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秘密
高誠橫死街頭是兩天前的事。
若兇手是外面的人,那肯定進不了侯府;若兇手在侯府中,殺完人會很可能下意識處理自己存在過的痕跡,遂盧櫟覺得高誠房間裏有線索的可能性比較小。
但可能性再小,查案的人也需要看一看。就算找不出任何與命案有關的線索,能對死者性格,習慣,愛好多瞭解一些也是有幫助的。
所以盧櫟提出查看高誠房間的要求。
張氏表情鄭重的答應:「自然可以。」不過她沒有親自相陪,叮囑崔治好好待客,並請外院總管幫襯,不許怠慢了。
盧櫟幾人都表示理解,身份最尊貴的趙杼也沒有任何不滿。
一來雖然是條人命,也不過是個下人,主家太重視反倒顯得跌份兒;二來張氏是婦道人家,還是寡居,事發突然心神不穩也是正常;三來張氏從今早開始情緒起伏就很大,還有些失態舉止,你總得容人家整理整理,洗洗臉換個衣服順順心緒什麼的……
侯府地方大,也不差錢,對下人並不苛刻,如張誠這等做到管事級別的下人,可以單獨擁有一間倒座裏最敞亮地勢最好的廂房,或者府裏偏僻角落的小小院子,二選一。
高誠選的是小小院子。
即是與下人住的,環境上就差了很多,說是小小院子,其實地方非常小,就是單獨一間廂房,房前用青磚圍起來一小片地方充做院子,站幾個人都嫌擠。
而且地方也很偏僻,幾乎全部靠著侯府圍牆。
沈萬沙與盧櫟咬耳朵解釋,一般像侯府這樣的大家大戶,府中護衛分班巡邏,一天十二個時辰不能斷。有底蘊的大族便罷了,崔洛這種因運氣好封侯的,不做官,不行武,手裏沒權,沒兵,連世僕都沒有,護衛大半買來,或許以重金雇傭,自然不如從小訓練的家僕那般認真仔細,家主需要想其他方法,增強安全防範。
將靠牆小小院子分與有頭臉的下人住,便是方法之一。
能做到管事的,不說耳聰目明,處事機變肯定是有的。若夜裏聽到什麼不好動靜,不管想攬功升官,還是害怕失去現在位置,這些人都會站出來,想辦法妥善處理。
小院子蓋於隱蔽之處,全部靠著侯府牆,即不影響府內景觀,又能多一道防護,何樂而不為?
盧櫟很有些驚訝,還能這樣啊……
沈萬沙搖著扇子,得意眨眼,「主子總是比下人聰明麼。」能者多勞,一個人能幹兩種活甚至更多,主家願意用,也願意給予更好的待遇。
可這樣做也並非沒有缺點。
盧櫟明確點出:「若下僕與外人勾結——」危險性就更大了。
沈萬沙也承認,但這不是沒辦法才這麼做的麼,若是護衛力量足夠,主家也不會如此。而且下人害主刑罰甚重,一般下人不大敢做這樣的事。
兩人一路說著話,就到了高誠院子門口。管家低頭推開門候著,崔治請趙杼等人先行。
院子……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小。
「咦?鎖著門呐。」沈萬沙扇子指著廂房門上大鎖,問管家,「有鑰匙麼?」
管家搖搖頭,「管事房間配鎖,鑰匙並不交於府中。」
「那就只有高誠自己有了?」沈萬沙歪頭,「那高誠自己把鑰匙丟了怎麼辦?或者他犯了事,府裏需要搜查他房間怎麼辦?」
管家肅手恭敬回答,「真有那時,尋個厲害鎖匠挑開,若還不行,砍了便是。」
沈萬沙想想也是,鎖頭才多少錢一把?他走到赫連羽身邊,摸向他腰刀。
「做什麼?」赫連羽怕少爺受傷,不欲他摸利刃,按住了他的手。
沈萬沙指著鎖頭,「把這鎖砍了啊!」這還不懂,多明顯!少爺抵不過赫連羽力氣,索性收回手,眨眨眼,「要不你來?」
赫連羽對此倒沒意見……
豈知他們兩個說話時,盧櫟與趙紓已經走近房門觀察門鎖……「果然如此。」
「怎麼了怎麼了?」沈萬沙甩開赫連羽,跳上前來。
盧櫟指著門鎖,「你看,這鎖並沒有鎖好,只是掛著。」
他一邊說,一邊看向趙杼,清亮雙眸裏滿是笑意。趙杼眼睛也太利了,一下子就看出來鎖未鎖,他還不信,走過來一看還真是!
