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紅色哥薩克
如羅賓說過的那樣,雙子大樓頂層辦公室裡的某人,果然對阿格里尤被打這件事反應不大。
幾天後,阿格里尤養好了傷。然而還沒等到他去報復,一紙調令已下,所有校級軍官候選者都將隨同阿卡納劍騎團第七大隊趕赴割喉島,在那裡進行為期六週的最終試煉。
羅賓是第七大隊的隊長,作為她如今的貼身侍衛,紅旗自然也得跟著去。儘管他並不確定自己跟羅賓之間,到底是誰在保護誰。
割喉島位於西行鐵路線近海,黃金城的車站此刻早已人滿為患。第七大隊是標準的千人編制,下轄一個運輸中隊、四個步兵中隊、一個重武器中隊、一個炮排。即便在戰爭年代,也算是相當完善的單位配置了。
羅賓到的時候,站台上的火藥味很濃。一名中隊長正帶著部下圍住了幾十個遠東遊騎,遠遠有些普通民眾在觀望,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
「頭兒,跟他們廢話些什麼!」爭執中,早有人按捺不住,獰笑著拉動槍栓,「來,娘們兒,先給咱們跳個舞,賣力點,就跟平時一樣!」
「鋸齒」突擊步槍是步兵標配武器中殺傷力最大的,那漢子壓低了槍口,加長彈夾讓掃射變得格外狂暴。遠東遊騎全都怪叫著跳起,邊跳邊退,地面上土石橫飛,濺在他們腿上發出「啪啪」聲響。
槍響過後,齊刷刷一排後退的人群,讓站在邊角處沒動彈的紅旗顯得格外扎眼。中隊長瞪著這略顯瘦弱的少年,從他那雙黑亮得有點過分的眼,一直看到他腳邊的彈孔。
「小子,你倒是挺帶種。」中隊長有點奇怪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不是帶種,只不過知道你的手下在用子彈犁地而已。這麼幹很蠢,而且代價高昂,你們卻覺得夠威風。」羅賓走出人群,看也沒看地反手一記耳光。
中隊長像根被伐斷的木頭一樣栽倒,腦袋撞在地面上發出「砰」的悶響,頓時暈去。那些原本氣勢洶洶的漢子見了,全都慘白了臉。
在阿卡納劍騎團,私鬥和挑戰上級都在允許範圍內,干翻長官就會成為長官歷來是不成文的規矩。許多夠膽卻不夠智商的傢伙都因此而送了命,剩下的也同樣在等機會,把殖甲和各類低階藥劑視為將來搏命的本錢。
微妙的地方在於,從來沒有人敢挑戰羅賓,一個都沒有。
幾名教官和所有候選者陸續上了車,莫妮卡和另外兩個女孩婀娜的身姿,讓遊騎們瞪圓了眼睛。阿格里尤一看到紅旗冷笑著踏步上前,羅賓卻在這個時候有意無意地走上一步,站在了紅旗身邊。
「該死的母狗,到時候連你一起收拾了!」阿格里尤悻然把手放回到莫妮卡高翹的臀上,低聲咒罵。教官中的兩人明明離得很遠,卻彷彿聽到了這句話,對視一眼後,投向羅賓的目光中已明顯帶上了慾望。
姓李的格鬥教官在這時打了個呵欠,無性人般從幾個妞身邊走過,獨自上了車。
火車停了很長時間才隆隆開動,在那幫遠東漢子的低聲交談中,紅旗這才知道原來同為遊騎,遠東人卻被白人揍了,要去討說法,卻沒想到再次吃癟。
大概是知道前面一節車廂裡坐著那些妞的緣故,遊騎們都顯得有些亢奮。這異樣的氛圍很快令衝突爆發,一個跑去前門跟人說話的遠東遊騎被飛來的大腳踹倒,幾名圍毆者一邊大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邊飽以老拳。
