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兵制
轉眼間又是盛夏時分。因酷暑難耐,農忙時節又已過去,台北五鎮及鄉間都罕見人影,人們大多躲在陰涼處歇夏,因張偉禁賭,到是沒有人敢公然聚賭,只是各人閑來無聊,閑聚在一起時,暗中發幾句牢騷也是免不了的。所幸台北糧食收成足夠,到也不曾禁酒,于是各人平日里大多釀上幾壇米酒、黃酒之類,隔三岔五的上山里打上一些野味,邀三喝五呼朋喚友飲上一桌,日子過的比在內地舒心多了。再加上高傑的巡捕營日趨擴大,平日里有什麼動靜都休想瞞的過他,就是有些有心人想興風做浪,總會在半夜被敲開家門帶到巡捕營去問話,待家人去打探時,人已經被送到草山金礦里淘金去了。
這一日何斌在府里歇了晌,又歪在花廳看了半日的書,直拖到傍晚時分,出了門來抬頭一看,天上日頭仍是亮的耀眼,只得歎一口氣,吩咐下人道:“來人,備馬車,我要出門。”
那長隨見他身著月白絲綢長袍,頭上只是用青巾挽了一下,料想不會是去台北衙門料理公務,便笑問道:“爺這會子出去,晚飯可是回來用?若是不回來,要小的交待下面料理了送去麼?”
何斌將手中折扇放在掌心輕拍幾下,沉吟道:“不必了,我是去兵營尋你張爺,晚上還有一同去查看各家工廠,必定是在一起用飯,一會有人來回事,便讓他們明兒再來。”
那長隨應了,自去張羅,何斌因剛在外面站了這麼一小會,後背已是濡濕一片,只得將折扇打開,一步三搖慢慢向門口踱去,心里暗想:“志華現下可當真是辛苦,正晌午的就跑到兵營去了……這台北的天也太熱了點 ……”
待馬車行來,身上已是汗透重衣,無奈之下吩咐下人將車窗卸下,令馬車四處透風,這才施施然上了車,向桃園兵營駛去。
一路風馳電掣,勁風撲面,頓覺涼爽許多,因大路都是花費了巨資鋪設而成,全然沒有當時中國內地土路的那些塵土,到是一路綠樹遮陰,奔跑起來又平穩之極,當真是享受的很。饒是何斌當初極力反對張偉在路面上花費這麼許多銀子,現下也是全然改了初衷。再加上什麼衛生包干制,排隊制,這種種小事累積起來,件件都顯的張偉看事高人一籌,故而現下他對張偉種種改革開創之措施,贊同的多,反對
的極少了。比如那吃飯購物,乘坐五鎮間公辦馬車需排隊,何斌初時便頗是不贊同,坐車也罷了,這吃飯購物也要站立的整整齊齊,眼前便是沒有幾個人也需排隊等候,那豈不是傻瓜之極?張偉卻是不管不顧,只顧在衙門下了令,待那些在街上亂擁亂擠之人被鞭子打的頭破血流之際,也有人來尋何斌訴苦,何斌面情上只說支持張偉的舉措,背地里卻跑到張偉府上埋怨過好幾次。待後來整個台北街面上雖行人
如織,卻是井然有序,雖人品日增,卻是潔靜如初,初來台者或許尚不習慣,那些被鞭子抽過的人,卻是聰明了許多,不但無人來尋何斌訴苦,私下里大伙也習以為常,不再報怨了。自此之後,便是張偉斷然下令婦女一概放足,女孩一律不得纏足,違者皆服苦役的嚴法酷令,再有人私下里尋何斌訴苦,何斌卻也不肯去找張偉的麻煩了。
當何斌施琅等人交口稱贊張偉種種舉措效果不凡的時候,張偉卻只是苦笑。何施等人自是不知,這數百年後,現代中國人之無秩序,無公德,公眾場所之髒亂仍是舉世聞名。日本人占領中國北京之時,凡火車站有擠車者都是憲兵用長鞭狠抽,久而久之,沒有人敢再亂擠,誰知道後來中國人自已治理自已,這種劣行卻是始終無法根治。不論是政府提倡,民間宣講,收效卻是甚微。一者是教育落後,二來是習俗
傳統,三來便是懲罰力度太低。同是華人社會,那新加坡人在路上亂吐口痰便有可能坐牢,卻還有誰敢?
