,他們已經對處理這些事情很有經驗了。
早在安置俘虜的時候,聚居地派來的人員就“順便”走遍了撒謝爾部落,征詢了每一個狼人家庭的意願,記錄了他們的家庭結構和一些基本情況,之後經過整理和匯總的報告同樣給斯卡發了一份,身為撒謝爾的族長,斯卡也是第一次如此直觀地了解自己的部落構成。
如果是雙方還未深入結盟的從前,如果斯卡是一個魄力不那麼出眾的族長,面對自己的部落被人如此徹底深入摸清的情況,就算不說加深防備,不舒服也總是難免,不過在忍受了藥師又一輪“讓你不肯好好學字”的嘮叨之後,斯卡表示他已經無所謂了。
人口普查的意義有很多,就目前來說,直接作用就是參照這些數據劃區分片,為下一步的具體分配進行準備。建成的住宅區雖然是統一製式,但內部設計是有區別的,何況無論人類還是狼人,都有一些核心成員人數超過二十人,還有不少姻親牽連的大家庭存在。
雲深不太希望這些家庭的緊密形式繼續保持下去。
在斯卡的強力彈壓和不斷改變的形式的壓迫下,撒謝爾部落的上層結構一直對雲深的計劃產生不了影響,但雙方的距離從不遠也不近轉為朝夕相對之後,彼此之間的關系還能不能像之前那麼和睦就不太確定了。雲深很清楚,融合的過程能否順利,關鍵在於主導權在誰的手中。他給予狼人們諸多便利,不止是為盟約的示好,更是為了減少接下來的過程的對抗,人類和獸人們要相互妥協,之後必須是獸人們妥協得更多,他們的語言,文字,風俗,最重要的是生存方式,都要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向著工業社會框架下的人類轉化。
正如他一直都非常注意聚居地建設和生活中不同部族的混合和協調,這是一個系統的,需要在許多瑣碎細節下功夫的工作,而且有許多事只能做不能說。
這不會是一個輕松愉快的過程。
但不管是正在協助撒謝爾部落遷移的工作組,還是對未來充滿期待和興奮的狼人們都不必去思考這些問題。對大多數人來說,只要生活能夠變得比過去更好,那就說明了選擇是正確的。
因此雖然人類的要求實在有些多,比如多少人數的家庭只能裝多少輛大車的家當,再多的人類就不負責運送了,牲畜不能同時運送,甚至住在哪兒都不能挑選,要先在部落抽簽,到達聚居地之後再由人類引導入住之類的,撒謝爾內部為這些條條框框吵了幾天,卻不得不承認,這些做法確實會讓不滿的人減到最少,至少在斯卡的面前他們是這麼承認的。
於是具體的遷移日期終於確定之後,剩下的就不過是準備和等待了。
日子到的當天,部落連天還沒全亮就熱鬧了起來,喧嘩的人聲一直傳入薩滿所在的帳篷之中,連守衛都有些心不在焉,即使薩滿們一直保持著矜持,也不得不分出一些注意力給外界。在被囚禁的這段時間,斯卡不怎麼理會他們這群俘虜,薩滿也不會主動向看守者打探消息,反正他們感知世界的方式不止一種。
勝利的歡慶早已過去,新的戰事短時也不會開啟,薩滿們疑惑地交換著眼神和私語,幾乎所有的狼人都在打包家當,甚至已經有人在引頸等待出發,難道撒謝爾感覺到了什麼威脅,要在勝利之後放棄自己的部落?
他們沒有對這件事關注得太久。
因為那頭高大的黑色狼人終於又來到了帳篷之中,就像那些冷遇從來沒有存在過,斯卡‧夢魘非常自然地坐到了大薩滿的面前,一手搭在膝蓋上,語氣自然無比︰“我說,你們也該待夠了吧?”
大薩滿睜開眼楮,“那麼,你是來給我們真正的答案的嗎?”
“什麼答案?”斯卡完全忘了這回事。
“……”大薩滿看著他,片刻之後,他不得不重復了一次,“……為何你要與帝都為敵,為何拒絕近在咫尺的帝位?為何要與人類聯合?”
斯卡眯起了眼楮,然後他冷笑了一聲,“你在跟我裝傻?”
“我並不認為你上次所說是真正的理由。”大薩滿說。
“那就是你們的腦子有毛病。”斯卡一點也不客氣地說,“不去問帝都那些廢物怎麼老跟我過不去,反倒怪我脖子都被別人架在劍上,居然敢砍回去?”