「唉呀還真是!」沈萬沙指著黃銅鎖虎頭的部分,「這縫太細,不認真看還以為鎖好了呢!」
不過這沒鎖好,是高誠離開前大意,還是……有別的原因?
總之,不用砸了。
趙杼將鎖拿上來,遞給崔治,讓他使人收好,其他幾個人推開房間,進去了。
這一進去,大家齊齊怔住,誰也沒敢動。
因為現場實在太震撼!
桌椅是倒的,杯壺是摔碎的,各樣東西散落一地,連床帳都被撕了下來!這個房間不小,傢俱物什也不少,可所有東西都不在本來位置,整個房間仿佛經歷一場暴風雨般,亂的不行!
「這是……」沈萬沙眼睛瞪的溜圓,「被小偷光顧了?」
赫連羽揉揉他的頭,「也有可能是兇手。」懷著不可言說的目的來找東西……
「即是兇手,找完為什麼不把現場收拾了?」沈萬沙不服這個猜測,「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殺了人麼?」
留下的痕跡太多,太容易出破綻被抓住了好嗎?
赫連羽桃花眼綻滿笑意,「是是,少爺說的對。」他也是隨口一說而已。
盧櫟已經開始避開地上的東西,小心翼翼走動,觀察房間內環境。
趙杼跟在他身後,也是一臉肅然。
崔治……崔治是個還未過這種事的少年,沒什麼經驗,只儘量繃了小臉,一派嚴肅,隨時注意著幾個人動作,有什麼要求。
盧櫟環繞房間一周,感覺有些怪異。這房間裏東西倒的太全乎,但凡小件都倒了,便是別人找東西,也不需要如此破壞吧?他見過入室偷盜現場,像桌椅這種東西,薄薄木質沒有抽屜暗格明顯不可能藏重要物品,除非遇到人們爭執動手撞上去,一般不會倒。
這裏連床帳都被扯了下來,只牆角一排櫃子站著,是體積太大太重,不方便動手麼?
……
趙杼看完四下,走到盧櫟身邊,對著房間裏唯一站著的櫃子。
這櫃子做的很大,又高又長,下面儲物,上面擺放賞玩之物,多是瓷的木的,現在瓷的全部摔碎在地上,木頭的還能看出個囫圇樣子。
他伸手摸摸櫃子表面,指腹上沾了淺淺一層塵印。他先自己看一眼,又將塵印展示給盧櫟,「房間上一次打掃,在五日之內。」
盧櫟給了趙杼一個『很贊』的眼神,問管家,「高誠為人可勤快?」
聽話辯音,管家一直在房間裏,當然明白盧櫟意思,「只要不是喝醉了,高誠勤快又愛乾淨,出門之前還特意把房間收拾了一遍,好多人看到他提水。」
既然大掃除,就不可能只擦別處偏漏了櫃子。櫃子用來放賞玩物品,現在所有東西被掃落在地,對光細看,櫃子上灰塵痕跡均勻,就像上面沒被放過東西一樣。
房間這麼亂,肯定不是高誠自己刻意所為,否則不必多此一舉打掃收拾,直接下手便是,這房間狀況,必是旁人所為。
櫃子上灰塵痕跡太過均勻,沒有深淺之分,所以櫃上東西掃落的時間,當在清潔整理後不久……也就是說,高誠剛剛做完大掃除,在灰塵還沒來及淺淺鋪一層時,櫃上東西就被扒拉了下去,一直保持到現在。
而高誠做完大掃除就直接外出辦事,沒有回府,死在了朝陽大街巷子口……
這個時間點比較微妙,若說小偷小摸很有些牽強,還真可能與高誠之死有關。
如此,兇手可能就是侯府中人了。
……
大家各自發動腦筋觀察,突然管家『咦』了一聲。
崔治不解,「怎麼了?」
管家指著窗臺上倖存的,未被掃落的蓮花形燈盞,「這燈油……好像用過。」
「用過不是很正常?」崔治更不明白了。
管家搖搖頭,「因高誠要外出收帳,為多賺些月錢,最近半個月加了份晚班,每日傍晚起來,做事加值夜,第二日晨間差事做完,近午才會休息,所以這燈油,是用不上的。他自己也說,反正出門坐車,車裏有的是時間補眠,能多些月錢,省份燈油,十分划算。」
沈萬沙好奇了,「所以他最近沒點過燈?這燈被點過……一定是兇手!」
難道兇手是晚上來的?