因此張偉苦笑之余,也只得抱定了以嚴罰重典來改造社會的心思,既然宣講和溝通無效,那麼只能趁自已手握大權無人敢抗的情形下,強行推行從政治到日常生活的改造,以期數十年後,種種文明舉措能日進人心。
待何斌坐車到得兵營,營門口士兵雖見是他到來,到底還是查了何斌解下的腰牌,方才揮手放行,何斌坐在車內一笑,心道:“要是大明百萬兵士都能有如此軍紀,只怕能橫行天下了。”
進得營去,尋一個小校打聽了,張偉卻正在營中白虎堂進行軍議,何斌早早下車,步行到得堂外,命人進去稟報了,自已卻略整了一下衣衫,雖說他並不是鎮遠軍中將領,卻也不敢太過隨意。
待堂上傳來一聲:“有請”,何斌不待那小校返回,便抬起腳步邁了進去,心中暗笑:“志華這鎮遠軍規模大了,這規矩也越來越大了。”
急走幾步上了堂上,卻見張偉踞坐正中,施琅居左,周全斌居右,其余劉、馮二張等人皆依列坐于左右,眾人見何斌來到,卻也不便站起相迎,只是以目示意罷了。何斌也不以為意,見張偉左首已擺放了木椅,便自顧坐了上去,他雖不是鎮遠軍將領,但平素軍中有什麼大事也少不了他,雖是軍議,他坐下共商,到也沒有人覺得怪異。
張偉眼見何斌坐下,方咳了一聲,道:“廷斌兄來了,咱們現下要議的,到正和廷斌兄有關……”
何斌聞言猛打了一個激靈,忙道:“志華,這月的軍餉已然下發了吧?”
張偉大笑道:“這誤會可鬧大了。不關軍餉的事,前兩月捕鹿弄了十幾萬銀子,現下又有絲廠、布廠,又大量種茶,銀子的事哪還值得煩心。”
“那卻是何事?”
“廷斌兄,咱們現下有鎮遠步兵一萬兩千有余,鎮遠水軍也有近兩千人。再加上我的飛騎衛上千人,還有台北巡捕營的一千多人,差不多快一萬八千人兵士啦。”
何斌聽到此處,咧嘴道:“唉,可不是麼。現下台北五鎮連同這桃園附近,百姓大概二十萬左右,軍士之多,都已快超過十民一兵了,現下也沒有征稅,負擔當真是沉重的很。”
張偉抿嘴一笑,卻不做聲,他也自知現在兵民之比太高,若是不依靠台北的商業貿易來養兵,便只有從下調兵士待遇來著手。早便有人對兵士們月俸五兩著實不滿,需知明末時江南普通一戶農家一年的收益不過是三五十兩銀子,而台北這些兵士,一人拿的銀兩便足以養活全家,在加上當時台北初創,雞鴨魚肉等肉食大多要從內地買進,再加上火藥,鐵丸、軍服軍被,種種雜使一個月也需四五兩銀,有時甚至有超出者,而百姓一月至多二三兩銀便足敷使費了。相形之下,鎮遠軍自然要受人嫉恨,再加上除了平定一場內亂,平日里也只是操練罷了,不少當年隨張偉何斌一同來台,能說上幾句話的親信之類,便沒事常在背後嘀咕幾句。
唯有張何等人清楚手頭無兵受人欺凌的道理,因沒有炮艦不敢與荷蘭人翻臉,每年除了上交數萬的銀子,還需運去大量的白糖,故而不論下頭人如何議論,這軍隊卻始終有增無減。到現在又加了一倍軍士上去,雖說這鐵、火藥、棉布、吃食等都是台北自產,加了這麼許多人,除了餉銀加了一倍,使費到是沒有增加多少,即便如此,軍費開支現下仍是台北最大宗的開銷,而種種開銷,總歸要落到何斌手中支出,現下一聽說軍議與他有關,到先嚇的惶恐起來,唯恐張偉又有什麼新主張,需要他何斌掏出錢來。
“廷斌兄,過一陣子咱們從福建大規模募人來台北,這糧食礦物衣甲,自會有更多人負擔,你也不必著急。”
何斌現下卻也大約明白張偉會何要准備在這一年大規模至福建募人,平日里募人來台,縱然對方是貧無立錐之地,但一聽說出海種地,便將手搖的如同蒲扇一般,總須要多費口舌,再加上掏出現銀,包買農具、耕牛,方才扭捏前來。這半年來因張偉治台甚嚴,不少人在內地聽說都不敢前來,多費了無數口舌,才一共來了五六萬人。不過近來得到內地消息,那福建全省自開春以來,一粒雨水也無,現下已是盛夏,眾百姓前一陣子都等雨落稻,現下已大多絕望,若過上一月還不下雨,便只能是逃荒一途可行。于其漫無目地逃荒,生死未卜,到不如出海討一條活路。這一月多來,何斌已令人購買了無數耕牛農具,房料衣被,只待難民潮一起,便派人去整船的運將回來。便是那地方官員,也怕災民聚集鬧事,現下有人運走了事,哪有不樂意的道理?
