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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第17章
第十七章

棘州有特産叫做脆棗,是用新鮮大棗曬幹後制成的一種零嘴,松脆香甜。崔銘旭嘗了幾個,味道挺好,想起齊嘉好像挺愛吃零嘴。心思一動,親自挑了三大筐。怕被齊嘉退回來,只能上表說是進貢給宮裏的。反正皇帝對齊嘉好得很,有這種東西,必定不會落下齊嘉那一份。

晚上躺下了想想又覺得氣堵,給齊嘉塞點東西還得經過那個皇帝的手,可也沒辦法,誰讓人家現在處處壓著他呢?

不久,京城那邊來了信。崔銘旭一聽通報,跳得三尺高,興沖沖地奔出書房接信,急得險些讓門檻絆一跤。搶到手裏把信紙展開一看,卻是甯懷璟寄來的,好似饑渴時好容易撿到個包子,剛咬一口卻發現是馊的。

崔銘旭暗罵,沒心沒肺的大尾巴狼,他到棘州都兩三個月了,他才剛送來這麽張破紙。說什麽不好,開首第一句就是:“銘旭啊,那個叫脆棗的挺好吃的,你進貢的?還有沒有?”

沒了!要想吃,自己跑棘州來摘。後面那些絮絮叨叨的廢話也懶得看,崔銘旭把信紙揉成一團剛要扔,回身一想,不對呀,這皇帝安的什麽心?連甯懷璟這個吃飽了不幹事的都有份,那齊嘉還能分到幾顆?

小傻子呀,又被欺負了不是?心下不舍,把揉爛的信紙再打開,齊嘉始終不回信,也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看來還得從甯懷璟嘴裏撬出些什麽。

半夜裏,崔銘旭坐在書桌前,一字一字斟酌著回信。話不能太直白,否則他們三個指不定要怎麽笑話他。抓耳撓腮憋了大半夜,繞著彎子曲曲折折地問:“兩地相隔萬裏不通音訊,不知京中衆友近況何如?愚弟甚爲憂心。還望賢兄多方打探照顧。”

原來他也有低頭求人的這一天,面子裏子都顧不上了,崔銘旭心不甘情不願,乖乖隨信再送上三大筐脆棗,專挑個頭大的,一邊看著馬車走遠一邊想,最好一不留神噎死那三個沒良心的。

心神不甯地等了半個月,甯懷璟的信又來了,照舊是薄薄的一張破紙,一句“銘旭兄”叫得親親熱熱,可以想見他一邊啃著脆棗一邊提筆的得意模樣。

崔銘旭捺下性子往下看,一陣冷笑。好個甯懷璟還真幫他把京中衆友的近況打探清楚了,什麽徐客秋正同黃閣老的孫女相親啦,江晚樵毫發無傷地從西域回到了京城啊,還有那個誰依舊嬌縱無賴一天不上街鬧騰就渾身不得勁啦……啊,還有,春風得意樓裏又新來了個花魁,叫小倩,才十六,長得那叫一個國色天香傾國傾城……大半頁紙的什麽“絕代有佳人”、“一顧傾人城”的形容。臨末了,不鹹不淡地提一句:“小齊大人外調去江南了。就在你出京之後。銘旭你不知道?”

我怎麽能知道?手中用勁,指甲在信紙上摳出兩個大窟窿,崔銘旭一陣氣苦。這可好,六大筐脆棗,齊嘉一顆沒撈著,全都便宜了這群看笑話的了。

那邊的甯懷璟還好意思在最後寫:“這脆棗真不錯,銘旭啊,還有沒有?”

還記著吃,也不怕吃多了爛舌頭!

那日在田間遞扇子給他的粗壯漢子姓金,家中排行第三,所以名叫金三水。名字挺土的。求什麽叫什麽名兒,總有一天就能把心願求下來。鄉下人信這個。這也是金三水告訴崔銘旭他的。

崔銘旭剛到棘州,終日四處奔波想盡快熟悉本地的事務。在田邊街上見得多了,就和金三水慢慢地搭上了話。鄉野漢子脾氣直爽,重義氣,見了崔銘旭總是“呼噜呼噜”地幹下一海碗土酒,一說一大通。本地的來曆啊、州中出過什麽大人物啊、有什麽習俗傳說啊……倒是說得比衙門裏的幕僚們還齊全。

崔銘旭邊聽邊皺眉:“這地方就沒富過?”怎麽聽到的盡是些災荒戰亂之類的?

“現在不就比從前強麽?”金三水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自碗邊漏出的酒液沿著黝黑的脖子一路淌到敞開的胸口,一雙眼睛瞪得仿佛銅鈴,“都說京城富裕,我就鬧不明白了,富裕也不就是能多吃幾頓飽飯麽?不然,還能怎樣?”

崔銘旭聞言,不禁失笑:“當然不是。”

“那是怎麽個富裕法?”

怎麽富裕?崔銘旭放下酒杯細細回想:“不光是吃飽飯,還講究吃得好。”

“頓頓吃?”

“差不多吧。”

金三水立時直起脖子:“頓頓吃,那吃到後來,滋味不就跟頓頓啃窩窩頭是一個模樣?”

