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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的第十九層》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高玄已經事先看過一遍了,他用翻譯後的漢語念了出來:"1900年4月5日,義大利著名畫家馬佐裏尼先生隨郵船"聖瑪利亞"號抵達上海,馬佐裏尼此行引起兩租界藝術品收藏界關注。本報記者在碼頭採訪了馬佐裏尼先生,馬佐裏尼表示這次抵滬,並非短期訪問或旅行,而準備長期定居於此。當晚,以熱衷於收藏藝術品聞名的怡和洋行董事凱利先生,在南京路波塞冬飯店設宴招待了馬佐裏尼先生……"

春雨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算了吧,不要再照著原文翻了,太費力了。這些報刊你是不是都看過了?"

"差不多吧。"高玄終於露出些倦態。他抬頭看了看低矮的天花板說,"我就根據剛才發現的材料,大致說一下吧。"

春雨連忙點點頭:"對了,上次你不是說,馬佐裏尼的作品因為過於恐怖,而遭到了歐洲評論界的指責。那他千里迢迢到上海來,是不是為了逃避歐洲對他的爭議呢?"

"一開始人們都是這麼猜測的。不過,1900年的上海租界還從沒來過什麼藝術家,所以大家還是非常歡迎他的。但是,根據幾位後來與馬佐裏尼熟悉的人說,他到上海來的真正目的,並不是為了逃避歐洲評論界的指責,而是想要到中國來探險。"

"探險?"

提到這兩個字,春雨立刻下意識地想到了荒村。

"對,馬佐裏尼曾經提到過,他要來中國尋找一處藝術史上的寶藏---曾經有一位歐洲的傳教士,在十八世紀中葉來到中國,那時還是乾隆年間。據說那位傳教士在中國東南某處深山中,發現了一個古老的遺跡。後來傳教士回到歐洲,寫過一篇遊記的手稿。馬佐裏尼在法國一處私人博物館裏發現了這篇幾乎失傳的手稿,他被手稿描繪的地方吸引住了,決心一定要找到那處遺跡,以完成平生最大的心願。"

看著桌子上宛如墳墓裏出來的舊報紙,春雨輕歎著說:"歐洲人發現的中國古老遺跡?聽起來就像是敦煌藏經洞。那馬佐裏尼找到了嗎?"

"是的。馬佐裏尼到了上海以後,就開始努力學習漢語,甚至拜某位中國畫家為師,學習傳統的中國畫技巧,很快就成了一個中國通。他經過多方打聽和聯繫,終於查到了那個地方的大致位置,於是獨自一人前往,據說那處遺跡就隱藏在浙皖兩省交界的群山中。可馬佐裏尼離開上海不久就失蹤了,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裏音訊全無。"

"他出事了嗎?"

"就在人們幾乎要把馬佐裏尼遺忘的時候,他突然出現在了上海,身邊還帶著一個美麗的中國女子,這讓許多人都倍感驚奇。人們問他一年裏去了什麼地方,但他總是保持沈默。"

"還帶著一個美麗的中國女子?"

女孩子總是對這種事情感興趣。高玄略帶曖昧地笑了笑:"當時的歐洲人總喜歡在中國尋花問柳。當然,他也有可能在中國經歷了一段真正的愛情。"

"是啊,照片裏的馬佐裏尼很帥,就像意甲聯賽裏的球星。"春雨忽然覺得這句話很傻,立刻嚴肅起表情說,"後面還有嗎?"

"沒有了,這裏收藏的《字林西報》從1902年開始中斷了。"

春雨失望地說:"真遺憾啊,看來馬佐裏尼在中國也有一段傳奇經歷,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謎。比如說那個古代遺跡裏究竟有什麼?他為什麼會失蹤了長達一年時間?還有那個美麗的中國女人?這麼多謎究竟哪一個與地獄有關呢?"

"也許全都有關吧。"高玄皺起了眉頭,重瞳般的眼睛讓春雨越來越看不清了。他收拾著桌子上舊報刊說,"我還會繼續查下去的,一定會解開馬佐裏尼的那些謎,到時候或許就能解開地獄短信遊戲的謎了吧。"

"對,馬佐裏尼就是一把鑰匙,我們一定要找到它。"

高玄把那些舊報刊整理了一下,放回到了庫房後面的大鐵櫃子裏。

在走下搖搖欲墜的樓梯時,高玄突然問她:"你還有空嗎?"

春雨有些緊張,抓緊了樓梯扶手說:"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只是想請你去我的畫廊坐坐。"

"畫廊?是在蘇州河邊上吧,路上那麼遠,而且天都快黑了"。

"沒關係,我開車帶你去,到時候再送你回來。"

春雨這才走下了樓梯,輕聲說:"那好吧,只是不要太晚。"

離開這個墳墓般的圖書館後,高玄帶著她快步走向停車場,果然又路過了鬼樓外的圍牆。春雨不想再靠近那棟樓,只是低著頭小跑了過去,高玄緊緊地跟在後面說:"別那麼緊張,我幾乎每天都要路過這裏。"高玄的車在停車場的最裏面,是一輛白色的帕薩特。春雨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高玄幫她系緊了安全帶,迅速開了出去。

一路上的天色漸漸暗下來了,而都市的夜生活尚未開始,一路上都是忙著回家的上班族。春雨看著車窗外的世界說:"有時候我覺得離他們很近,又覺得離他們很遠。"

"你是指周圍的人?" 高玄在紅燈口停下來了。

"差不多吧。我總覺得自己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為什麼?因為你的過去?"