稍一估算,按現下的財力最少能容納三十萬人來台,何斌只是奇怪,張偉怎地知道今年福建必有大旱,逼問幾次,張偉只是不說,問的急了,便扯到《燒餅歌》一類,何斌知他胡扯,也只是一笑便罷了。
當下聽張偉如此說,何斌將頭略點一點,卻又道:“志華,那今日說此兵民之比,卻又是為何?”
“我只是說,這台北兵士日多,不過除了巡捕營的兵士大多是從本地招募,家眷大多在台北,其余鎮遠軍士因都是從內地募集的武勇之士,家屬大半不在此地。我的意思是,還是要鼓動他們趁著此次機會,把家人都接了來較為妥當。不然有甚戰事卻心懸父母妻兒,那還打的甚仗?”
“此話有理,那便令他們接來便是了。”
“廷斌兄,這正是我適才所說。這些軍士雖說在台北厚餉美食,不過家人卻仍是勞碌不堪,人家不把家人接來,想必也是咱們此地雖五年免賦,卻也不值那搬家跨海之辛勞。依我之見,咱們把台北之民按家產分為三等,一等人家有兵者,減稅十分之一,其余家人免役。二等人家有兵者,減稅一半,其余家人免役。三等人家有兵者,終身不征其稅,家人也免役,廷斌兄,你看如何?”
何斌疑道:“咱們台北一共就這麼些戶人家,這兩萬兵士便是兩萬戶,且大多是貧苦人家,日後一稅不征,咱們的收入可減的太多啦。”
張偉笑道:“廷斌兄放心,我敢擔保,三年內全台戶數必過二十萬,這麼此須優待,不過是要長兵士之氣,寬武人之心。”
施琅插嘴道:“我總覺得兵士能不能打仗,終歸要靠將領,縱然用金子打戰甲,也不過如此。”
張偉怒道:“這話說的太無道理!一將功成萬骨寒,沒有強兵,哪來的名將?
施琅見張偉發火,當即便噤口不言。張偉威勢漸高,施琅雖私底下仍以大哥相稱,言笑不禁,當著外人卻也是恭謹多了,張偉也知他性格原本想不到這些,必定是有哪位高人提醒于他,明知如此,卻也是懶得追究了。
見眾將都不敢做聲,張偉咳了兩聲,又訓道:“我素知你們不滿我這般厚待兵士。當面不敢說,背地里有人議論什麼:驕兵必敗、惰怠之兵如何應敵、寒苦之兵方敢搏命……我看,都是些狂悖無知之言!”
見眾將低頭不語,顯是並未心服,張偉記得當日給鎮遠軍定下餉銀和每月使費時,施琅也是心疼不已,終究是古人不明職業軍人與民兵之不同,想了一下,便問周全斌道:“全斌,我知你近來看了不少兵書,戚帥的《紀效新書》與《練兵實紀》想必現下都能倒背如流了,說說看,戚帥打仗為什麼百戰百勝?”
周全斌略一思忖,便答道:“令行禁止,體恤士卒,善選武勇之士教以克敵陣法,善用火器……”
“不對,戚帥的練兵實錄里說了什麼?當初他初起兵時,用的就是世襲的衛所軍人,初接仗時雖好生訓練,卻有兵油子打仗在後,搶攻在前,有一次遇到強敵,還有一哄而散者,戚帥雖下狠心殺了一些,卻仍是管束不住,這是為何?”
