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遊騎
半小時後,在難當的酷熱當中,一列車隊衝出了隔離牆。
車隊由六輛皮卡和一部老式轎車組成,馬力全都開到十足,渣土在車輪後飛濺如雨。車上的護礦隊成員悉數荷槍實彈,夾克工裝褲打扮,帽盔下的風鏡造型粗陋,帶著明顯的手工痕跡。
浩浩蕩蕩一路煙塵,車隊馳入荒原十多公里時,站在為首那輛皮卡掛鬥上的圖魯大力拍了拍駕駛室頂棚,讓車放慢下來。沒過多久,遠方一叢孤零零的沙棘映入眼簾,他彎腰在車窗邊比了個指向手勢,皮卡司機立即重踏油門,本已放緩下來的車身如同野獸般嘶吼著跳起。
烈日下的拾骨荒原依舊透著陰森,男人們顯然有所顧忌,車隊停下後,他們先放下了幾頭獵獅犬。這些比特犬的變種後代能長到100磅重,腦袋幾乎是四方形的,咬合力極其恐怖。它們一躍出車門就直奔沙棘叢而去,同時發出了一連串兇猛的狂吠。
圖魯拎著把雙管獵槍跳下車,皮卡掛斗立即向上彈了彈,發出一聲如釋重負的呻吟。他徑直來到車隊中唯一的那輛轎車旁邊,在身上擦了擦大手,拉開後車門。
一支陳舊的、明顯經過精心保養的櫻桃木手杖,首先探了出來,戳在地上。跨出車廂的是位老人,頭戴遮陽禮帽,花白鬢角修剪得整齊服帖。他有雙對年齡來說過於活力充沛的眼睛,內斂的智慧與歷盡風浪的沉澱,則將這份活力化成了威嚴。
「就在前面,霍金先生。」圖魯說。
老人「嗯」了一聲,卻不動,直到對方醒悟過來,走向另一輛車,這才緩緩舉步。
四名穿制服的外來男子陸續下車,其中依稀是首領模樣的高大青年走在了最前面,那隻合金箱被他負在吊帶式攜行具上,在陽光下泛著微芒。與幾十分鐘前不同,這會兒他們已經披上了單兵配備——防護背心、夜視作戰面具、便攜智腦、醫療急救包,四人中的三人攜有掛載著榴彈發射器的5.56毫米口逕自動步槍,以及9毫米雙排彈匣手槍。高大青年沒裝備火器,只在腿側綁定的皮套裡插了把軍匕,手柄鑲木表層透著一種有如鏽漬般的暗褐。
那是長期沾血才會形成的色澤。
一旁觀望的護礦隊漢子都有點不太自在,那些先進配備他們別說是比,就連看都沒看到過。氣勢上的巨大差距更彷彿野狗群在近距離接觸幾頭爪牙森然的豹,他們自己都沒察覺到下意識的眼神迴避,是出於畏懼。
「阿卡納劍騎團,一等遊騎,斯洛。」在圖魯引見後,高大青年這樣自我介紹。他留著披肩金發,站姿筆挺,如同一桿插在地上的槍,線條硬朗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
老礦長極具紳士風度地微微欠身,伸手與他相握,「還沒來得及讓諸位休息,就直接過來了這邊,實在是抱歉。」
「公司安排下來的任務,我們會恪盡職守。」斯洛淡淡地說。
霍金點頭微笑,「瑪茉兒常跟我提起您和您的朋友,剛才出來的匆忙,在車裡也沒來得及跟諸位打招呼……」
斯洛皺了皺眉,分別指向同伴,「阿加隆、貝托、羅尼卡奧,都是二等遊騎。霍金先生,我建議還是直接做事的比較好,畢竟這不是在酒會上。」
對方毫不客氣的表現讓旁邊的圖魯沉下了臉色,但霍金卻顯得並不在意。
巨石礦井隸屬塔羅公司,而阿卡納劍騎團則是公司最大的一支武裝編制,這次來的四名遊騎相當於一個戰術小隊,單個殖裝者能夠發揮的或許只有武力上的優勢,而當他們聯合在一起,一加一已經不再等於二。年輕是絕大多數遊騎共同的優勢,也是最大的優勢,這個銜級之上還有更好的風景,他們的傲慢並非全無緣由。
瑪茉兒向來很會選擇朋友,霍金對這一點很放心。但這次公司連她也派回,卻透著不同尋常,一個文員能做什麼?
