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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第18章
第十八章

齊嘉的信總是很短,兩字成一行,不冷不淡。崔銘旭說:“天涼,記得多穿些,江南濕冷,別凍病了。”

他說:“還好。”

崔銘旭又說:“棘州這邊最近刮大風,不知道江南如何?”

齊嘉說:“還好。”

敷衍疏遠的兩個字,冷淡又客套,崔銘旭挖空心思挑起的話頭總被他結結實實地擋回來,一個字都吝於多給。

崔銘旭實在找不著法子了,昧著良心把那位新任蘇州刺史、他從不理睬的昔日同窗大大誇了一通:“德良兄宅心仁厚、志向高潔、敦厚賢良、溫潤謙遜,又得文采斐然、才幹異常,在蘇州必是明鏡高懸,愛民如子,得萬民敬仰、交口稱頌。余心向往之……”拉拉雜雜塗滿了三大張信紙,邊塗邊抽嘴角,這回說的是旁人的事,又是和齊嘉一起共事的,他總該給點面子吧?

打開回信一看,差點沒氣暈過去:“是啊。”還是兩個字,連崔銘旭三個字都懶得叫了。

齊嘉哪來這樣的本事?自然是有人在手把手地教。

崔銘旭撕又舍不得,不撕又氣不過,把手指捏得“啪啪”作響,對著書桌上的那方硯台暗暗起誓,別叫他知道是誰在背後挑唆的,以後定把他綁上石頭扔進江裏去祭河神!

落筆回信時,卻是若無其事的口氣。在外頭混了小半年,喜怒不行於色的本事倒是學會了些。繼續跟齊嘉胡扯:

棘州犯旱煞,每年都要在城外的江邊搭起祭台祭河神求雨。這是老祖宗傳下的規矩,苦苦求著河神,河神就賞一口飯吃,世世代代都不敢冒犯。每年祭神的這一日於是也就格外熱鬧。十裏八鄉的神婆神漢都要趕來,穿紅著綠,渾身上下“叮叮當當”地響,臉上東一塊木炭黑西一塊豬血紅,賽過京城那位春風嬷嬷。他們你跳大神我請地仙,群魔亂舞神佛亂躥,周圍滿滿圍一圈看稀奇的人,人堆裏時不時鑽出兩個賣零嘴瓜子的,熱鬧好似是趕集。

待到了吉時三刻鑼聲一響,周遭猛然凝固般一片寂靜無聲,江邊黑壓壓的人群齊刷刷匍匐在地。大風吹得燭焰搖擺,白花花的紙錢下雪般落了一地。黑衣的主祭披頭散發,面目詭異,念念有詞地把四時蔬果各色牲禮抛入江中,然後有同樣一襲黑衣的祭司擡出兩個紅襖綠褲的小孩,一男一女,五六歲的光景,嚇得小臉發白,哭都哭不出來。主祭高擎寶劍直指灰藍天空,底下不知是哪個孩子的父母發出一聲啜泣,膜拜聲裏哭聲撕心裂肺……

“後來呢?怎麽會這樣?”這次的回信來得比平時都快,齊嘉焦急地問。

崔銘旭攥著不再是只有兩個字的信紙,勾著嘴角提起筆:“也抛江裏了。”

“每年都要淹死兩個孩子,怎麽還有這種事?”這回的信比上回還要來得急,還催著崔銘旭快回信。

還有誰比他崔銘旭更了解齊嘉?小傻子好奇心重,要逗他說話還不容易?你看,現在不就搭上話了?笃悠悠地端起茶盅啜一口:“假的,都是紙紮的。”真要年年往江裏扔孩子,他這刺史成什麽了?

這天晚上崔銘旭睡得香甜,做夢夢到齊嘉。小傻子仰著頭對他笑,笑得他心旌蕩漾,火苗子一陣躥得比一陣高……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人就爬了起來,邊搓床單邊罵自己龌龊。

棘州的事務日漸繁忙,轉眼就快到秋末了,家家戶戶的秋收愈加的急迫,金三水再沒空來同他喝酒談天了,州中也趕著開倉屯糧。崔銘旭跟著幾個縣丞日日在田間奔波好熟悉農務,地裏的道不好走,高一腳低一腳,一不留神就摔個四腳朝天。見鄉民們彎腰收割,崔銘旭煞是新奇,便也想試一試。誰知一鐮刀下去,稻子割得參差不齊,跟狗啃的似的,手掌上一被劃了一道,痛得人向後一仰就摔倒在了地上。

大甯朝以農業爲立國之基,各方事務中以農桑爲最重。堂堂刺史卻連把稻子也割不了,傳出去又是笑話一樁。縣丞們似笑非笑地對視一眼,崔銘旭臉上火辣辣地發燙,這一鐮刀好似是劃到了他心口上。

爲官至今也快有半年了,同年的那些多多少少都有了點出息。那位容貌不堪的狀元郎做了皇帝的堂妹夫,學問好,正在翰林院裏跟著白胡子老頭們一起修國史,聽說老頭們都喜歡他,誇得跟文曲星下凡似的;還有那位名不見經傳的榜眼,去瓊州辦了個大案,一夜間聲名鵲起,快變成第二個方載道了;現在在蘇州的那位也挺好,那是魚米之鄉,今年全國的稅收蘇州准保又是魁首,多大的政績啊!