“回爺的話,衛所兵制為大祖首創,到戚帥時制度崩壞,戚帥是世襲的都督僉事,屬下三千衛所兵只有七成是實額,就是如此,也大半是地痞無賴,老少殘兵。而且大明是以砍下敵兵來首級領功,所以接戰時那些兵油子不打仗,專門在後面割首級。甚至殺害百姓領功的,殺自已傷兵領功的,也是常有的事。”
施琅亦點頭道:“不錯。我在戚帥的筆記上看到過,有一次他看到一個兵士拎著首級來報功,仔細一看那首級睜著雙眼,顯是死不瞑目,戚帥便令人詳查,傳首到軍中一看,卻有個兵士大哭相認,原來那首級是他哥哥,受傷落在後面,不想教自已人砍了腦袋。這樣的軍隊,打的甚麼鳥仗!”
“那你們說說,衛所制度原是太祖苦心設立,為的是將不專兵,兵平日里都歸大都督府統領,戰時譴將領著打仗,平時操練衛戍。至成祖時全國衛所兵280萬,僅京師三大營便有京軍勁旅五十萬,怎地後來會崩壞至此?”
眾將一時無言,半響之後,方聽周全斌答道:“太祖時便有將領克扣小軍的糧草餉銀,以太祖之嚴苛,竟也無法。後世法紀日馳,衛所敗壞,兵士衣食無著,大多逃亡,便是在籍的,也多是一些老弱病殘。公候王府前擺隊,豪門大戶如役奴僕,故而好人都不當兵,兵部檢點時,地方都督僉事,指揮使,便只臨時募集一些地痞無賴來充做士兵,打仗時這些人全無軍紀,也不知殺敵,除了搶功便是燒殺淫掠,雖殺人亦無法管束的住,久而久之,願意當兵的好人越少,壞人越多,是以兵制敗壞至此。”
張偉點頭道:“全斌說的甚是有理。不過你們可知衛所兵制敗壞,百姓不欲當兵,根子上卻不是在此。漢唐之際,中國兵制是以在民戶中抽取役丁為主,漢時遇有戰事,多半從邊境健兒中選取騎兵,從內地農戶中抽取步兵,戰罷還家。漢時打仗,多半是抗擊外敵,選的又都是鄉間良民,甲馬兵器皆是自備,戰時為軍,平日為民。漢初土地兼並不重,各家都有些田土,當兵免役,免賦,故而普通人家都負擔的
起。漢時民風又剽悍,打仗打的又是外敵,大家伙同仇敵愷,做戰勇猛,故而有一漢兵能敵五匈奴之說。唐初實行的府兵制度,其實也差不多如此。全國六百多個折沖府,以校尉領府兵于農閑時訓練,戰時自備甲馬出征,後來玄宗時土地兼並嚴重,張說勸帝大規模募兵,始開中國募兵之先河。後來唐朝禁軍,大半是招募而來,全都是些破產農民,市井無賴,騷擾百姓尚可,遇到外敵則潰不成軍,唐時藩鎮為禍,禁軍無能正是主因。到宋時因有鑒五代十國時武將為禍,乃首創重文輕武制度,又因不禁土地兼並,百萬大軍皆是招募而來。人常說宋時兵弱,卻不知這兵弱在何處?原本朝廷拿了大把銀子募兵,平日里只是以舞刀弄棍為業,卻是屢戰屢敗,還不及漢唐時的民兵。大家伙說說看,這又是為何?”
那劉國軒答道:“宋時皇帝都以文人為重,自個兒也弄的積弱成性,害怕打仗,遇戰則求和,壞了民心士氣,安能不敗?”
見張偉搖頭,施琅又道:“宋皇忌憚武將,遇戰出征諸多掣肘,又喜歡先畫好陣圖,令將領臨敵以圖布陣,全然不顧戰場實情,安能不敗?”
周全斌又道:“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宋時將政、財、兵三權分給中書、樞密、三司,太宗兩次北伐,皆是因這三方扯皮,遇事推諉,糧草一直供應不暢,如此安能不敗?”
