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狂野年代
同樣半杯酒,樂觀者看是半滿,悲觀者看是半空。瘸傑克說,去他媽的酒杯,老子只用瓶。
第一章 紅旗
七隻鬼臉蛾,四枚荒野遊蕩者的骨刺,一對漠豬睾丸。
這些東西正擺在劣質標本盒裡,睾丸血淋淋的,似乎還透著熱度。老洛用鑷子夾起一隻蛾,戴上龜裂的單片眼鏡端詳良久,目光這才轉向那少年。
少年沒脫風帽,進門遞上標本盒後,他就從櫃檯邊退開,站到了離窗不遠的地方。也不知是怕了福爾馬林的刺鼻味道,還是在刻意保持陌生人之間必要的距離。
鋪子裡的櫃檯都加高過,老洛向來習慣在身邊放一把鋸短槍管的雷明頓12連發。見少年始終沒有什麼鬼祟舉動,這會兒驗貨又是無誤,他倒反而有點遺憾來的不是個想要渾水摸魚的小賊,沒能讓自己在這個燥熱且沉悶的午後,用鮮血塗抹出一點樂趣。
「黃皮小子,以前好像沒見過你。」老洛的語氣並不算好,他向來不喜歡黃種人,尤其是遠東人。
「我叫紅旗。」那少年說。
老洛皺了皺眉,溝壑橫生的額紋也跟著擠了一擠,變化出一個踩到狗屎的表情——看樣子是遠東種沒錯了,這些不知所謂的傢伙,名字大多拗口古怪。
翻出賬簿,老洛慢吞吞地開始記貨單號、成交時間以及交貨人,最後一項其實並不在規定流程之內,只不過是他的習慣。「本事不小啊,這一筆就賺200……如今還真是什麼人都能吃鐮刀這碗飯了。」他有意無意地丟出一句。
「鐮刀」是行話,特指以獵取基因樣本為生的冒險者。那叫紅旗的少年顯然沒聽懂,也沒搭腔。
老洛冷冷掃他一眼,在交貨人名字後面加了個問號。不穿底褲的婊子遍地都是,不帶武器的交貨人,他還是第一次遇上。
這期收貨單在老洛的雜貨舖外貼了足足三天,算是破了紀錄。賞金欄裡200枚新幣的標註,讓所有在這一帶討生活的鐮刀都為之眼熱,但他們當中卻沒有一個人接這趟活。有些錢不是那麼好掙的,誰都知道鬼臉蛾只出沒於拾骨荒原的沼澤帶,那裡是六足帝王鱷的天堂。
對於鄉巴佬們怯懦的表現,老洛並不在意。他這家鋪子是「石匠」商會旗下分店,儘管鋪面小到不能再小,但好在招牌夠大,匪幫不會來打主意,買賣也向來做得不錯,像這種注定難產的單子一年也經手不了幾回。
總有些客戶會提出稀奇古怪的需求,老洛的頂頭上司——也就是負責整個荒原周邊分店的胖子彼得,似乎相當重視這張貨單的交付,下發名目表時還特意用紅筆批上了「一級優先」標註,幾個字丑到讓人一看就聯想起他油膩膩的肥臉。
老洛打賭那頭只會拍馬屁的豬玀,一定不知道單子上羅列的這些玩意兒,究竟要被拿去派什麼用場。
自從二十年前來到獠牙鎮,一直到今天,老洛已經記不清經手過多少貨單。這次需求的三例基因樣本很冷門,但在他看來,就算用腳後跟去想也能猜出用途——雄性漠豬在發情期能一天交配近百次,荒野遊蕩者的軟骨具有伸縮可塑性,至於鬼臉蛾,它們身上的鱗粉能令人致幻,並且會在夜裡發光。
就最後一點,老洛不得不承認那位絕對富有但卻未必理智的客戶口味很重。「讓男人省事,讓女人不省人事」這句廣告語,從很久以前起就風靡於生物殖甲市場,精明的製造商常會在套裝買賣中附贈一些小功能,而事實證明它們相當受歡迎。
老洛這裡收不到的貨,換了別家也一樣。到今天太陽落山就是撤單時間了,他沒想到會有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冒出來,救了那肥豬的場。
「東西沒錯,你是要錢,還是別的?」老洛填完賬簿,吐出一口濃痰,「老子向來認貨不認人,你不用擔心我會坑你一個子兒,石匠商會在買賣上要是不乾淨,也做不到今天這麼大。現在,你最好長話短說,快點拿上酬勞滾蛋。」
收貨單上寫得很清楚,如果不接受貨幣支付,則可以享受折扣待遇換購商品。簡單來說,就是最原始的以物易物。少量D級殖甲散件算得上是老洛的鎮店之寶,常年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對於那些生活在舊城區的客戶來說,D級這個檔次基本等同於垃圾,但在這裡,它們卻是絕大多數鐮刀賣命攢錢的動力之源。