少爺肅然提醒盧櫟:「需得好好問侯府下人夜裏口供。」
盧櫟頜首,表示認同。
崔治看著亂糟糟的屋子,心情也很亂,「屋子這麼亂,是有人與高誠起過爭執麼?」
沈萬沙眼睛倏的睜大,「對啊!有人爭執打架,房間也會亂麼,不一定是遭賊!」
「可能性不大。」盧櫟搖搖頭,否了,「若是爭執推搡,能亂成這樣,架打的肯定特別凶,打的那麼厲害,雙方不可能一點傷都不受,哪怕蹭破點皮,也會留下痕跡,可房間裏並沒有。」
趙杼附和道:「牆,桌椅,地面,沒有人類撕打,拖拽,碰撞痕跡……看起來更像找東西,而且蓄意破壞。」
「那就是要找的這東西非常重要了……找不到心裏不爽,所以弄這麼亂?」沈萬沙摸著下巴,「什麼東西這麼厲害?」
「自然是好東西。」此時赫連羽已經走到櫃子前,盯著角落處笑出聲。
沈萬沙湊過來,「你發現了什麼?」
赫連羽指著櫃子深處一點紅,「看到了麼?」
沈萬沙看到了,但是……「不懂。」
赫連羽又指了指地上碎的沒碎的一堆東西,「可有紅色的?」
「沒有。」沈萬沙搖搖頭,搖完就明白了,清亮大眼睛瞪的溜圓,「這裏原本有個紅色的東西,被拿走了!」
他趕緊招呼盧櫟,「小櫟子快來看!」
盧櫟與趙杼本就在櫃子另一頭,此刻走過來一看,俱都一臉明悟。
櫃子深處有一抹紅,手指過去摸一摸,也能沾到一絲,痕跡很新,顯是最近造成。
趙杼摸完還搓了搓,聞了聞,「像是剔紅漆器。」
就是可惜痕跡太少,不能分辨是什麼東西。
……
盧櫟本以為此次到死者房間不會有太多收穫,結果收穫一大堆。
比如高誠之死很可能是侯府中人所為,有人在夜裏到這個房間拿走了一個剔紅漆器,雖然不知道這漆器是什麼,有什麼用,但它肯定很重要,重要到這人尋找的太費力氣,憤怒之下把整個房間的東西都禍禍了一遍……
另外,赫連羽研究了下那枚掛在門上的鎖,那是個精巧虎頭鎖,沒有鑰匙一般工匠都很難打開,這人能進到房間,很可能掌握了死者鑰匙。
所以,只要回頭找找看,死者身上若沒有鎖頭鑰匙,兇手與製造房間混亂的是同一個人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
幾人剛看完房間,張氏就派人來請,去府衙認屍的下人回來,說死者的確是高誠。
盧櫟幾人對視一眼,隨傳話之人走回正廳。張氏已經換了一身衣服,安坐主位,一邊同盧櫟招手,一邊指著廳前站立的小廝,「有什麼問題,皆可問他。」
盧櫟也不客氣,「你可認清楚了,死者確系高誠?」
「小的確定,」小廝腦門都是汗,「官差們也已查出線索,正準備往侯府問話,小的一過去,立馬認出來,死者就是高誠!」
沈萬沙搖著扇子,「官府也找出死者身份了?」倒也不慢麼。
小廝垂手躬立,「是。」
「那他們人呢?」
小廝看了眼首坐上的張氏,沒有說話。
盧櫟便明白,侯府是有階級地位的,雖然出了人命案子,身份也只是個下人,算不得什麼重案要案,需得配合家主意願行事。
張氏眸色微斂,「府裏亂糟糟的,又將近飯點,我便請差吏們先吃個飯,午後再來府中問供。」
盧櫟頜首,如此態度已經很好,沒把人推出去不讓官府管就不錯了,張氏是有心破案的。
他便粥問那小廝,「高誠身上有沒有……」
「讓我進去!我知道兇手是誰!」突然廳外一陣喧嘩,阻了盧櫟的話。
這聲音尖細清脆,是個女子。
因府中正經主子是侯夫人,所以一瞬間,所有人目光看向主座張氏。
張氏唇角深抿,眸內閃過不悅,不過也只是一瞬間,她便恢復了溫雅高貴模樣,「讓她進來吧。」
她一下令,廳外下人撒手,一個湖綠身影立刻沖了進來,掃視廳中一周,也不與張氏行禮,直接沖著看起來地位最高的趙杼跪了下去,高聲疾呼,「我知道誰是兇手!」
一邊說話,她還一邊往前趴,看樣子想抱趙杼的腿,不過趙杼武功高,他若不願,別人自然抱不到……
這女子身形纖巧,削肩柳腰,煙眉水眸桃腮,整個人透著一股柔媚之意。她眼角有些許皺紋,看起來已不年輕,可這股氣質還是很明顯,可以想像她年輕時會是怎樣尤物。
可她動作迅速,對張氏失於禮貌,話說的又快又大聲,眉宇裏還有幾分戾色,與她氣質很不搭,這一不協調,讓人看著就有些不太舒服了。
沈萬沙見盧櫟微怔,以為他介意什麼,湊過來解釋,「平王穿著王爺常服,胸前四爪金龍太耀眼,任誰都能一眼瞧出他身份,倒不是與這女子有什麼過往。」
盧櫟更愣了,沈萬沙這是誤會他吃醋了?