張偉笑道:“你們說的到也是都沒有錯。不過,宋兵最大之敗因,卻不是因為這些。宋立國之初,原本是收編了諸國降軍,本國軍仍是以周世宗之府兵為主。後來太祖太宗改軍制為禁軍廂軍,又將地方廂軍健壯軍漢充入禁軍,將軍隊全數改為職業軍人,宋兵之強乃無人可敵。敦料後世皇帝為了免生事端,一遇災荒便招流民入伍,平日里地方上有什麼流寇土匪,無賴流氓,也皆招入軍中,這樣固然是軍隊數量日益龐大,全然靠兵糧吃飯的居然有百萬之多,虧那宋朝財政充裕,也需拿出大半的收入來養兵。這樣軍隊數量多了,兵士素質卻是低劣的很了,宋朝又首創重文輕武之說,武人在中國首次受到文人壓制,再加上宋皇軟弱,很少對外開戰。全國兵士除了坐吃拿餉,用處到也不大。久而久之,入伍之人大半是些人渣,這些人禍壞鄉里還行,讓他拼命是門也沒有。到了靖康年間,終于被金人亡了北宋。南宋初若不是四大節度自已募集一些愛國敢死之士,仍是用市井中募來的那些無賴為兵士,只怕南宋也撐不到蒙人入侵啦。到了咱們大明,太祖建的這衛所軍制,原本就是不倫不類,兵士在軍籍,不得做其它營生,也不能離開所在衛所。拿的餉銀不夠吃食,便給一些土地,一開始便是不農不軍,到了後來兵士地位日低,土地也大半失去,軍戶逃亡大半,明軍哪來的戰力?戚帥是幸運,本朝也是重文輕武,武將要受那文官節制,若是稍大的戰事,還有太監來礙事,戚帥初時也是諸般不順,好在後來准他自已募兵,他方從義烏募集了六千礦工、彪悍農夫,奠定了後來戚家軍的基礎。若非如此,僅憑那些衛所軍士,只怕以戚帥之能,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至此,各人方明白張偉之意,一則數百年來當兵之人待遇不高,二則又飽受歧視,縱然是百萬大軍,蓋世名將,若是兵無士氣,劣兵滿營,卻也是回天乏力。只是現下這台北軍隊只怕已是當今世上花錢最貴的軍隊了,卻不知道張偉還要如何來提高士氣?
卻聽張偉又說道:“我在海外時常聽人說起,那紅毛番原有一國,名叫羅馬,卻是那邊的一個大國。那羅馬人素愛征戰,勇武無比,數百年間滅國無數,罕有敗跡。固然是他們民風尚武,卻也和他們的軍制有關。那羅馬國人有公民與奴隸之分,國內諸賤役大多由戰爭搶來的奴隸充任,只是這軍隊,卻是只有羅馬公民才能入伍當兵,開疆拓土,兵士身為公民卻也是人人有份。故而這些羅馬兵士榮譽感甚強,遇敵少有逃跑,就算打了敗仗,也是多半力戰而死。直到後來貴族政治敗壞,又加上國家日富,民間奢靡之風流行,尚武之風泯滅,後來才被其余小國所滅。”
何斌問道:“那這羅馬是全民皆兵,而非募兵了?”
“初時確是如此。遇有戰事,羅馬元老院下達命令,允許某人去某地征集多少兵士,那人得了命令,便可以征兵了。”
“那這羅馬人就驍勇至此,平時為民,戰時便可成兵?”
“確是如此。羅馬士兵平時訓練甚嚴,非過關者不得為兵。現在我這台北訓練諸法,多半還是源自羅馬。”
見各臉上露出原來如此的神情,張偉肚里暗笑,卻又正容道:“說了這麼半天,也是不想你們表面上遵命,肚子里卻是不服。你們不比那些百姓,心里若有了疙瘩,只怕將來日積月累的,哪一天帶兵造我的反,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又笑道:“和你們扯了這麼半天,現下可同意我的舉措了?不僅是免賦減稅的事,遇到戰事受傷殘疾的,咱們包養他一輩子,按月發銀子。戰死的也是如此,按月給家里發錢,逢年遇節的,還需派人上門去慰問。這樣兵士們才覺得不是炮灰,是被器重的,咱們這樣一弄,老百姓們也覺得當兵不錯,對兵士們出高看幾眼。免的就幾個臭儒生在鄉下橫的跟王八似的!”