老人覺得陽光有點過於強烈了,他的頭又在隱隱作痛。
獵獅犬並沒有進一步發現,無頭蒼蠅般圍在沙棘叢邊團團轉,邊嗅邊叫,等眾人一到近前,它們便全都退開,喉中猶在「嗚嗚」發威。
狗通人性,但卻未必懂得人類的恐懼。
沙棘叢沾著幹涸成褐色的血跡,一具「人幹」正貼在地上,密密麻麻的蠅虻爬滿了這份大餐,剛一靠近,就「嗡」的炸成黑云。
「連頭蓋骨都掀開了,前幾個死的也是這樣?」斯洛凝視殘屍,皺了皺眉,骯髒的場面讓他有些厭惡。
「他們都被吸乾了腦髓。」圖魯回答,「這是第一個被拖出隔離牆的,早上發現的時候屍體還沒硬,附近就只有他的腳印,就像他自己跑來這裡砸爛了自己的腦殼。護礦隊全天守著隔離牆大門,這不是野獸能辦到的事情,就算人也不能。」
「不是獸,也不是人,那你覺得是什麼吃了他的腦子?」斯洛彷彿在聽並不好笑的笑話。
前方窪地裡,一隻被響尾蛇纏住的沙蛙正鼓起全身肉刺,將蛇扎得千瘡百孔,跟著張開大嘴一分分吞下蛇身。圖魯瞪著那隻幾乎被撐成圓球的兩棲怪物,瞳孔慢慢收縮。
「會不會是蠻牙?」短短一句話就像從他靈魂深處擠出來的。
這次斯洛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略微握緊的拳頭發出一陣骨骼爆響,彷彿圖魯提到的那個名字,讓他聯想起了曾經直面過的洪荒巨獸。但很快他就冷笑著搖頭,也不說什麼,只打了個手勢。三名同伴中,瘦削精幹的阿加隆邁步而出,在屍身旁抓了把沙土,湊到鼻前聞了聞。同樣的動作在不同的位置做了七次之後,他停在了死屍腳邊,並將剛撿起的一點沙土送入口中。
土粒上還沾著血肉穢物,在此刻卻彷彿成了某種值得品味良久的美食。他甚至閉上了眼,靜靜地去感受那絲夾雜在腥臭之中的細微異味。
「那東西去了九點鐘方向。」良久之後,阿加隆將目光投向荒原深處,瞳孔詭異地收縮如針,頃刻間又恢復成原狀。
「你確定?」圖魯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就連獵獅犬都找不到任何線索,他不相信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遊騎,在追蹤方面會比狗鼻子還厲害。
後方車隊已有不少護礦隊成員下了車,端著槍四下遊蕩,幾頭巨蜥遠遠被腐肉氣息吸引了過來,很快成了血肉橫飛的活靶。
斯洛看了看圖魯,又望向那些正在揮舞火器高呼大叫的漢子,語氣中已帶上了不屑,「我的人,跟你的人是不一樣的,請不要再有類似的質疑。這次的事,你們在封鎖消息方面做的不錯,及時上報也不錯。既然我們來了,不管什麼在食人作祟,都會到此為止。」
「希望如此吧!」一直沉默著的老礦長緩慢開口。
短短幾天時間,礦上已經有八個人死於非命了。餓極的野獸潛入礦區傷人,並不算什麼稀罕事,但比起那些莽撞且短命的荒原物種,如今這頭來去無蹤的幽靈無疑要可怕得多。死者全都在深夜遇襲,沒有目擊者,最離譜的一個倒霉鬼甚至在被窩裡被開了顱,身邊躺著的婆娘毫無察覺,早上起來才摸到滿手冰冷粘膩。
圖魯很是用了一點手段,才確保死者家人守口如瓶。前段時期匪幫派來探子後就再沒了動靜,他本以為這次是那些馬匪在玩陰的,也因此而建議霍金上報此事,早做提防。但今天這具被拖出隔離牆的屍體,卻推翻了之前的判斷。
「我們需要一個熟悉荒原的嚮導,我指的是真正的熟悉。」斯洛停頓了一下,冷冷地補充,「沒有冒犯的意思,但如果要推薦的是後面那群廢物中的一個,我恐怕會很失望。把開槍當成兒戲的人,絕不會有像樣的涉險經歷。」
「礦上倒是有那麼個小子,這些年好像一直都在獵殺野獸。我也只是聽說過這回事,他很謹慎,從不在白天進荒原,只帶割好的獸肉回家,就連住在一起的老鄰居都沒幾個知道他還有這手本事。」圖魯遲疑著說,「那小子是個遠東人。」
