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殖甲
走到礦上唯一那幢三層建築大門前,紅旗愕然停下了腳步。見瘸傑克昂首直入,他剛想去拉,卻發現門口兩個持槍漢子沒有任何動作。
這裡是霍金住的地方,上一個因為丈夫在井下致殘,而試圖闖進這裡找老礦長做主的婦人,被當場亂槍打死。紅旗完全不明白老頭今天在發什麼瘋,兩條看門狗視如不見的表現也同樣透著古怪。正愣神間,瘸傑克已回過頭來,衝他罵了一聲:「還傻站著幹什麼,進來啊!」
瘸傑克臉上的神氣是從未有過的,又是狂熱,又是得意。這些年以來,紅旗覺得只有今天他才最像是活著,於是一個字也不再多說,跟在了老頭身後。
寬敞的院落裡搭著涼棚,長桌邊的男女紛紛投來視線,詫異地看著走進的兩人。瘸傑克努力整了整身上的破禮服,抹著汗剛想說話,卻因為那條壞腿而絆了一跤。
老人小丑般的衣著和表現,讓那些人低笑起來。紅旗扶起他,注意到坐著的都是些礦上的頭目,坐煤車來的那個什麼小姐也在場,正饒有興趣地望向自己。另一道森冷的注視則來自於小克勞德,這段時間他很少在礦上露面,似乎總有些事情在忙,每次見到紅旗,最多只是瞪一瞪眼了事。
紅旗知道他在忙著找失蹤的兄長,沒空找麻煩。
距離獠牙鎮不遠的地方,有個鬼針游蟻的巢穴,大克勞德到現在還躺在那裡。只不過紅旗懷疑就算小克勞德站到跟前,也未必能認得出他來。
「霍金先生,我家小子放工後走了近道回家,您派去的人這才沒找到他。他一進家門,我就給帶過來了。」瘸傑克邊陪著笑,邊四處張望,「那些城裡人呢?」
「你叫紅旗?」霍金連眼角也沒瞥向他。
「是。」
「聽說你常在荒原裡跑,這次我想讓你帶幾個人走一趟。他們指方向,你找路,有什麼問題嗎?」
紅旗怔了怔,對方雖然是在用問句,但語氣卻全無商量的餘地。還沒等他答話,瘸傑克就搶先接了口,「當然沒問題,我家小子的本事……」
「我不是在問你。」霍金淡淡地打斷,就如同好脾氣的主人在輕聲呵斥貓狗。
瘸傑克乾笑幾聲,閉上了嘴。
「能問問去做什麼嗎?」紅旗知道老礦長所說的幾個人,多半就是從煤車上下來的那些制服青年。礦上居民敢出隔離牆的都很少,至於護礦隊,他們同樣對荒野充滿恐懼。
「你只要帶路就好,其他事情他們會去做。時間很急,目的地也很遠,荒原裡多的是沼澤和迷霧帶,我不希望你因為任何原因分心。」霍金說。
「我想先求您答應一件事。」瘸傑克忽然插口。
聽到這句話的人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護礦隊幾個分隊長霍然站起,卻被圖魯抬手制止了下一步動作。
「你跟我講條件?」霍金慢慢望定了瘸傑克,就像從未認識過這個人,「說說看,你想要什麼。」
「我今天來是想請您答應,把這姑娘嫁給我家小子。」瘸傑克指著瑪茉兒,一字一句地說。
紅旗怔住。
短暫的沉寂之後,哄堂大笑。霍金也笑了,只不過是冷笑,「你是不是又醉了。」
「您的大女兒嫁給了圖魯,二女兒嫁給了醫生。在巨石礦井,誰更有用一些,就可以跟您的關係更近些。您看,我是礦上最後一個還活著的爆破工,我家小子現在又能被那些城裡來的大人物派上用場,說不定會被看中帶走,將來也成為大人物。到了那個時候,我們能幫您的就不是一點點了。所以我想來想去,覺得自己還是夠資格來開這個口,紅旗不是一般的孩子,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出頭的……」瘸傑克手舞足蹈口沫橫飛,眼神已有些散亂。
如果沒有挖過煤,那就別說自己吃過苦。