之前的火氣還沒消,現在又被找事,遠東人這邊罕見地開始還手,更多白人加入戰團,沒多久車廂裡就亂成了一鍋粥。
「你坐過來點。」雖然坐在一起,但這還是羅賓上車後第一次跟紅旗說話,她始終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紅旗有點傻眼,這幫白人簡直就像聞到了母狗騷味的公狗,母狗還沒怎麼樣,他們就迫不及待地咬開了。
一把從車廂前門直插進來的老式雙管獵槍終結了混亂,門板被插出大洞,緊接著從槍口噴出的火花,在昏暗的車廂裡顯得格外醒目。紅旗眼看著一個白人遊騎騰空起來,再重重落地,抽搐得像只被割了喉的雞。
他的喉嚨上也確實有個小洞,翻滾的彈頭在皮肉肌體裡一路殺出,到脖子後已變成了拳頭那麼大的恐怖傷口。一小股觸目驚心的血渣如噴泉般爆了開來,濺得滿地都是。
整個掙命過程只維持了短短十幾秒鐘,但在群毆雙方眼裡,卻漫長到讓他們窒息。人滿為患的車廂根本沒有瞄準的必要,開槍那人仍舊靠在車門外,端著還剩一發子彈的獵槍。冒煙的槍口先是往左移了移,那一條線上的遊騎立即哭爹叫娘地趴下,槍口跟著往右移動,這一片又呼啦啦倒了。
第二槍終究還是沒開,直到抽槍走人,那傢伙連頭都沒冒,也沒說過一個字。
他確實已沒有必要再說什麼。
「開槍那個是頭頭吧?」四周重新變得安靜下來後,紅旗低聲問。
羅賓的神色變得很古怪,也不知是因為「頭頭」這個稱呼,還是因為那個開槍的人,「算是吧……整個劍騎團都認得他那把老槍,要是早知道他也在車上,應該沒人敢打架。他是個瘋子,喜歡殺自己人多過敵人。」
「比你還厲害?」
「他玩槍,我不玩槍,沒法比。問這個幹什麼,你在害怕?」
「他又不比我多個蛋。」紅旗冷冷回答。
羅賓抬手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很用力。
車程近半,天色已經一點點暗了下來。等到夜幕完全籠罩大地,車廂裡鬼火般的燈光照得每個人都面目扭曲。那具屍體仍舊硬在那裡,就彷彿不久之前曾經令它生龍活虎的生命力不過是騙人的把戲。
火車車輪發出的單調聲響一陣又一陣,不少遊騎在看著車門破洞裡透入的光線。前面那節車廂的燈要亮得多,只可惜看不見裡面,似乎也聽不到什麼。
紅旗察覺到那陣細微古怪的聲響時,羅賓已經先一步有了反應,正側耳傾聽著。很快,那動靜更大了,隨著它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顯,遊騎們開始面面相覷。
一名遊騎忍不住站起,車門卻在這時候被人一腳踹得四分五裂。
「我只是要撒尿……」遊騎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
「準備一下,要干活了!」那人的咆哮聲蓋過了他娘們兒般的哀鳴。
蒸汽火車開到了極速,但卻怎麼也擺脫不了捲來的洪流。狂暴的馬蹄聲震得連大地都在顫抖,一柄柄雪亮的長刀在月色下反射出尖銳光芒,第一聲槍響炸起之後,無數個粗豪嗓子怒吼起來,匯聚成滾滾悶雷:「烏拉!」
「是馬匪!是紅色哥薩克!」車廂裡有人厲聲大叫。
匪徒身後都背著火器,數十次排槍之後,已有人催馬貼近火車,悍不畏死地叼著長刀往車上爬。聽著外面的喊殺聲,紅旗掃了眼身邊的羅賓,身體慢慢繃緊。
射進的亂槍打死了不少人,車廂兩邊鐵皮壁板上穿出無數彈孔,車頂上也傳來隱約響動,顯然是有馬匪爬了上去。