"過去……"

春雨像是被什麼刺到了一樣,立刻閉上了眼睛。那個醜陋的背影又浮現在腦海中了,使她顫抖了半天都說不出話。

又是一個紅燈,高玄用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盯著她:"你怎麼了?"

她傻笑著搖了搖頭,調轉了話題說:"為什麼帶我去你的畫廊。"

"因為我會送給你一個小小的驚喜。"

半小時後,高玄帶著她來到蘇州河邊的一座大樓,看上去像是三十年代的大樓。沿著蘇州河的一線,開著好幾家藝術畫廊,高玄的畫廊在最不起眼的位置,只有個狹小的門面,上面掛著"子夜畫廊"的牌子。"子夜畫廊?真是很特別的名字。"

高玄微微笑了笑,把她帶進了畫廊裏。其實就是一道狹長的走廊,兩邊的牆上掛著各種油畫作品。在這條充滿了顏料氣味的走廊裏,春雨仿佛走進了另一個世紀。所有的畫都是古典主義風格,大部分是文藝復興作品的臨摹,還有一些是中國人的肖像。

她邊看邊問:"這些都是你畫的嗎?"

"不,只有一小部分是我畫的。其實,我開畫廊並不是為了賺錢,只是覺得這樣的生活方式很自由。"高玄來到走廊最裏面的樓梯口說,"再到二樓去看看吧。"

春雨跟著走上陡峭的樓梯,來到樓上一個寬敞的房間。在進門最醒目的位置,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她自己的臉。

她立刻就怔住了,向後退了幾步,才相信自己並沒有看錯---那幅以她為模特兒的油畫,正驕傲地掛在牆上。

春雨當然不會忘記那天下午,在美術系的一間畫室裏,她在高玄面前呆坐了幾個小時,就是為了創造出這幅畫---她成為了真正的"畫中人",安靜地坐在冬日的陽光裏,柔和的光線撫摸著她的皮膚,在幽暗背景的襯托下宛如聖女。在高玄的畫筆之下,她的眼睛是如此恬淡,幾乎已遺忘了整個塵世。

許久之後她才回過神來,對著高玄說:"這就是你給我的驚喜?"

"沒錯。我把這幅畫掛在畫廊最重要的位置,但我已標明這是非賣品,只准欣賞不准買賣。昨天有個收藏家來這裏,一眼就看中了這幅畫,願意出十萬元買下,但我說一百萬都不賣。"

"你認為這是畫廊裏最好的畫?"

"是的。雖然它只是幅小框畫,算不得真正的大作品。但這幅畫的意境很特殊,要比那些大作品更能打動人的心靈。你看你畫中的眼神,看你的嘴唇和下巴,真正的傑作不在於大小,而在於靈魂---這就是一幅有靈魂的畫。"

聽了這麼多溢美之詞,讓春雨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那麼畫的靈魂到底是什麼呢?"

"這個誰也說不清楚,正因為說不清楚才難能可貴,才是許多畫家苦苦追尋了一輩子的東西。春雨,我一定要感謝你,是你讓我重新獲得了畫的靈魂,我已經好幾年都沒找到這種感覺了。"

"你真的不必感謝我,我只是擺了個樣子而已。關鍵還是你畫得好。"

"不,對於一幅好的作品來說,模特兒是非常重要的。我覺得單就這幅畫而言,不僅僅是我一個人創作的,而是你和我兩個人共同創作的結果。"

"快別這麼說了,我怎麼也能算創作呢?"

"你坐在畫架前的姿態、眼神、氣質,還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別人永遠都無法複製的。你說這算不算是一種創作呢?"高玄有些激動地走到窗邊說,"創作的本質就是獨一無二,而春雨你就是個獨一無二的人。"

但春雨搖了搖頭說:"我想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不,人和人是有區別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平庸的,而只有極少數人是完美的。"

"至少我不完美,我覺得我還有很多……很多不完美的地方。"

她忽然感到心裏一陣發慌,趕忙把手撐在了窗臺上。從這扇窗眺望出去,可以看到外面靜靜流淌的蘇州河。天空差不多已經完全黑了,只是對面的高樓燈火通明,幾乎把一半的水面都照亮了。

高玄索性打開了窗戶,一陣寒風吹亂了春雨的頭髮,他把頭伸到窗外,眯起眼睛說:"每天晚上,我都會看著這條河水,就像在歐洲留學時每晚對著泰晤士河。"

"你就住在這裏嗎?"

高玄指了指天花板說:"對啊,我就住在樓上的房間。"

春雨理了理飄揚的髮絲說:"你們搞藝術的真會挑地方住啊。"

"出去吃點東西吧。"

高玄看了牆上那幅畫一眼,又看了看眼前的春雨,然後關上了窗戶。走出底樓畫廊的門,春雨低著頭說:"對不起,我想我還是早點回學校吧。"

"你不餓嗎?"