“權力爭奪從來沒有乾淨的,”大薩滿說,“你足夠強大,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解決這些問題,至少不必非得與人類……”
“我選擇讓自己不那麼惡心。”斯卡冷冷地說。
大薩滿無言。
“更何況,”斯卡哼道,“我也沒那麼強大。”
大薩滿的眼皮輕輕一跳,強者幾乎無不自傲,除非他們被更強大的對象挫折,或者真正懂得謙遜,承認自己不那麼強並不會讓強者顯得弱小,反而是他們更進一步的途徑,尤其對魔狼這種得天獨厚的生物來說……
“至於現在,你們該滾了。”斯卡說。
其他薩滿多多少少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只有大薩滿緩緩說道︰“自由並不是必要的。我們留下來,可以作為帝都的人質。”
“我可不需要這種東西。”斯卡嗤道,“順便吧,給我帶幾句話給帝都那幫玩意。”
再度接觸到自由的風,見到平坦寬闊的原野,身上什麼都沒少,還被送了不錯的坐騎和路上的乾糧,押送者過橋之後掉頭就回去,但被他們留在身後,已經完全自由的薩滿們幾乎沒有高興的。一群人牽著馬匹默默站在橋頭,看著沉思不語的大薩滿。
幾個想要過路的年輕狐族看見他們之後就停下了腳步,遲疑地觀望了一會,最後還是繞了一個圈子,貼著橋面護欄飛快地跑了過去,在他們並不光明正大的身影前進的方向,仍然不斷有隱約的人聲隨風而來。撒謝爾正在準備遷徙,不是為了避禍,而是為了開始準備已久的新的生活,薩滿們被驅離之前沿路所見的狼人沒有太多留戀傷感,在忙碌地收拾行李的同時,他們也談論著即將遷入的新家園,未來的生活,和人類,還有……
黑發黑眼的“遠東術師”。
那個僅憑一場戰爭就足夠成為傳說的人類天賦者自始至終都不曾露面。斯卡沒有解釋那位“遠東術師”是如何來到獸人帝國,也沒有回答他會在這裡停留多久,甚至不肯直接回應那是否是一名真正的法眷者。黑發黑眼的遺族被迫逃往大陸邊緣,同是黑發黑眼的遠東君主卻是無可置疑的力量之王,連苦修院都對他的盛名有所感應,只是那塊被維威權籠罩的土地對獸人帝國來說實在太過遙遠,恐怕就連斯卡都未必能預料到自己會與彼方來人產生關聯。
如今的撒謝爾已經與人類建立盟約,準確地說,是與那名“遠東術師”的盟約。一個人類對撒謝爾,對這片地區的影響居然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達到了如此巨大的程度。
風拂過岸邊的葦叢,沙沙的聲響與浩蕩的流水一同起伏,大薩滿終於抬起了頭。
“你們回去吧。”他說。
“大師?!”其他薩滿大吃一驚。
“我留在這裡。”大薩滿說。
這完全在其他薩滿的意料之外,他們紛紛開始勸說,只有他身旁的一名薩滿有些猶疑地說︰“這樣非常不妥,但如果您一定堅持……那我也留下吧。”
“你也回去。”大薩滿說,“斯卡‧夢魘能夠容忍我的存在,卻會殺了你。”
他轉頭看向身旁想要爭辯的薩滿,“你要相信他能夠這麼做,也會這麼做。”
“但是——”其他人仍然想要勸服,卻被大薩滿擺手製止了。作為同來者中毫無疑問的領袖,大薩滿的意志一旦決定就沒有人能夠改變,那些薩滿沒有徒勞地堅持,留下必要的東西,他們全部上了馬,頭也不回地離開這片給他們留下了深刻記憶的土地。
大薩滿一直留在岸邊,直到一名紅發的中年狐族來到他的身後。
“怎麼,連你也希望我離開嗎?”大薩滿沒有回頭。
赫克爾的阿奎那族長說︰“我不敢這麼做。”
這種回答不算太尊敬,大薩滿終於將眼神轉到了阿奎那身上,他看著那名本不在他眼中的狐族族長說道︰“您可以在這邊留下來,也可以在我的部落制定任何一處房屋住下,包括我的大屋,您的需求我們將盡力供奉,直到您願意離開的時候。不過,您留在這裡的事,我已經命人通知撒謝爾的斯卡和人類的術師。”
大薩滿看著阿奎那族長平靜的面孔,片刻之後,他問道︰“你們所知的‘遠東術師’,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大薩滿獨自在赫克爾部落停留的消息並不令斯卡意外,而正在這裡負責狼人們的遷徙工作的隊長霜天打了個電話回去報告之後,就繼續專注眼下的工作了。