張偉這番話堂下諸將卻都是愛聽之極,一個個頓時眉開眼笑,連聲稱善。何斌卻擔心道:“志華,你這番舉措現下是不錯,這樣兵士們才會給咱們賣命。不過若是將來不打仗了,你又這般尊崇武人,萬一將來有人跋扈不聽指揮,那可如何是好?你可總不能活一萬年吧。”
張偉笑道:“這到不必擔心。待將來立了制度,文人不掌軍,武人不得干政。那政權和財權都在文人手里,武人要造反也不易吧?防微杜漸,從小做起,待時日漸久,武人文人互不干涉,自然就全無問題了。”
何斌聞言只是一笑,心下卻覺得張偉想的未免太過輕松,只是現下他這番舉措卻是提升士氣之良方,卻也不好反對,也只得待將來再說話。
各人在堂上議到現在,眼見四周黑乎乎的一片,堂上早有兵士點了明晃晃的油燈,那馮錫范尋得一個話縫,向張偉問道:“請爺的示下,是在此開飯,還是大伙到飯廳去?適才廚房有人來說,飯菜已熱了一次,爺們再不去吃,便只好倒了。”
張偉皺眉道:“怎麼可以浪費!成,大家伙現下就過去吃飯……不,令人端上來,咱們吃完繼續議事!”
又向何斌陪笑道:“廷斌兄,看來今兒是去不了工廠了,咱哥倆明兒再去吧?”
何斌正餓的前心帖後心,此刻哪有閑心計較這些,只將折扇向馮錫范點上一點,命道:“酒別上了,快點上菜上飯是正經…
那馮錫范聽了何斌吩咐,即刻便令人下去傳令,不一會兒,便有數十小軍端著木幾,上邊放置著幾碟小菜,米飯饅頭自放在蘿筐里抬了上來。原本這些事也不必他理,只是他生來無事忙的性格,雖然聽張偉訓話時也未走神,但指令人端茶倒水遞毛巾,張羅著點燈上飯,別人只顧端坐,到是他忙的腳不沾地。張偉見了暗笑,坐在堂上邊撥拉著碗里米飯,邊想:“這便是傳說中的半劍無血麼,相差的未免太遠。”
轉頭見身側何斌慢條斯理的夾起一片青菜,輕輕放入口中慢嚼起來,便向何斌笑道:“廷斌兄,那肉你也吃點,沒的二十多歲的人走幾步路就氣喘噓噓。”
何斌先是不理,待小口將菜嚼完,方反嗤張偉道:“象你那般無肉不歡又好了?我這是惜福養身,別看你現下練的如牛一般壯實,這將來誰活的長遠,尚未可知呢。”
張偉苦笑一聲,不再勸他,這古人不知要營養協調,只以為吃素便可長壽,一時半會也扭轉不來這觀念,轉頭再看堂下諸將,卻是大魚大肉吃的歡然,顯然皆是對何斌“養生”之說不以為然,低頭一笑,夾起一片牛肉,向各人說道:“大家伙別顧吃豬肉,這玩意兒吃起來好生,就是容易發胖,還是多吃點牛肉好,都是瘦肉,還能強身健體。”
施琅向張偉抱怨道:“大哥,這話你可說了不止一次啦。咱們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了,這鎮遠軍都依著您的吩咐,吃牛肉,就差您所說的要喝牛奶啦。”
“這牛奶你們打死不肯喝,說那是胡人的玩藝。我看你們是食古不化。你們不喝,這台北五鎮十歲以下的小孩我都強迫他們喝,待過上一二十年,你們就知道誰是誰非了。”
堂下諸人都是一笑,卻不理會張偉的說辭,那牛奶聞起來一股子甜腥味道,除非張偉下軍令,不然的話大伙兒可是決不會喝。
一時吃畢,各人先漱了口,又用毛巾擦了臉,方才覺得精神舒爽,何斌笑道:“我出門的時候還以為陪著志華略坐一會,便可以去各個工廠轉轉,沒想到這一次軍議耗了這麼久,志華,現下你對軍務是越來越重視了啊。”
張偉聞言一笑,卻也不好多說,只向何斌使了個眼色。何斌頓悟,一時間也住了嘴。張偉現下注重軍務,自然是准備和與荷蘭開戰有關,只是現下萬萬不能走漏了風聲,何斌一時嘴快,暗自里後悔不迭。
張偉咳了一聲,向眾人道:“大伙兒都吃飽了吧?咱們現下就來議議軍制。”
施琅疑道:“這鎮遠軍不是分設三衛,各有統領,還要什麼變化?”
“現下分的太粗率,比如這三衛以下呢?以前一衛止兩千人,正副統領就管的過來,現下一衛四千人,還怎麼管?”