"不。今天午飯吃得晚,現在一點都不餓。"

春雨看了看眼前的大樓,心跳驟然加快起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高玄搖了搖頭說:"春雨,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和別的女孩子太不一樣了。"

"她們大概都巴不得能和你一起吃飯吧。"

這句話讓高玄有些不好意思了:"就是因為你的與眾不同,所以我才會特別注意你,如果你和那些女孩子一樣的話,你也不可能成為我的'畫中人'。"

然後,高玄坐進了車子,向她揮了揮手說:"你不是想早點兒回去嗎?我送你回學校"

晚上七點,他們終於回到了學校。

當高玄把車開進停車場後,他沒有讓春雨下車,而是凝視看著前方說:"這些天來,除了神秘的地獄遊戲之外,我還在思考另一個問題。"

春雨隱隱有些不安地問:"什麼問題?是不是和我有關?"

"你真聰明。是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思考,你為什麼和別的女孩不一樣呢?"

"也許是天生的吧。"

高玄拔下了車鑰匙,但還是沒有開門:"不,人的容貌可以是天生的,但內心卻是後天決定的。"

"那你認為,我的內心是什麼樣的呢?"

"我不知道。"高玄的臉被車廂內的陰影覆蓋著,只聽到他低沉的聲音,"那你的家人呢?是不是也和你一樣?"

"家人?" 春雨忽然摸了摸心口,她知道高玄看不清她的臉,她緩緩閉上了眼睛,用極輕微的聲音說:"求求你,不要問這個問題。"

高玄被她的話刺激到了,靠近了她問:"你的家人究竟怎麼了?"

"別管我!"

春雨一下子推開了車門,飛快地跑了出去。高玄也跟著沖出去了,但黑燈瞎火的停車場裏,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其實,她正躲在一輛巴士後面,淚水已經模糊了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躲在黑暗中,抬起頭已看不到月光。

她聽到高玄大聲地叫著她的名字,但她依然沒有動彈。直到傳來一陣汽車發動的聲音,高玄開著車離開了這裏。

春雨終於走了出來,在停車場中央的空地上,她望著四周黑洞洞的世界,再也沒有抹去臉上的淚珠。

春雨沒有直接回寢室,因為她害怕路過鬼樓。走出停車場大門後,又從外面繞了一個大圈,她才回到了學校裏面。

食堂差不多快關門了,她只能吃一點剩下的麵條。吃到一半的時候,她收到了高玄發來的短信:"你現在在哪里?我很擔心。"

春雨想了片刻,回復道:"我就快回到寢室了,不用擔心,謝謝你送我回來。"

當她回到寢室以後,第一件事就是照鏡子。臉上的淚痕全都幹了,只是眼角還帶著憂傷的樣子。春雨用毛巾擦了擦臉,然後從櫃子底下取出了一幅像框。框裏鑲嵌著一張黑白照片,畫面裏有一對年輕的夫婦,中間坐著個大約十歲的小女孩。

那是春雨的一家三口。她伸手摸了摸照片上爸爸的臉,又摸了摸媽媽的臉,最後是自己的臉---她覺得小時候的自己一點都不像現在,那時候她又瘦又小,絲毫都不討人喜歡。其他的小姑娘總是光彩奪目,而她卻常常被別人遺忘,只能一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只有在爸爸的懷抱裏她才是快樂的,她能夠撫摸爸爸的胡茬,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道,漸漸地沉入夢鄉……

抱著懷中的像框,春雨竟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仿佛靈魂出竅般,回到了許多年以前的時光。直到子夜十二點,短信鈴聲把春雨從夢中驚醒。她猛地從桌子上抬起頭來,慌張地環視著整個寢室,好像有某個人在對她尖叫似的。許久她才拿起了手機,螢幕上顯示的依然是地獄的號碼,她趕快打開了這條短信---"你已進入地獄的第11層,你將選擇1:你最想解開的謎;2:你最想見的一個人;3:你最恨的一個人。"

這時春雨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她把像框放回到了櫃子裏,看著這條短信上的提示,心想:不知不覺都到地獄的第11層了,照這個速度走下去,離那個最後的秘密"地獄的第19層"也不會遠了吧。

她又把那三條選項讀了一遍,目光的焦點對準了"1:你最想解開的謎"。現在想要解開的謎實在太多了,究竟先要解開哪一個呢?忽然,春雨想到了自己的身後---那是清幽的下鋪,她還在看著自己嗎?

春雨的拇指顫抖著,終於按下"1"鍵回復了出去。

對方的回復很快就來了---"把你想要解開的謎告訴我吧,你會實現願望的。"

春雨立刻在手機上打出了一行字:"我想知道清幽為什麼會死?"

在把這條回復發出之後,她突然關掉了手機。也許是出於恐懼,也許是出於希望,現在她不想收到什麼回復,只需要靜靜地等待。

看著外邊沉沉的冬夜,她不知該如何獨自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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