「有沒有治咳嗽的藥?我家裡人每天都咳,總也不好,前幾天還咳血。」那少年好奇地打量著櫃檯裡的殖甲箱,隨手摘下風帽,老洛才發現他有著一雙亮得出奇的黑眼。
老洛怔了怔,這樣的眼神他只在二十歲那年看到過——在呼號雪山的冰崖上,那匹足有牛犢大小的白狼跟他狹路相逢,一人一獸都是飢腸轆轆精疲力竭。在沒開槍之前,那狼的眼神就跟此刻的少年酷似,老洛甚至覺得自己能透進去觸摸它狂野自由的靈魂,聽到它在上一個月圓之夜發出過的長嗥。
鋪子裡的藥品存貨還算齊全,回過神來的老洛問了問其他病症,翻出一支不鏽鋼加量治療針。「折後50個新幣。」他板著臉先報價,見少年點頭,這才比劃著示範,「你說的應該是肺炎,這是盤尼西林。你每天往病人屁股上扎一次,針管旁邊有刻度,每次推一格,整支針打完就沒事了。」
老洛連獸醫也不是,最多算是久販成醫,但少年顯然沒有更好的選擇。隨後,他又要了一粒「快嗑」、一副鐵顎熊皮做的護腿、一本《疫病自救手冊》,用折扣零頭換到兩瓶番麻酒、幾塊燻肉。「快嗑」是當今最流行的軟性毒品,收成好的時候才有鐮刀捨得買這個放縱一下,詫異的老洛注意到對方接過那粒可以讓很多人瘋狂的藍色膠囊時,似乎並不顯得興奮。
屋角的槍架是少年唯一長時間注目過的,架上最舊款的AKC-74U改進型突擊步槍也要賣到3000新幣,他瞅著標價牌吐了吐舌頭。
老洛皮笑肉不笑地扯動嘴角,抬手指了指殖甲箱,「這個更貴。」
「我買不起的,就瞎看看。」少年笑了笑,拿上東西,向老洛道了謝,轉身出店。
街對面的陰涼處,一條趴在那裡的黑狗迎了上來,沖少年微微搖尾。那狗瘦骨嶙峋,缺了半隻耳,脖子上掛著個帆布包,倒像個不會說話的夥伴。少年撕了半塊燻肉餵牠,見它三兩口吃完,又把手裡的半塊遞了過去。
一人一狗沿著破落的街道走遠,老洛站在窗後,眯起了眼。
人老了,記性難免會差。這些年常有些鐮刀前腳出門,老洛跟著就想不起對方的名字,但毫無疑問,這個紅旗是例外。
大遷徙期已經過去了幾個世紀,還能活到今天的遠東人並不多。工裝、煤漬、破口的膠鞋,這些都是少年身上的標籤——拾骨荒原以南就只有一個煤礦,他應該來自那裡,真正的荒原腹地。這遠東小子認得字,沉穩且自制,實在是不怎麼像個礦工子弟,當然,也同樣不像冒險者。
相對於其他方面,此刻更讓老洛感興趣的地方在於,他該怎麼回去。
或者說,還能不能活著回去。
獠牙鎮並不大,建築物皆是粗陋的土石結構,街面上空落落地看不到多少人。鎮中心酒館門口,貼著些破爛不堪的懸賞單。水塔投影下方,一個坐在牆根乘涼的老婦瞪著獨眼,懷裡抱著個燒焦的布偶,動也不動。
走上鎮外那條煤運鐵路時,黑狗忽然停了下來,悶聲不響地衝後方嗅了嗅,兩隻耳朵豎得筆直。紅旗沒有回頭,而是拍拍黑狗的腦袋,示意它繼續走。
尾隨而來的幾條壯漢直跟進荒原十多公里,見前面的少年始終沒有反應,不由得相顧獰笑。這幾人都是獠牙鎮居民,早在少年走進雜貨舖時就留了神,見他帶著東西出來又沒人接應,當即喜出望外,要臨時轉職一把。
這年頭誰都靠搶活著,至於搶人還是被搶,就得看誰的拳頭大了。
尋常冒險者大多成群結夥,就算是單身的也未必好對付,至於這麼個沒帶火器、連毛都沒長齊的雛兒,自然只能算是待宰的羔羊。好事不是天天有的,漢子們見離開鎮子已經夠遠,沒人看得見更不可能有誰會來分一杯羹,再也按捺不住,紛紛小跑起來,手裡也都亮出了刀子。
雙方相隔大約千米左右,紅旗在這個時候忽然轉向,離開鐵路,往西側橫亙的丘陵奔去。他一撒腿,幾個漢子自然追得更快,嘴裡喊著:「別跑」、「站住」、「把東西留下」之類毫無營養的威脅言語,倒是把非職業劫匪在行事風格上的欠缺展露無遺。
一個小時後,漢子們眼中的羔羊仍在不急不緩地跑動,而他們自己卻已經再沒力氣喊出哪怕半個字。雙方之間的距離不但沒有縮小,反而在拉大,追襲者中最強壯的還能拖著腳步前進,其餘的則幾乎可以算作在爬。
落日離地平線越來越近,周邊的地形也在逐漸變得陌生。漢子們不敢深入荒原,卻不甘心空手而回,強撐著又追出一段路,只看到那野獸般耐力十足的少年帶著狗兒,毫不遲疑地鑽進前方灰茫茫的刺海,一時全都停步傻眼。