撒謝爾包括這兩年的新生兒在內,人口總數已經逼近萬人,這些人當中,有遷移意願的佔了九成以上,除了必要留下的一部分人,工作組要將至少八千五百名狼人,一千多個家庭在兩天內連同他們的家當送到聚居地,並且在一周之內完全安置下來。為了完成這項工作,軍營那邊不僅給絕大多數狼人放了假,還特地組織了一個近百人的隊伍過來協助,這個隊伍當中也有一半左右是狼人,在前往人類的軍營訓練,穿上一身灰皮或者藍皮之前,他們不過是撒謝爾部落的普通一員,這次回來不僅族人看待他們的眼神變得新奇,連他們自己的感覺都有點奇怪。
剛和伯斯交換了位置的基爾扯扯身上的部落服裝,心情有些微妙。當初不得不穿上人類的製式服裝,他不習慣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又回到自己熟悉的裝束,他居然也不適應了。想到正在軍營訓練的族人,還有那些整日在聚居地的學校被人類教導的孩子們,如今眼前這些即將與人類共處的族人……曾經的山居部族在術師的手下變成了如今的景象,而他們這些曾經在原野上粗獷自由的狼人,也會變得越來越像人類。
他忍不住看向旁邊,高椅上的斯卡一手支在扶手上,神色平靜地看著前方熱鬧而有序的搬家景象。身為撒謝爾的族長,部落遷移這樣的大事是必須坐鎮的,雖然絕大部分的事情在開始之前就已經被計劃好了,他差不多只要待在自己該待的地方就行——這是想得美。
白發的藥師又抱著一堆來自聚居地的文書走了過來,重重放到了他面前,斯卡隻掃了一眼,就能肯定那些易認好懂的黑白畫又減少了,那些該死的文字和數字又增加了。
藥師拿起第一份文件,把斯卡扭過一邊去的臉正了過來,嚴肅地說︰“好了,我們現在開始吧。”
站在旁邊的年輕百夫長竊笑一聲,被斯卡狠狠刮了一眼後連忙端正神態,一臉正經地看著族人遷徙。在人類的安排下,從朝聚居地方向最近的家庭開始,所有家庭成員一同動手將家當搬上成排等候在部落外的大車車廂,幾番清點,幾經取舍,終於沒有遺漏後,他們自己也爬了上去,在大車上等待的狼人士兵則揮起鞭子,驅趕著牲畜,向著人類指定的地點前進。
兩百輛大車在部落外圍成了一個半圓,隨著中間車輛的逐一裝載離開而不斷內縮,一輛又一輛地進入部落,來到期待的帳篷面前。也許看熱鬧真是一種普遍的天性,在等待的過程中,位於後置位置的狼人家庭裡,不少耐心略有欠缺的狼人都跑到了前面。家庭之間的區別只有這種時候才特別分明,皮氈的好壞,瓶罐的大小,鐵器的多少,包括獸皮和頭骨的收藏,諸多事物都體現著家長和女主人持家的能力,有人得意地展示,有人惱怒地驅趕起哄的青少年,還有人剛出發又折回來翻撿,笑聲和鬧聲甚至遠到了俘虜營中。
俘虜獸人中有不少人忍不住朝著部落方向張望,只有一個角落顯得安靜,一些神情警惕,身體強壯的獸人坐在一起,位於中央的是一名毛發金棕的獅族,他微合的雙眼之中,一隻眼皮上有明顯的傷害痕跡,雖然已經脫痂,失去的視覺卻再也回不來了。
看守俘虜營的狼人來回巡邏,目光不時巡逡,一名獸人貼著鐵絲網快步走了過來,其他人默不作聲地用寬厚的背部遮擋視線,讓那名湊到獅族耳旁低聲說話,片刻之後,獅族微微側過了頭。
“你確定?”他輕聲問。
“是的。”那名獸人急切地說,“最遲後天,撒謝爾部落就全部轉移了,這是那些被拉去刨地的人那傳來的消息,人類和狼人都是這麼說的!還有一件事——”
他轉頭看了鐵絲網外一眼,然後才飛快地說道,“我看見了薩滿大人們!”
獅族猛地睜開眼楮。
如果這時候從撒謝爾部落的上空看下去,漸次離開部落的大車如同從水窪中漫出的細流,沿著土黃色的道路緩慢蜿蜒,一路前行,通過草原,繞過丘陵,穿過成片的蔥蘢綠意,當山勢和植被不再遮擋視線,那停留在閃光軌道上的龐然大物漸漸出現在人們眼中時,幾乎所有坐在大車上的狼人都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