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2章 吳鉤終用笑馮唐(四)
韓絳愣了一下,以他的政治智慧,還是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投向韓岡的視線中,甚至多了一點感激。
春風得意的時候,他人的禮敬直若常事,而一點不恭就會放在心上;但到了窘迫之事,一點雪中送炭的作為,便能記得很清楚了。韓岡眼下,正是雪中送炭。
可在列的將領卻都有些失望,很有幾個同時咂了一下嘴,這好戲看不到了。這是他們都知道,卻不肯說出來的辦法,但給韓岡戳破了。不過韓岡在軍中人緣畢竟好,倒沒人心生不滿,而且韓岡要幫韓絳,也是冒著風險的,誰也不能說什麼。對這些軍頭們來說,只要能弄死王文諒,也就不差了!
——用不擅攻城的蕃將,領著同樣不擅攻城的蕃兵,去攻打一座城防森嚴的雄城,這是讓他們去死!
韓岡就是要讓王文諒去死。
不過行軍法殺人,和讓王文諒戰死在疆場上,性質是完全不一樣的。
一個是伏法的罪囚,一個則是犧牲的烈士。
韓岡倒不在乎王文諒是怎麼死的,罪囚也好,烈士也好,人死了就行。可對韓絳來說,就完全不同了。
一旦王文諒捨身成仁,所有對他的指責和攻訐都將嘎然而止。沒有人能攻擊一位為國捐軀的將領,用生命表現出來的忠誠比言語更有說服力,即便他之前犯過多少錯,都不會再被計較。
這就是為什麼三川口之敗的主帥劉平,好水川之敗的主帥任福,以及定川寨之敗的主帥葛懷敏,在他們葬送了數萬大軍並同時葬送了自己之後,還能得到贈官、並且得以封妻蔭子的緣故。
當王文諒因歿於王事而不再被追究責任,反而受到封贈的時候,那麼他的舉主韓絳,也一樣不可能再受到指責——一切到此為止!
韓岡的提議,絕對是一個兩全其美的計策。韓絳雖然一直對韓岡有些看法,但今天這一下,便徹底改觀過來。
「王文諒,韓岡所言確有道理。吳賊雖是污衊之詞,但你也得自證清白才是。這咸陽城,你得用心去攻打。」韓絳也不待王文諒回話,又叫起一人,「白玉,你率本部陪同王文諒去一趟陣前,不要讓他有後顧之憂。」
白玉是鄜延路鈐轄,韓絳用他去監視王文諒,省得這蕃將狗急跳牆,鬧將起來。
白玉領命出列,磕了頭後,接過了令箭。
可王文諒卻還是在發著愣,他沒想到韓岡竟然還有這一手。方才他為了保住自己一條小命,發了瘋一般的把人都拖下水,反正早就得罪光了,也沒什麼好怕的,韓絳也的確是要保著他。
可韓岡這一招實在太過陰毒,一句話就讓他必須自蹈死地。王文諒很清楚,他是肯定要去咸陽城下了,他若是不幹,今天就別想走出這座白虎節堂。
他恨恨地盯著韓岡,都說措大陰毒,卻是一點不差。王文諒現在很後悔,並不是後悔當初得罪了韓岡,而是後悔初次見面時,沒能下定決心一斧頭生劏了這措大。
韓岡心平氣和的勸說著:「王閣職,賊人困於城中已近月餘,早已疲憊不堪。以王閣職之武勇,當是能馬到功成!」
風涼話說得王文諒好懸沒一口血給噴出來,上面的韓絳又開口了:「王文諒,明曰本相希望能在咸陽城中為你慶功。」
王文諒出去了,他知道他現在只有一條生路,就是真的把咸陽城打下來。殺了吳逵,逼反廣銳軍的罪名自然也煙消雲散。只是他心中充滿了恨意,不僅僅是韓岡,還有韓絳,竟然像丟掉一攤臭狗屎一樣,把自己丟了出去。
王文諒臉上的恨意盡數落入韓岡的眼底,他清楚,這其中肯定有針對自己的成分,當然,更多的怨恨必然是指向韓絳。
「韓岡。」韓絳一下變得和顏悅色,「聽聞你在羅兀城中盡心盡力,不但份內之事無可挑剔,甚至幾次大敗西賊,還有你的贊畫之功。本相當報之天子,為你請功。」
韓岡低頭自謙了幾句。他讓人看透了韓絳的本來面目,可韓絳卻還要承自己的人情,他倒是覺得這事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為何韓絳在軍中人緣這麼差?看看他現在如何對待王文諒就知道了。
不過趙瞻,韓岡用眼角餘光看了看,好像也正盯著自己。看來幫了韓絳解圍,就被他記恨上了。
現在韓岡當真是羨慕起了王中正,這閹貨在羅兀城把功勞賺足了,到了延州就很巧的病倒了。根本就不來咸陽,即便平叛之事出了亂子,也與他無關。而天子還要誇他忠勤為國、帶病上陣。