回頭再看看棘州這邊,旱災鬧得正嚴重,就憑秋天收的這些糧食,整個州能人人有碗幹飯吃就不錯了,還提什麽稅收?窮成這樣的地方,夏天的時候連蚊子都不肯來,能鬧出多大的案子?唯一一點大政績也不過是從綏江引水的那條河道開挖了,剛開頭,七扭八歪,跟小溝似的。不過那是前任刺史許大人的功勞,他白撿一個便宜。

粗厲的風沙把尖銳的棱角一點一點磨平,世家公子的那一點驕氣都被豔陽曬幹,只是高傲的自尊依舊焦躁得難受。嘴上可以毫不在乎地說:“是嗎?哦……他啊,一向是個能人。”心裏卻悶得能把自己憋死。人家都有聲有色的,自己怎麽還連把稻子都割不好?越想越煩。

每年除夕夜,國君按例要大宴群臣以示君臣之誼,凡外省官員也大都會被召回京中面聖。崔銘旭一直等到臘月二十九,聖旨始終沒有來。看著窗外了無生氣的落日暗想,不回去也挺好,就那麽點政績,怎麽見人?卻又不舍,回京裏至少能見見齊嘉。患得患失。

再窮的人家過年時也要舒一舒心懷,只有崔銘旭,孤家寡人一個,被別人的團圓襯得格外淒涼。金三水豪爽地邀請崔銘旭去他們家一起吃個年夜飯,崔銘旭擺著手推辭了。人家一家團聚樂樂呵呵的,他一個外人,還帶著那麽一張喪氣的臉,杵在那兒算個什麽意思?

府裏的衙役和下人們都早早告了假,要陪家人過年,偌大的府邸裏空蕩蕩的,回響著別人家的爆竹聲,一遍又一遍。

窗外孤星疏影月色朦胧,崔銘旭孤零零地靠在暖爐邊,想起去年的除夕夜。京城的煙花真是好看,!紫嫣紅照亮了深沈的夜空,也照亮了齊嘉一雙璀璨的眼眸。

那時候,他就站在齊嘉邊上,看到他把頭仰得不能再高。流海被風吹起,整張側臉被光影勾勒出一條起伏的曲線,自光潔的額頭到纖細的脖頸。嘴因爲驚歎而微微張開,滿街的燈火一圈一圈暈染上來,唇瓣上仿佛能看到點點水光,粉嫩的、帶著濕意。身邊人流熙攘,哪家淘氣的孩子在崔銘旭腰上一撞,撲將過去,滿滿抱個滿懷,柔軟舒適的觸感,心滿意足之感油然而生。

現在這時候,齊嘉應該在皇帝的除夕宴上吧?去年齊嘉也應當去領宴的,結果卻留在府裏陪他過年。也不知道這小傻子又挖空心思撒的什麽不著調的謊。小傻子呀,爲了他什麽都肯幹,真是……

崔銘旭伸手從火爐裏撈出一個芋頭,刺燙感順著指尖一路往上爬,好像要咬掉他的手指頭。吹著氣小心地嘗一口,原來烤芋頭這種東西也是要人多吃著才香,一個人吃實在沒什麽滋味。

去年除夕,房裏的火爐也是燒得這麽旺盛,飄著一絲烤芋頭的香味。小傻子酒喝多了,睡著了。臉上又紅又透著嫩,好像能掐出水來。崔銘旭原本想俯下身掐他的臉,火光下,兩張臉靠得那麽近,手指就從臉上滑到了他的嘴上。麽指按上去摩挲,通體一種說不出的爽快滋味。可是還不夠,於是身子再放低,臉靠得更近,鼻尖快要碰上,呼吸相聞。

窗外北風呼嘯,房裏的溫度越躥越高。崔銘旭半眯起眼睛,仔細回憶著齊嘉穿了一身中衣裹著被子的模樣。

被子裹得並不緊,露出裏頭白色的中衣領子,領口也是松松的,在一截細細的脖子下豁開一個口子,裏頭看不真切,半遮半露。伸去爲他拉緊被子的手就這麽停在了半途,火苗一躍一躍,好似在慫恿他把手往裏再探一些、再探一些,被子底下是衣服,衣服底下是什麽?

雙手顫抖,眼前立刻躍出另一幅圖景。被湖水浸透的衣服地緊緊貼著身體,金鎖片玉葫蘆叮叮當當落了一地,那時候就那麽隨意地瞟了一眼,回想起來卻深刻得好像就在眼前。齊嘉個頭小,卻不瘦,捏著軟乎乎的,可也不胖,腰是腰腿是腿,摸著應該跟臉一樣滑膩。

以前荒唐的時候,也翻過兩三本春宮圖之類的玩意,現在一股腦往腦門子上湧。想象自己的手已經探到了衣領裏,把衣襟慢慢地扯得更開。兩手下滑,舌尖自齊嘉的唇徐徐往下,脖頸、鎖骨,仔細地、一口一口地咬過。然後是胸口,舌尖打轉,唇齒吸吮,濕答答的唇舌含著濕答答的乳尖,再然後是濕答答的……

想齊嘉,想得好似中了魔障,一雙眼珠子在暈黃的爐火下幽幽地發綠。

爐火“哔剝”作響,火星四濺,剩下的幾個芋頭早被烤得黑糊,崔銘旭口幹舌燥。

大年初一一早,收到一封厚厚的信,打開一看,是一本《農桑輯要》和一小瓶子傷藥。書頁邊上注滿了注解,好一手蠅頭小楷,工整得能讓那位文曲星下凡的狀元郎慚愧。放傷藥的小瓶子底下有京城濟善堂的店號,就是崔銘旭常找來看病的那位太醫開的藥堂。這份貼心……

滿腔滿腹的抑郁都被滿城的爆竹炸得一幹二淨,崔銘旭回過頭,對著剛晾上的床單陰恻恻又傻兮兮地笑。

崔銘旭最潦倒的時候,只有齊嘉記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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