直到傍晚收工,紅旗還在想圖魯引著那四男一女走出煤倉口的情形。同一條路,到了他們走的時候,其他人就只能站在旁邊看。從路邊到路間,短短不過幾步,但卻遙遠如兩個世界。
在這個年頭,對這種感覺,紅旗從不陌生。所以在絕大多數時候,他寧可喜歡荒野多一些。
跟往常一樣,還沒走進自家窩棚,阿布就遠遠迎了出來。它估計又跟別的狗或是什麼野獸鬥過,腮邊有處貫穿的咬傷,見了紅旗,仍舊只是微微搖尾,再沒有其他親熱舉動。
「會叫的狗不咬人」這句話放在阿布身上無疑再貼切不過,這傢伙剛生下沒幾天就被人丟在了雪地裡,長著一身淌膿發臭的癩。紅旗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它在氣息奄奄地掙命,剛睜開不久的眼睛還是失焦的,還沒巴掌長的瘦小身體卻在積雪中拖出了一條長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攀爬痕跡。
紅旗就這麼看著它固執地往一個方向爬動,身上的黑毛彷彿沾著水的雜草,鼻端噴出的白氣越來越弱。它始終沒有發出過半聲哀叫,被紅旗猶豫著抱起時,這頭濕漉漉的、不停發抖的小東西,依舊沉默著,歪著頭嗅了很長時間,慢慢伸出舌頭,舔了舔紅旗的手心。
對於紅旗而言,那種柔軟且溫暖的觸感很奇異,像是某種無條件的信任,也像是兩個生命之間突然的維繫。
阿布的命很硬,用瘸傑克的話來說,是賤命好養活。遠東人養狗大多是為了吃肉,阿布的滿身癩瘡漸漸好起來後,瘸傑克倒是沒打狗肉的主意,但卻幾番三次要扔了它,理由是養人都快養不活,又哪來的口糧喂狗。
阿布第一次跟紅旗去荒原獵食,連恆牙還沒換齊,就咬殺了幾隻跳貓,下口既黑且狠,完全沒有初出茅廬的那股稚嫩勁頭。從那以後,瘸傑克再沒提過扔狗這檔子事,但阿布卻似乎很記仇,極少肯跟老頭出門轉悠,唯獨在對著紅旗時,眼中才沒有那種狼一般的冷酷。
紅旗漸漸長大,阿布也一樣。食物已不再成為這個家庭的問題,但解決了食物並不代表解決一切。碰上不順心的時候,瘸傑克還是會動手打紅旗,直到有一天他被阿布悶聲不響驟然撲倒,感受到那兩排匕首般的利齒貼著咽喉透出的寒氣,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
那次以後,瘸傑克就很少再笑。
今天卻是個例外,紅旗拉開窩棚的門時,有點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
——瘸傑克正舉著半塊帶塑框的倒車鏡,用電工刀刮鬍子,身上赫然穿著那套總是壓在屋角木箱下、從來也沒見他穿過的破禮服,無聲地咧著嘴,笑得簡直像剛跟哪個娘們爽了一把。
「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快!快把衣服脫了!」老頭一看到紅旗就大叫。他的咳嗽早好得差不多了,那副熊皮護腿則被他扔在床底,連套都沒套過。知道自家小子等於是拿命從獠牙鎮弄到治療針後,他仍舊沒多說或多問什麼,只不過當天灌酒時他流了淚,為此被紅旗笑了很久。
「脫衣服幹什麼?」此刻如果不是他身上沒有酒味,神態又足夠清醒,紅旗幾乎要以為這老傢伙看花了眼,把自己當成了娘們。
「換上這個。」老頭扔過來一套改小的工裝,自己則對著鏡子左照右照。
紅旗拎起衣服看了看,半新不舊,洗得很乾淨。「我們要走了?」他難以置信地問。
瘸傑克的笑容僵了僵,很快又恢復原樣,「小子,這個鬼問題你問了十幾年,我也答了十幾年,我們以前不走,現在更不會走。除了巨石礦井,哪還有什麼安穩地方……」
「跟我來,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出門前,老頭蘸了點冷水仔細撥了撥頭髮,手抖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