「就這麼算了?」有人訕訕地問。
「追不上有什麼辦法?這小子他媽的……他媽的……」另一人彎腰喘了半天,才勉強說出下句,「簡直不是人!」
老人常說,要在荒野求存,如果沒有一口好牙,至少得有雙好腿。
紅旗七歲那年就赤腳攆到過一頭成年跳貓,今天打算劫道的那些傢伙連槍都沒有,他沒怎麼太在意,這會兒進刺海也不全是為了脫身。
刺海在拾骨荒原並不罕見,無數灰褐色的荊棘叢密密麻麻連成一片,範圍廣闊的能延綿數十公里,早些年常有些誤入的流民被困死在裡面。紅旗來獠牙鎮的時候,就是從這裡過的,黑狗一路走走尿尿,倒是省了現在不少工夫。
有狗兒引路,紅旗走出刺海天才剛黑,比預計中要快了不少。裝滿東西的帆布包有點沉,他抹了把汗,翻出水瓶,先倒了些在蓋裡,讓黑狗慢慢舔盡。
水剩得不多了,回去的路卻還很長。
曾讓半個大陸都寸草不生的酸雨,如今已不復存在了,遮蔽天空的輻射云也早就隨風而散。四季的界限從未如此模糊過,酷熱和嚴寒統治著一年中漫長的兩個極端,現在雖然只是初夏,但荒原的地表溫度卻高達70度,如同不折不扣的熔爐。
在這個年代,改變的並不僅僅只有環境。重新繁衍的植物群叢充滿攻擊性,它們的葉冠大多稀疏醜陋,汁液含有劇毒,為應對冬季休眠期,甚至會彼此扼殺爭奪養分。
變異和進化,一切法則的重鑄之源。
夜幕下的拾骨荒原正逐漸甦醒,小到鬼針游蟻,大到鐵顎熊,食物鏈的每個環節都已運作起來。變異物種無處不在,它們飢餓、兇殘、鍥而不捨,有些掠食者還攜帶著多種病毒,就算是獵物被咬破半塊油皮,也會在短時間裡爛成一具活屍。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息從雜草中傳出,幾條黑曼巴出現在紅旗眼前。這種能在短距離內追上野馬的劇毒蛇,擁有荒原蛇類中最快的速度和最強的攻擊性,而這一刻,它們卻顯得充滿畏懼,很快就轉身遊走。進入瘴霧帶後,兩三米以外的景象都變得模糊不清,紅旗只聽到鹽鹼地上一片「沙沙」聲,也不知有多少蟲蟻像潮水那樣退去。
選擇抄近路不代表選擇送死,驅蟲防蛇用的艾草囊要算是陳年舊物了,艾草在拾骨荒原很罕見,光是收集這一點已經很不容易。這次回程,紅旗還帶了幾塊荒野遊蕩者的淋巴腺。這種大型猛獸披著鎧甲般的厚皮,頭盾寬度可超過兩米,堅如磐石,光憑著體味就能讓絕大多數掠食者退避三舍。昨天要不是把它們引進沼澤帶,最終惹得帝王鱷傾巢而出,紅旗也沒可能拿到骨刺去交貨。
再次途徑那個直徑超過幾公里的巨大陷坑時,紅旗放慢了腳步,身體由於戒懼而緊繃。氣流被吸入地底的聲響,在夜晚顯得格外淒厲,漏斗般的裂口將整條峽谷撕成兩半,黑沉沉不知有多深。人走在邊上,活像是爬在井口的螞蟻。
在戰前世界,這種地貌形態被稱為天坑。如果有得選的話,紅旗寧願面對一百頭暴怒的荒野遊蕩者,也不願像現在這樣從坑邊走過。
從記事起,紅旗無數次做過同一個夢。
夢中的世界遍佈硝煙,大地上塌陷出的無數天坑彷彿惡魔之喉,每次他都想竭力逃開,卻每次都被吞入。他攀附在岩壁上,身不由己地往地底越陷越深。天光逐漸消失,到最後幾絲也徹底泯滅時,黑暗籠罩了整個空間。漫長而絕望的掙扎彷彿持續了一個世紀,他赤裸的身上逐漸佈滿劃傷,右手食指和中指早已被磨爛,指骨在裂岩表面刮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腳下的深淵霧氣繚繞,隱約傳出沉悶咆哮。他沒法確定那是什麼,只知道它們即將蜂擁而上,自己卻無處遁逃。這是種難以形容的直覺,或者更該稱為本能,他甚至能聽見靈魂最深處的那頭獸在厲聲哀嚎。
童年的大多數夜晚,紅旗都會在這樣的恐懼中驚醒。噩夢至今仍在重複,每個場景每個細節都如此清晰,有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真的去過地底,被那種最純粹的黑暗包圍過。
他有雙天生的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