不愧是在宮里長大的能人……
「玉昆,你何必多嘴。」散場之後,在堂外聽到了內部消息的種建中,陪著韓岡往外走,「王文諒一介小人而已,成不了事,也壞不了事,若非韓相公,何止於此。」
「行了,行了。」韓岡笑著打斷,種建中這是掏心窩的跟他說話,他也不會生氣,「彝叔你說的我都知道。但韓相公豈是我們動得了的,自有天子去評判。而王文諒那廝實在天怒人怨,早前送他輪迴也是一件功德。就不要再說了……」
種建中見韓岡不想提此事,也就不說了,卻又嘆起:「現在回想起來,玉昆你還真是有先見之明,說今次不能成事,就當真功虧一簣了。」
「再是先見之明,也不可能知道是因為兵變而壞事的。」知道歷史的韓岡能確定羅兀城攻防戰的最終結果,卻猜不到導致結果的原因,拿出來的理由都是湊數的臆測,所以與實際大相逕庭,「能料到西賊圍城,能料到契丹插足,能料到撫寧堡失陷,卻料不到環慶會兵變……世事每每出人意表!」
……………………
涇陽緊鄰咸陽,兩座城池相距也只有十幾二十里,王文諒和白玉奉命出戰,幾千匹戰馬轉眼渡過涇水。不過一個時辰,就全軍抵達了前線。稍作休整,王文諒便領著他的本部,穿過咸陽週邊高牆上留下的通道,衝向咸陽城下。
咸陽城中守軍雖然以三千叛軍為主,但被徵發起來的百姓也是在刀槍下,被逼著上城。被重重圍起的城市,只能靠著庫存來解決日常消耗。幸好鹹陽是大城,不缺糧秣軍資,就算被圍困,也足以支撐一年。
收到消息的吳逵,連忙上了城頭。如鷹隼一般銳利的雙眼盯上了來敵的旗幟。
「王文諒?……王文諒!」吳逵的聲音從疑問到肯定,繼而變成了咬牙切齒,「王……文……諒!」
真的是仇人找上門來了!
看著王文諒的將旗在城下飛馳,吳逵突又自言自語起來。「這是誘我出城嗎?」
但接下來,王文諒卻是帶人直奔城下,甚至還能看到一些空著的戰馬背上,還綁著長梯,竟然是擺出了要攻城的樣子。
王文諒能得韓絳看重,不是光靠了溜鬚拍馬,真本事還是有那麼一點。先是派人繞城試探了一圈,探出了城防上的薄弱之處,便立刻集中了麾下戰力,利用騎兵的高速衝到那裡,用弓箭掃射城頭,清理出一塊空地後。趁守軍主力還沒來得及趕到,把一同攜來的十幾具長梯斜斜的往城上一架,王文諒便一手舉著盾牌,一手扶著雲梯,背著慣用的大斧,領著挑選出來的精銳,一馬當先的往城頭爬了上去。
在投靠大宋以前,王文諒拚命的時候從來沒少過。自幼生長在除了鹽和沙子外,什麼都缺的西夏,他殺人放火博命的時候,與他同齡的宋人,還不知有沒有斷奶。被逼到了絕境,王文諒胸口中久違的狠戾,終於又冒出頭來。他咬著牙,頂著不斷砸到盾牌上的石塊箭矢,拚命的向上爬,竟然給他沖上了咸陽城頭。
用盾牌揮開刺下來的長槍,王文諒跳上城頭,反手取下背上的重斧,用力一揮,便將城上守軍斜斜砍成了兩截。順手將重斧橫拖豎砍,砍出了一片空地,正要返身把後面的人接上來,一支鐵槍嗖然一聲直戳了過來。
閃身避過,看清來人,王文諒先是一驚,轉瞬又是猙獰起來,「吳逵!」
吳逵卻是咧開嘴在開懷笑著,但親切的笑容中卻是滿載著殺機:「王閣職……」
兩人再無一絲廢話,只要殺了對方,自己就算贏了。王文諒將掌中重斧一舉,箭步衝前就向吳逵揮了下去。而吳逵也是挺起鐵槍,用力向前一戳,毫無畏懼的正面交鋒。
環慶路上赫赫有名的一桿鐵槍,在吳逵掌中舞動起來,幻化出萬千虛影,猶如鬼神一般激盪著嘶嘶尖嘯。一圈圈槍影將王文諒籠罩,他縱然亦是武藝精強,但在陝西軍中排得上號的槍術宗師面前,卻還是差了老遠。
不過數合,只聽得鐺的一聲脆響,王文諒的重斧被蘊含千鈞之力的鐵槍盪開。他踉踉蹌蹌的連退了兩步,一道黑光卻是不給片刻喘息的追上了後退中的身形。沉暗的槍尖在王文諒的胸口一搠即收,血水隨著鐵槍的回收,從創口處迸射出來。
一聲淒厲的慘叫震驚四野,王文諒捂著致命的傷口,身子漸漸軟倒,可臉上的表情依然狠厲:「吳逵……我在下面等你下來!」
他最終仰倒在地,漸漸失去光彩的雙眼望著澄清的天際,最後的一點殘存意識讓他喃喃出聲,「韓絳、韓岡,我在下面等你們下來。」
把王文諒的首級狠狠地跺在了槍尖上,反手拄著鐵槍,吳逵在咸陽城的城頭上放聲狂笑,
「王文諒,只要比你活得長一點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