沈萬沙見他發愣,輕輕拍著他的背,「你要還不開心,一會兒正事完了我幫你一塊揍平王,嗯?」
竟然還哄起他來了!
瞧著少爺憂心忡忡,半是心疼半是欲言又止的輕聲勸,盧櫟撫額,「我沒有……」
沈萬沙一臉『我理解,大家遇到這種事都口是心非』的表情,再次拍拍盧櫟的背。
盧櫟:……
「杜媽媽,」張氏眉梢微凜,「把她拉開!」
杜媽媽立刻帶著丫鬟們過去,那女子掙開她們的手,「滾!我自己會起來!」
然後,這女子站起來,憤憤瞪著張氏。
張氏淺淺歎息一聲,站起來同趙杼幾人福身致歉,「這是我夫侍妾,姓龐,一向沒甚規矩,還請見諒。」
龐氏見她如此,用鼻子哼了一聲,「裝模作樣!」
杜媽媽看著龐氏,聲音微冷,「姨娘且消停些,今日府中有客,夫人不好與你計較,若你過份,失了侯府臉面——」
龐氏『呸』了一聲,再次轉向趙杼,「我知道誰殺了高誠,就是我們這位安坐高位,優雅泰然的侯夫人!」
這話讓廳中一靜。
杜媽媽目光鋒利如刀,「姨娘說話且過過腦子,高誠不過是個下人,夫人若不高興,想要他的命只消一句話,外院八十板子一打,就能隨便丟去亂葬崗,旁人都不帶知道的,值得如此大動干戈,鬧到官府去?」
龐氏冷笑一聲,聲音更尖,「因為高誠雖是下人,卻與普通下人不一樣啊,他知道了夫人殺夫秘密,夫人心怒,所以他才會死的這麼般壯烈!」
這話更是引的眾人驚訝,尤其『殺夫』二字,是指張氏殺了崔洛麼!
龐氏並沒有給別人反應的時間,拎起裙角在趙杼面前重重一跪,「妾之所言句句屬實!張氏狠心毒辣,謀殺我夫武安侯崔洛,高誠是侯爺貼身近侍,最為忠心,一定是他得知此事,張氏殺人滅口,請王爺為他們做主!」
「你夫?」杜媽媽聲音更冷,「你一個賤妾,也配稱呼侯爺為夫?整個大夏,能以夫稱呼侯爺的,只有夫人一人!」
「可我雖身份低賤,卻是一心一意服侍侯爺,才能在侯爺生前獨得恩寵,張氏不過是個汙了身子毀了名節不配活著的婦人!」好像怕被掩住口拉下去,龐氏話說的非常快,「張氏為何膝下只有一個孩子,還不是十四年前那件事後,王爺不肯再碰她!王爺為什麼不碰她?不就是湯南莊時她做誘餌引開匪人,被匪人玷污了!」
「若非她還算有功,侯爺早就休了她,好生敬著待著已是大度,她卻不知足,心懷怨忿,把侯爺給殺了!」
她這話說的太重,也太驚世駭俗,廳中所有人一時不知道怎麼反應。
「我還以為你真知道高誠怎麼死的,方才准你進來,沒想到不過舊事重提,你還是說這個。」
張氏表情淡淡,與盧櫟幾人解釋:「我夫過世之時,龐氏就為此鬧了一場,非說我貪心不足,殺了我夫。當時有崔家族人並官府調查為證,我並沒有做這樣的事。我念及龐氏有功,為侯爺產下子女,方才沒有計較,沒想到直到今日,她仍對此事念念不忘,倒是讓幾位受驚了。」
這種事是私宅秘事,不會外傳,沈萬沙沒聽說過,眼睛睜的溜圓,武安侯府竟然還發生過這樣的事啊!
盧櫟則是覺得這小妾很可疑,直接問龐氏,「你說高誠知道當年之事,所以被夫人滅口?」
龐氏神情堅定,眉眼淩厲,「是!」
「你怎麼確定高誠是因為此事被滅口,你與他是什麼關係?」
龐氏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這個問題問的太妙,沈萬沙忍不住收了扇子,「是啊,你與他怎麼什麼關係,怎麼他知道什麼秘密,都跟你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