劉國軒聞言,立時叫起屈來:“爺說的對啊。這龍驤衛現下有四千人,我手下止有兩個副統領,還有幾個小軍幫著傳令,成日里忙的屁滾尿流,爺不說,國軒也打算提出來,咱們也仿照大明軍制,設千戶,百戶,這樣可成?”
“不成,當初不設,就是怕弄的和大明軍制相同,引起朝廷注意派兵來剿。海匪咱們能當,這公然造反,憑咱們台北之力,那可是不成的。便是那鎮遠軍,諸衛的稱號,我也是謹防傳入內地,更別提仿大明朝廷一般設官立制的了。”
因見諸人還要說話,張偉擺手道:“我已經想好,五人為伍,設伍長,十五為果,設果尉一,參軍二;百五為什,設都尉一,參軍三;四什為營,設校尉一人,都尉三,參軍五,行軍司馬一;兩營為一衛,衛設參軍十,行軍司馬三,如此,則上下分明,令行禁止矣。”
張偉說完,各人默然良久,那施琅方問道:“伍長、果尉、皆是出自唐制,參軍與司馬、校尉都尉皆是漢朝官職,現下立這些,卻是何意?”
“都尉領五百人,校尉領兩千人,為正官。參軍于主官身邊襄辦軍務,協理軍機,主官官職高,則參軍亦隨主官,任何下屬不能違命。行軍司馬主理糧草、衣服、火藥、槍炮修理等務,職等都尉。”
見眾人恍然大悟,張偉又笑道:“這些還是末節,叫什麼無關大局,我取這些名字,不過是圖個好聽罷了。將來改或不改,還在未定之中。只是從明日起,配合炮廠送來的十門野戰火炮,以三營為一列,每營後配置火炮五門,成斜列向前推進,演練陣法。人分三列,前列射,後兩列裝彈,前列射畢,跪,後列射,如此依次射擊,不得停頓。”
又向施琅道:“水軍操練依英國人的辦法來行,步兵如何你不必管。但鎮遠軍的身體訓練辦法,你向英國人說一下,調出時間進行。”
又向鎮遠諸將令道:“暫且便是這樣,那新兵體能不能斷,槍法什麼的,暫且不必過高要求,到是這隊列陣法,一定要練好。過一陣子,你們擬個章程,三衛分為兩邊,演練一下對攻之法,到時候,我來大閱!敗的那一邊,到時候在酒桌上給得勝的一方倒酒!”
又道:“不要心疼火藥炮彈,給我拼了命的放,這會子不讓這些兵士見識一下,將來有個戰事,一個個跑的跟兔子一般。可惜這台灣附近沒有什麼小股匪盜,不然的話,拉出去實戰一下,比什麼訓練都管用。”
見眾人一一應了,張偉打一下呵欠,道:“伍長之類,由兵士五人一組自已選,果尉以上,由你們商量著任命。累了一天,大家伙散了吧。”
見各人站著不動,方笑向何斌道:“咱們不走,他們到是不好先走,也罷,咱倆同乘一輛馬車回去,路上說話吧。”
當下張偉何斌領頭而出,身後眾人也各自回住不提。兩人甫一出門,自有僕役將各自馬車牽上前來,張偉笑道:“把我的馬車先趕回去,我要享受一下何爺的豪華馬車。”
抬頭一看,只見滿天星光,問一下時辰,已是半夜子時,不由得長伸一個懶腰,向何斌笑道:“前半生享受,後半生受罪啊。自從想干一番事業,可就沒有一天安生的……”
何斌白他一眼,卻不理會,自顧自先上馬車坐好,張偉揮手令自已的馬車先行,令人打開營門,自已踏上腳凳,上了馬車。好在何斌馬車豪華寬敞,兩人同坐到也一點沒覺得擠。
待出了營門,何斌見四面曠野無人,方向張偉道:“志華,你這些舉措太急,全斌國軒都不是笨人,該猜到你會如何。”
張偉笑道:“兵者,詭道也。這是孫武子的遺訓,原本到也沒錯。不過在台灣現下的形勢,這話到也在兩可之間。這數年來我辛辛苦苦營作,要的就是現下的局面。待有了銀子,造船廠的小型炮船造好,就算是荷蘭人知道了,也是全無辦法。現下咱們弄起了這麼大的局面,有這麼多的精良兵士,這便是勢,敵人縱然知道我要打他,也只能挨打。何時打,怎麼打,全都操縱在我手,以獅搏兔,每戰必勝,這便
是我的用兵之道。”
“志華,水滿則溢,我不知兵,但也知戰場上瞬息間變化萬千,人算終究不及算。凡事還是要慮及萬一,方是正理。”
“這個自然,以勢壓人,還是要奇正相輔,我可不會去學宋襄公,弄什麼堂堂正正之師,徒落個後世笑柄。你放心,我已派人在台南打聽了,這荷蘭人在大員島有五六百兵,三四艘戰艦,幾乎是其大半主力,只要先趁其不備,攻下大員登陸台南,戰事便已是定局。我以十幾倍的兵力攻之,沒有打輸的道理。”
“如何趁其不備?”