巨石礦井沒有土生土長的原住民,來到這裡的人大多數會面對兩個選擇,要麼下井,要麼餓死。不用廉價出賣勞力的人很少,他們屬於另一個階層。瘸傑克實在是不想紅旗將來也每天都得在充斥煤塵的礦道里掙命,放班後一身虛脫爬回地面,跟自己一樣,哪怕看見光著的娘們兒也硬不起來。
瘸傑克老了,他現在時常腰酸背痛,白頭髮也越來越多。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坨被歲月踩爛的屎,不甘卻無可奈何,對紅旗的期望是他最後僅存的火光。
今天瘸傑克確實沒有喝過酒,但那個能被大人物所用的機會,讓他再難保持清醒。長期以來被酒精腐蝕的大腦正處在前所未有的亢奮狀態,他甚至開始邁步向前,想要湊到霍金身邊去說話。
「既然你也說那些城裡人是大人物,那我為什麼不直接嫁給他們,而是非得選擇你的黃皮小子?難道就為了你所謂的總有一天他會出頭?這白日夢做的可真有意思。」就在護礦隊的人準備抬槍時,瑪茉兒淡淡地開口,「老瘸子,我爸爸好心賞你一口飯吃,你才能活到今天,別太拿自己當回事了。在黃金城,找一打爆破工用不了五分鐘,你用來講價的籌碼分文不值。」
瘸傑克怔住,就像在美夢中被人澆了盆冰水。
「不是什麼男人,都有資格站到我的面前來的。」瑪茉兒挑了挑細若游絲的眉,「快滾吧,你們倆讓我有點噁心。」
紅旗被帶到煤礦中部的護礦隊營區後,鬆開了緊握的右手,掌心一片鮮血淋漓。他用了極大的克制力,才沒有當場撲向那婊子,在槍響之前把她那張妝容精緻的臉剝下來。
他無所謂別人怎麼看自己,只是忍受不了有人那樣對待瘸傑克。
營區是專門開闢出來的一塊地皮,裡面甚至有個靶場,大門處劃著道粗長的黃線作為警示。皮卡開進時,許多人都圍了上來。
「遠東人來這裡幹什麼?」
「喂!你們幾個拉這頭豬進來宰了吃嗎?」
「不會是遠東人也要進隊裡吧?這他媽的也太離譜了……」
靶場鋪滿了煤矸石,這裡是個廢棄的井口,後來因修建營地而被填平。斯洛正站在靶場中央,面對三名同伴手裡的刺槍——這種跟長矛類似的冷兵器遠可投擲,近可捅刺,護礦隊常用來訓練新手。靶場上粗陋的假人遍體窟窿,就是它們留下的痕跡。
「這小子就是嚮導?先用水管把他沖乾淨,省的有跳蚤。」斯洛得知被帶來的遠東少年,居然是剛被瑪茉兒拒絕的求婚對象後,笑得很輕蔑,如同看到了一隻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
他的眼神就跟老礦長家裡那些人一樣,但紅旗在意的卻不是這個。
斯洛赤著的上身嵌著塊巴掌大的金屬甲片,位置在心口,從甲片邊緣可以看到幾根極細的銀管扎入皮肉,管內隱約流淌著黑紅色的血液,進進出出循環不止。
三名遊騎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出手,刺槍連續紮上斯洛胸腹部,發出沉悶的著肉聲響,連槍身都由於巨大的衝力而變彎。這種程度的直接捅刺足以貫穿一頭鐵顎熊,此刻卻連他的油皮也沒能劃破半塊。有幾次刺槍槍頭撞中那古怪甲片,都在飛濺的火星中被彈了開去。
「可以再加兩成力量,羅尼卡奧,你用全力。」斯洛滿身都是流淌的汗水,賁起的肌肉塊壘如刀削斧刻,「媽的,什麼試用版,我看這批防裝完全就是垃圾,總部那幫傢伙是不是都是吃屎的……」
大概是覺得這鬼地方的人注定沒什麼見識,斯洛在言語行事上都顯得毫無顧忌。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忽然橫掃右臂,咔咔幾聲,刺槍被一一格斷。跟著這高大青年意猶未盡地挑起一柄斷折的槍頭,側身蓄勢,在低吼聲中將它脫手擲出。