遊騎們早已開始了還擊,有槍口向著車頂的,也有在車窗邊向外開火的。槍聲、馬蹄聲、火車汽笛聲,跟匪徒口中的狂野呼嘯混成一片。車廂裡不斷有人中槍倒下,原本鮮活的生命在眼前一個個摔倒抽搐再發硬,越來越濃的血腥味讓倖存者全都陷入瘋狂。
隨著匪徒將連接車廂的掛鉤卸開,火車分成了幾截,感覺到速度明顯變慢時,羅賓驟然起身,從車門跳了出去。
「小子,拿著!」一名渾身是血的遠東遊騎遞來步槍,神情絕望。車廂已被卸脫,只靠著慣性在滑行,一旦停下,恐怕就是所有人送命的時候。
紅旗卻沒有接槍,而是驟然從車窗翻出,整個身體懸掛如弓,暴露在彈雨中。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都瞠目結舌,以為緊接著就要看到他像石頭一樣栽落,然而他卻很快上了車頂。
「他跑了!這小鬼跑了!」有人咬牙切齒地叫了起來。
「跑了?」遞槍那遊騎喃喃地重複。他也想跑,卻連衝出去賭一賭的勇氣都失去。
車廂頂部爬上了不少匪徒,沖紅旗連開數槍,卻只看到這靈活無比的少年一蹬一踏,輕輕鬆鬆跳出了火車,落向槍聲較少的那一側荒野。
雙腳一沾地,紅旗立即收縮身體,跟著就是連續翻滾。巨大的慣性被一點點卸去,他在地上滾出很遠,手腳關節被擦得鮮血淋漓,右肩上一大塊皮肉不翼而飛。從小生長在煤礦,扒車跳車對他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
還沒等站起,一柄長刀就帶著勁風從側方砍來,紅旗躲過後,在地上抓了把沙石擲出,隨即拔腿狂奔。
砍空的馬匪還沒來得及再次揮刀,胯下坐騎就被石子擲中眼珠,吃痛之下一聲驚嘶,人立起來。那漢子猝不及防幾乎被拋下地,總算應變奇速,當下身體一個前傾,腰胯發力,大手牢牢勒緊了韁繩。控住馬後,他端起步槍開了一槍,卻是射偏,第二槍時紅旗已跑起了S型,很快就逃遠不見。
「奇科夫,你回頭有空的話,還是找下蓋特曼比較好。讓他給你換匹母馬,免得摔爛了你的嫩屁股。」身後幾個同伴正在好整以暇地觀望,其中一人懶洋洋地開口,引發哄笑。
「閉嘴!尤里,你的骨頭又癢了嗎?!」奇科夫哼了一聲,「你們幾個去追大隊吧!別偷懶,在這裡磨磨蹭蹭還不如去殺幾個敵人!」
「那些也配叫敵人?還是跟在你身邊看熱鬧的好。」那個叫尤里的漢子打了個呵欠,「別說我沒提醒你,再不追的話,那有趣的小鬼可就要跑得沒影了。哎,活口啊活口,蓋特曼可是親自下過令要抓那麼幾個的。」
火車和馬匪大隊已不見蹤影,奇科夫望向那個方向,顯得有點猶豫。見他遲遲不動,尤里驟然打了個呼哨,奇科夫的坐騎甚至不用主人引韁,直追少年而去。
尤里等人也嘻嘻哈哈地策馬揚鞭,跟在後面。一隻鷂鷹在尤里肩膀上撲了撲翅膀,環顧著清冷肅殺的世界,低低鳴叫了一聲。
即便是對於哥薩克人來說,生活中也難免會有無趣的時候。
這次天狼星森林之行,耗費了太多時間,好在總算不是空手而歸。尤里聽說第二撥被派去巨石礦井的傢伙,同樣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這讓他很吃驚,因為老搭檔伯爾也在其中。伯爾在刀法上的造詣無人能及,如今卻陰溝裡翻了船,尤里很不是滋味。
針對這班火車的突襲打響後,尤里原本亢奮到不行。等到親手射殺了幾個傢伙,他卻很快感到無趣,再也提不起戰鬥慾望。任何一個血液中還流淌著野性的哥薩克人,都喜歡對陣足夠份量的敵手,尤里也不例外。
這就是阿卡納劍騎團?