“年底間正是咱們送糖到台南的時候,這個機會都不知利用,我還配當這鎮遠軍的統領麼。其實便是直接攻了過去,也是有勝無敗,不過有計用終歸要少死人,便使上一次也好。”
“很好,如此我便放心了……”
兩人正聊的興起,那馬車卻是突然一停,何斌沉聲問道:“怎麼回事,為什麼把車停了?”
卻聽車邊有人答道:“回何爺的話,是屬下高傑令車夫停了車子。”
張偉在車內聽了,詫道:“高傑,你不好生辦你的差,跑這兒劫道麼?”
那高傑聞言陪笑道:“回爺的話,小的怎敢。實在是有急報,不敢耽擱了,這不從台北往兵營趕,可巧的就在半夜遇到您的馬車,說是您坐在何爺車上,適才又是張瑞同意,才讓車夫把車停了。”
張瑞也在外道:“高傑說有要事向您稟報,我說您和何爺正在說事,他非不依,我只好讓車先停了。”
張偉往外一看,好在正是十五左右,月光將外面照射的如白晝一般,見那高傑哈著腰在馬背上向這車上陪笑,一張臉擠的如陳皮一般,張偉噗嗤一笑,便下了車,向高傑問道:“什麼急報,非得這麼急?”
高傑眼見張偉下車,急忙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先半跪了一下見禮,方道:“回爺的話,屬下派在內地的細作連夜乘船回來……”
說到此處,向左右看了一眼,方道:“聽那細作說,福州的巡撫衙門前日上午先來了加急信使,下午又來了京師的綿衣衛,背上斜背著明黃詔書,到了傍晚時分,衙門上下出入人等便都是換了孝服,待昨日早上,召集官員開講詔書,卻原來是天啟今上的遺詔!”
“啊?今上駕崩了?”
“正是!聽人說,今上前一陣子在宮內海子里乘船玩樂,突然一陣風起,今上與兩個隨侍公公一同落水,岸邊的魏公公大急,立時便令人救了上來,那兩個公公當即便淹死,今上雖被救了上來,到底是嗆了水,受了驚,拖了一個月不到便駕崩了。”
何斌聞言釋然道:“我說今上春秋正盛,卻怎麼突然就駕崩了。”
又向高傑問道:“遺詔上說了誰繼位麼?”
“說了,是今上的親弟弟信王繼位。現下尚未改元,還沒有年號。”
何斌沉吟道:“信王……卻不知道如何。一直深居王府,到是沒有聽人說起過這們王爺如何,是否賢德。”
又笑道:“總之別象神宗皇帝和今上便是草民的萬幸啦。咱們百姓管他哪個皇帝坐龍庭,有口飯吃便是福氣。就這消息也值得你高傑巴巴的跑來急報,明兒說還不是一樣,總不會今上遺令讓你張爺去繼位。”
說罷又是一笑,先行上車。高傑不敢說是張偉的吩咐,只得不理會何斌這般說辭,只看著張偉的臉色,聽他的吩咐。
張偉初時尚沉默不語,聽了何斌最後一句,卻是一樂,也自向車上而去,囑咐高傑道:“咱們現下是海外棄民,皇上駕崩了也不關咱們的事。只在巡捕衙門帖個告示,待新皇改元,咱們一樣尊大明的曆法便是了。”
說完令車夫駕車,那車夫將鞭一甩,車輪滾滾,向那台北鎮上疾馳而去,月光下數十騎披甲飛騎衛緊隨其後,不一會功夫,便將那高傑甩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