砰的一聲,百米開外的營地護牆上多出了個對穿洞眼,槍頭無影無蹤。片刻之後,那塊牆體迸裂出無數細紋,垮了半邊。
與那些表情痴呆的護礦隊成員不同,紅旗看的是斯洛腳邊的合金箱,黑眸深處亮起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光芒。
「這就是殖甲?老子也要搞一塊,不,搞一身!」他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渴望,就如同狼在渴望血肉。
暮色垂落時,四名遊騎出了礦區。霍金帶著家人隨從,一直送到了隔離牆外才停步。斯洛很不耐煩這種虛偽的把戲,但對著瑪茉兒的柔聲細語,卻怎麼也板不起臉來。
羅尼卡奧是遊騎當中最年輕的一個,見紅旗蹲在地上捏塊石子左劃右劃,很長時間連頭都不抬,不由好奇地瞥了眼。
這一眼望過去,他的目光就再沒收回來。
注意到同伴的異樣,貝托和阿加隆也先後望向了那裡,跟著呆住。等斯洛走到紅旗面前,小半個荒原的簡略地圖已在後者手下成形,跟遊騎們在智腦上看過的軍用地圖相對比,他們能回憶起的所有河流山脈位置都完全一致,並增加了許多不明意義的標註。
「我們要去哪個方向?」紅旗仍舊埋著頭。
斯洛大致指了下,反問,「那些叉代表的是什麼?」
「每年都有人進荒原找東西,然後變成死人,我不知道你們要找的是不是也一樣。這裡有個露天鐵礦,我認得鏽牌上的字,周邊是鬼魈的領地。這裡好像是戰前避難所,一半埋在土底下,通風口從裡面被鎖死了,我試過許多次都進不去,最近那一帶斑鬣狗又多了幾百頭。這裡跟這裡,鋪著很長的管道,有兩個人合抱那麼粗,有時候冒氣有時候不冒,一直通向絞殺藤最密集的地區……」紅旗每指到一個地方,隨口報出的內容都會讓霍金眼皮一跳。
所有標註被解釋完後,遊騎們又問了紅旗一些細節,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一個在煤礦長大的少年,就算要編出些東西來充實自己的冒險故事,也不可能詳盡到如此程度。如果它們真實存在,光是那個鐵礦在資源稀缺的今天就足以引發兩個大型公司之間的戰爭。作為這支戰術小隊的隊長,斯洛當即通過智腦發出了一條核實礦脈所在地的任務請求,片刻後收到了准許信息,任務優先等級被列為了B級。
「給這小子一件防護背心。」斯洛冷冷地吩咐。
他有點不明白這樣的消息,為什麼反饋回來的是B級准許,還排在這次清除行動之後,旋即想到公司那幫老廢物平時的行事作風,不由得在心裡暗罵了一聲。
無論如何,這遠東小子總算是帶來了驚喜。
霍金開口時臉上的複雜神色已經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內心的笑意,這笑再加上他語氣中的真誠很能感染人,他拍著紅旗的肩膀,半是埋怨地說:「這麼有價值的發現,怎麼不早報告呢?總算現在還來得及,好好帶路,別讓這幾位先生失望。」
「那些東西很值錢?」紅旗似乎有點被嚇到了。
「我只能說你很有用,而且今後會越來越有用。等你這次回來,我會重新考慮瘸傑克提過的那件事。」霍金又用力拍了拍他,像慈祥的長輩在勉勵孩子。
紅旗「哦」了一聲就再無動靜,過了半晌,他看了看眼波如流的瑪茉兒,咧嘴,「不用了,礦長先生。老爹回家時說他想通了,不是什麼女人,我都夠格去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