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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公司走回家,從深夜走到晨光熹微。一身仍舊是濕的衣服粘膩在身上,冷已經變成了一種很是麻木不仁的感覺。
家也不過只是一座空暖著沒有意義的空間,像具沒有意思的空殼。十多年來第一次開燈後發現原來熟悉的一切還是陌生的,擺設都精緻,卻泛著華而不實的虛偽光澤。
我的手指摩挲過櫃子凹凸不平的磨砂玻璃,眼神流連在相框裡面十年前他的盈盈笑意。他開心的時候一直都是這麼笑的,嘴角勾起笑紋,總像有那麼一點點不好意思的放不開,卻能夠看出是發自內心。
櫃子下面格子的一角靜靜坐著一隻紫水晶盒子,還記得他把那枚十字架的耳環放在裡面捧給我時我取笑了他的買櫝還珠。盒子太漂亮太精巧了,肖恆一直捨不得丟,我也任他把它閒置在放著櫥櫃一角。
我伸手拿起它輕輕打開,預想它是空的,卻沒想到裡面靜靜躺著一枚銀色的戒指。我的心狂跳起來,拿起那個小小的東西的手都在發抖。
裡面的銘文是我見過的不屑過的,「LOVE FROM H」。
來自肖恆的愛,或者說,肖恆的愛情。
肖恆的愛情,就這麼被我丟棄在時間的角落裡深深埋了很久,終於有一天不經意間重見天日,才發現那麼樸素的顏色那麼簡單的形狀,在訴說著怎樣一段深沈的感情,直到重新握到手裡才明白這一點點小東西,能重到壓得心都沈甸甸的。
我關掉燈,拉上窗簾,繼而無力地倒在沙發上。拉起毯子裹住自己,裝成是有人擁抱的樣子,現在只有這一條毯子,才有那麼一點點溫柔的觸感。
閉上眼睛,空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點屬於他的味道,我沈醉在若有似無的自欺欺人裡,想要就這麼躺著再也不站起來。
就讓黑暗吞噬也好吧,不再醒來,不用面對再也沒有任何期待的明天,不用面對沒有了他的世界。
腦子漸漸沈重,身體忽而發冷忽而燥熱,靈魂好像就要飄起來。頹廢已經頹廢到自己都想吐,卻又情願這樣麻醉下去。胃已經發出警戒開始隱隱作痛,我也懶得管它。
在昏昏沈沈之間我被他抱著,他低著頭正親暱地蹭著我的鼻子。我被他弄得想笑,正要說些什麼,卻聽到他在哽咽,我正想要安慰他,卻發現自己動不了,耳邊卻一清二楚地聽見他說:「我不會再纏著你了,你知道麼……」
我搖頭,我想說我沒有覺得你是纏著我的,可是我張不開口發不出聲音,只能聽他逕自說:「你以後都不用逃避,不用每一次見到我就徒增煩惱。我不會纏著你了,不會再出現在你身邊惹你心煩了。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都不會再纏著你了。你可以放心……」
下輩子,下下輩子?
不再纏著我的意思是,不會再在身邊了麼?每天早上不再有他的微笑,生病的時候他不會在身邊,難過的時候不會再安慰,開心的時候不會來分享……
他不在身邊快有半年,相思已經綿長到剪不斷理還亂。半年已經幾乎是極限,然後突然告知我,今後的十年二十年這輩子下輩子,無盡的黑暗只會延續延續一直到我萬劫不復。
為什麼,為什麼那麼殘忍的話語會從那麼溫柔的人嘴裡說出?為什麼說得那麼絕,為什麼做得那麼絕?為什麼我想要補救的時候才發現一切都遲得離譜之後還被斷了後路?最珍視的人,活著的時候沒能對他好,讓他被我傷得透徹到選擇死亡來解脫,我這種人,哪裡還有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
可能的美好可能的幸福都被我親手毀了,我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這樣想的時候,腦子突然清醒了,終於看到了被拋下茫茫然對著陌生的世界度過餘生之外的另一條路,心情也豁然開朗。從來沒有想過死亡也能有一天成為一個巨大的誘惑,一個讓人嚮往的解脫。
我拿著刀片靠在浴室的牆壁上,百葉窗射下來一點黃昏的光。我試圖想要體會肖恆那時的痛苦絕望,心底確是木然的,看著刀片反射的銀光,然後注意到自己拿著它的右手食指上有道V字形的傷痕。
好像什麼時候,什麼人身上也出現過類似的傷痕,我想不起來。刀片割過左手手腕,也只有一陣冰涼,麻木了很久開始痛,越來越痛。
血一汩汩流下,就像是淚水決堤,我看著它流得太慢,又補上一道更深的痕跡。
此時心臟才開始酥酥地痛了,帶著對將來不可知的期待和可能的幻滅幾乎可以教我死不瞑目。我不知道死了之後在虛無混沌中能不能再次遇到他觸摸到他,還是從此就我一個,背著太過絕望的永生永世不相見的詛咒,徒勞回憶他曾經對我一點一星的好。
已經沒有淚,胸口的苦悶沒法被血水的沖刷殆盡,意識恍惚的時候耳邊迴響的聲音像是自己的,像是自己在叫他的名字,然後還不知死活地指責道:「肖恆,你好殘忍。」
好殘忍,把我捧上天,忘乎所以,再丟下我一個人,道歉的機會挽回的機會統統不留給我。就算我以死贖罪,仍舊不知道會不會得到原諒。
沒有人原諒我,所以連死都不被待見。
醒來的時候躺在醫院裡,時間僅僅是第二天而已。夏明修紅著眼睛看著我,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已經咬牙切齒,他說:「洛予辰你發什麼瘋?」
我愣了半響,才發現我好像很久沒有想起這個人,一時間太陌生以至於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到底是怎麼了?這個人曾經是我非常親近的人,現在卻覺得遠到了某種虛幻的地步,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我想死。」我告訴他,認認真真在說。那一瞬間我看得見他眼裡的怒意,一巴掌甩在我臉上,可惜除了痛沒有其他感覺,他沒有能夠打醒我。
他好像激動地說了很多東西,他揪著我的領子我卻聽不進去。生命可貴,我知道生命可貴,可是人人都有跨不過去的一道檻。很多事情都能選擇放棄選擇退一步海闊天空,可是我看不到自己的退路在哪裡。
趁沒人的時候,我咬開手上的繃帶,牙齒撕裂傷口讓它重新流血,可是很快就被發現。尖叫聲震裂耳膜,我煩躁地抓起被子蒙住頭,在被揪出來的時候忍不住怒吼:「這是我自己的命,我愛怎樣就怎樣你們憑什麼管?」
根本沒有可以講道理的人,我被視作瘋人院裡的瘋子被他們壓著往我身子裡注射奇怪的東西,我暴怒掙扎,夏明修站在門口,居然也看著這群人胡作非為不加以制止。
頭腦清醒身體卻麻痺,重得像鉛塊壓在床上。開始有人輪流看著我,夏明修還拉來了路蔚夕,每次我醒來身邊都有兩人中的一個。我絕食他們會給我打點滴,所及番外裡沒有任何尖利的器具,如今發現,原來想死都那麼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