跟尤里一起故意落到後面都是些老油子,奇科夫身為百人長,為人又向來死板,折回來跟他們打官腔,卻誰都不理會。尤里是眼看著那小子「飛」下火車的,當場瞠目結舌,對方在整個翻滾落地過程中的一連串動作,讓他不由聯想起天狼星森林裡的金毛猞猁。
七個哥薩克人抓一個活口似乎有點小題大做,但尤里並不想讓這場貓捉老鼠式的遊戲太早結束,這比射殺那些活靶更有意思。
「他媽的!馬怎麼跑得怎麼慢?」追出一段路後,尤里第一個叫了起來。
紅色哥薩克的坐騎都是遠東重型馬的變種後代,它們保留了肌肉發達體力強悍等特點,在體型上則要超出祖先許多,大部分成年雄馬的體重能達到一千公斤,身高超出兩米。即便是在步步凶險的拾骨荒原,也極少有掠食者敢來惹這些性子暴烈的傢伙,在一對一的情況下,它們甚至能抗衡鐵顎熊。
重型馬在全力衝刺的情形下連那老爺車都追上了,自然不能算是慢的,然而此刻卻不止是尤里一個人有這種錯覺。跳車的小子一路頭也不回地狂逃,他實在是跑得太快,再加上夜色深沉,能見度很差,馬匪們不得不靠著扇形搜索才不至於丟失目標。幾次即將追上時,卻被他繞著荊棘叢和地溝裂隙等障礙轉向而逃,硬是重新拉開距離。
紅旗在野外如魚得水的表現,遠遠超乎了馬匪們的預料,狡猾程度也是一樣。
距離跳車點不遠有一大片沼澤帶,紅旗早已嗅到了風中的腐臭氣息,幾個圈子兜下來,忽然直衝進了沼澤。
尤里當先追了進去,重型馬的前蹄剛一踏上淤泥,就筆直陷落,瞬間沒過腿彎。尤里大吃一驚,猛力回勒韁繩,那馬後腿發力連蹦帶跳,才逃過一劫。
「是沼澤。」奇科夫變了臉色。
「還用在外面等他出來嗎?就這麼衝進去,好像沒可能活下來吧!」尤里撓了撓腦袋,他追得正起勁,少年就這麼死了,倒覺得有些可惜。
「先四處看看。」奇科夫撥轉馬頭,其他人也都跟著散開。
半個小時後,只有六人重新聚在了一起,還有一個遲遲不見蹤影。尤里等得不耐煩起來,打發兩個交好的弟兄分頭去找,這次卻是乾脆兩個都沒回來。
這一下就算馬匪們再大大咧咧,也知道事情不對勁了。剩下的幾人再也不敢分散,一時竟不知是呆在原地等著好,還是該繼續去找同伴。奇科夫跟尤里爆發了爭執,兩個都是火爆脾氣的哥薩克人幾乎要動手,另兩人想勸又不敢勸,只得抱著槍在周邊警戒。
誰都沒注意到沼澤邊緣隆起的那一堆腐殖土,正在極其緩慢地移動。驟然之間,一條巨大無比的身影以絕不相稱的速度躍起,利齒合攏,已將尤里身邊一人撲倒,狂暴的翻滾動作瞬時就將那人撕成兩截,骨骼斷裂的脆響在夜色中顯得無比清晰。
「鱷魚!」奇科夫大吼。
三桿步槍同時開火,這條大到離譜的帝王鱷不肯放棄到嘴的美味,拖著半截殘屍往沼澤裡退,最終還是死在半途。
驚魂未定的馬匪找不到敵人,甚至不確定是不是敵人在作祟,只得選擇了離開。就在他們走後不久,紅旗從沼澤深處緩緩爬出,嘴裡叼著根剛用空蘆葦桿和蛇牙做成的簡陋吹箭。由於常年累月的雜質堆積,沼澤裡的泥漿其實已經很厚,只要順著它自流的方向匍匐運動,人的體重根本不是問題。
至於六足帝王鱷,所有沼澤都是它們的殺戮場,想要躲是躲不過的。只不過這些大傢伙視力很差,且跟蛙類相似,看不清靜止的東西,紅旗剛衝進沼澤時至少引起了六條帝王鱷的注意,但很快它們就失去了目標。
帶著滿身泥水,紅旗沿著馬蹄印一路追了下去。夜已經越來越深了,但在他的眼中,這世界仍舊袒露著冰冷醜惡的原貌,並未有任何不同。
遊騎也好,馬匪也好,在紅旗看來都要比猛獸更危險。
但野外,是他的地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