“啊?”崔銘旭一怔,“總……總有差別的吧……”想一想,真的有點一樣,窩窩頭好像還更頂餓一些。

金三水又問道:“那……還有別的富裕法沒有?”

“有,只有你想不到的。”崔銘旭悠悠道。

那會兒他爹還在世,他大哥管不了他。有一回,泰豐錢莊孫掌櫃家的大兒子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只蝈蝈,通體翠綠,昂首嘶鳴,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更叫絕的是,那只放蝈蝈的籠子是用白銀打的,一根根細細的小柵欄上還刻了雕花,精巧絕倫。一現出來,幾位在座的公子哥都不禁喝了一聲彩。

崔銘旭也跟著掃了一眼,自己手裏的那只紅木雀籠自然就被比了下去。氣不過,一怒之下三天沒上街。等第四天他再度出現在衆人面前時,手裏的雀籠已經換了,足金制作,熠熠生輝,比那只蝈蝈籠子不知大了多少,籠子外頭各色珠玉寶石圍了一圈,柵欄上的镂花還色色不同。直把那錢莊少東家看得兩只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後來呢?”金三水喝下一大碗酒,吸氣問道。

崔銘旭唇角一翹:“我嫌那玩意太俗氣,提著上了幾回街就不知給扔哪兒了。”

“啊?”金三水大出一口氣,“大人啊,你那不叫富裕,叫荒唐啊!這……這麽一個籠子,咱一家子能吃半輩子!”

“可不是麽?”崔銘旭颔首,長歎道,“那會兒不懂事。”

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來這兒之前還沒懂事呢。”

“您又丟只金籠子?”

“不是,丟了個人。”

“誰啊?”

“我媳婦。”當年人家追著跑著來討好他,他偏不理。現在倒好,他哭著喊著去討好人家,人家連個機會也不給。真是犯賤。崔銘旭苦笑,“再也不肯搭理我了。”

“哄哄呗。”金三水不以爲意。

“哄了,沒理我。”他好不容易拉下臉,千方百計打探到了齊嘉在江南的落腳處,之前之後零零總總地加起來,寄出去的信厚得都能壓死騾子了,齊嘉還是一個字也沒回過。

小傻子心地好,對旁人可從沒這麽絕情過,怎麽輪到他這裏就這麽耿了呢?崔銘旭好生哀怨。

回到府裏也是沒精打采的。剛坐定,肩頭“嘩啦啦”落了一肩的灰土,頂上的瓦片松了,也虧得這裏不下雨,否則一場暴雨下來,這府裏都沒法呆人了。崔銘旭拍著肩上的塵土慶幸。

剛來的時候還不習慣,髒了一件新袍子,生了大半天的悶氣。現在都習慣了,髒了就拍,也沒什麽大不了。管家說快秋收了,家家都不得空閑,等過兩天再找人來修修。那就再等兩天吧,這裏不比家裏,他臉色一陰,就有人小祖宗長小祖宗短地哄他。

崔銘旭勾著嘴角自嘲地笑,要是天天像剛來時那麽看什麽都不順眼,瞧什麽都火大,他也就別幹別的了,坐這兒生氣都生不過來。

伸手去端幾上的茶盅,茶盅邊還擺著封信,難不成又是甯懷璟來要棗兒了?崔銘旭沒好氣地瞥了一眼,指尖一頓,眼睛倏然睜大。

“!啷”一聲,顫抖的手背推倒了茶碗,崔銘旭趕緊抓起信要拆,手指抖得連信都快拿不住。

黃褐色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寫著“崔銘旭”三字,工整有力,規矩得好似剛學寫字的孩子。認識的這麽多人裏頭,還有誰寫字是這麽橫平豎直一絲不苟的?

心中一陣狂喜與驚異交錯,日也盼夜也盼,終於盼到了頭,崔銘旭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這字迹,不是齊嘉還能有誰?

小傻子終於熬不住了,快把他磨瘋了。再這麽僵下去,崔銘旭連連夜奔赴江南把齊嘉拽來的心都有了。

薄薄的一張紙疊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塊,捏在手裏仿佛輕如無物,顫著手指把它慢慢打開,崔銘旭忐忑地猜測著,齊嘉會說些什麽呢?應該原諒他了吧,都回信了,說明終於肯跟他說話了。一定是心疼他了吧,棘州哪裏是個能住人的地方?也不知道齊嘉那邊怎麽樣,新任蘇州刺史就是書院裏窮得只能啃冷饅頭的那位,成天就知道抱著本書念個沒完,無趣又木讷,齊嘉怎麽受得了他?

一邊猜著一邊手裏也不閑著,抖抖索索地,終於把一張撕得邊上到處都是小口的信紙給鋪開了。白紙黑字鮮明得不能再明白,崔銘旭千言萬語都湧到了嘴邊。

“挺好。”

偌大一張白紙,赫然只有兩個大字。橫平豎直,一絲不苟,規整得好似剛學寫字的孩子的筆迹。

喉結滾動,呆呆看了半晌。只聽“嘩啦啦”一聲響,頂上的塵土天女散花般灑了下來。

果然,被挑唆壞了。

昨天剛洗幹淨的袍子被落個正著,灰頭土臉的崔銘旭捧著信,喜憂參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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