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紫薇殿裡,蕭言之靜靜坐著,面前一張矮桌,桌上一杯清茶、一盞香爐,矮桌正中放著小小的風爐,風爐裡燭火搖晃,座在風爐上的茶壺壺口冒著熱氣,再往對面看去便又是一杯清茶,而後一隻塗了丹蔻的纖纖玉手闖入視線,端走了那一杯清茶。
蔣琬輕抿一口茶水,而後才輕聲開口道:「本宮這裡的茶葉,都是陛下賞的,聽說都是江南獻上來的貢茶,殿下嘗嘗,看與殿下在江南喝過的相比味道如何?」
蕭言之聞言淡淡一笑,悠然道:「只聞這茶香,便知道是市面上尋不著的極品,進貢皇家的東西,向來都是獨一無二的,今日我可是沾了蔣貴妃的光,才有幸嘗上一口,要謝過蔣貴妃慷慨。」
話音落地,蕭言之便端起茶杯,頗為享受地嗅了嗅茶香,而後才啜一口茶湯,垂下眼時,蕭言之卻在心裡叫苦不迭。
他不過就是在仲秋宮宴上多吃了兩口,皇帝為什麼要安排他再學宮廷禮儀啊?而且學禮儀就學禮儀,為什麼要安排他來蔣貴妃的紫薇殿裡學?皇帝坑他還坑上癮了啊?
放下茶杯,蕭言之的眼中又盈滿了溫柔的笑意。
仔細打量一下蕭言之的長相,蔣琬才發現蕭言之跟皇帝其實是有相似之處的,雖然並不不明顯,但皇帝年輕時的五官輪廓便是蕭言之這樣的。
只不過皇帝十幾歲就參軍入伍,認識她那會兒領軍造反又是意氣風發,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決絕的霸氣。
然而蕭言之卻是江南商販,想必是習慣了笑臉迎人,整個人瞧著和藹親切,尤其是他眼底那化不開的溫柔更叫人如沐春風,這與皇帝截然相反的氣質倒是讓蕭言之看起來不怎麼像是皇帝的親生兒子。
放下茶杯,蔣琬笑道:「雖然陛下囑咐本宮安排人教導殿下宮廷禮儀,可本宮瞧殿下天生貴氣,舉手投足間可比善兒更像是個皇子,哪裡還用得著人再教導?」
「貴妃過獎了,」蕭言之微微垂眼,「與二皇弟比起來,我還差得遠呢,畢竟二皇弟可是父皇親自教導出來的,一定是兄弟裡最合父皇心意的。」
「殿下太謙虛了,」蔣琬咯咯笑道,「善兒他啊,什麼都好,就是呆頭呆腦的,也不會說句討好的話,本宮只盼著陛下千萬別對善兒有所誤解就好。」
「知子莫若父,蔣貴妃無需心憂。」擔心也別跟他說啊,這事兒他可幫不上忙。
蔣琬歎一口氣,道:「怎麼能不擔心,本宮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倒不盼著他出人頭地,只求他這一生平平安安就好。」
聞言,蕭言之暗自冷笑一聲。
蔣貴妃若真的只求徐離善這一生平安,那徐離善定能過得逍遙自在、和和美美,只可惜……
見蕭言之聽了這話後沒什麼反應,蔣琬長舒一口氣,莞爾一笑,又道:「罷了,本宮與殿下說這些做什麼,真是太久都沒個人能陪本宮聊聊了。陛下說要本宮安排人教導陛下宮廷規矩,可本宮覺得殿下您是什麼都知道,只看心情如何、想不想做罷了,因此本宮也不做那討人嫌的事情,就給殿下說一說本宮這三四年經歷過的宮中趣事吧。」
蕭言之眉梢一挑,心中頗為詫異,卻也笑著點頭道:「蔣貴妃果然善解人意,那就有勞蔣貴妃了。」
在宮中發生過的事情,哪有什麼趣事?那一樁樁、一件件,說出來是當個樂子,可其中卻暗藏著在宮中的生存之道,而蔣貴妃身為有實無名的六宮之首,會經歷的多半也都是大事,能聽上幾樁「趣事」,對他來說有利無害。蔣貴妃若真是誠心誠意與他說的,那他還要記蔣貴妃一個人情。
蔣琬柔柔一笑,便給蕭言之說起前朝後宮裡她知道的那些事兒,蕭言之聽得認真,偶爾附和幾句,像是真的在聽蔣貴妃說笑一般。
兩人這一說就說到了正午,趙康來紫薇殿接人時,兩人還正為一句話樂不可支。
瞄見趙康,蔣琬斂了笑,也收住了話題,調侃蕭言之道:「這才一會兒不見,陛下就想念殿下了,殿下可快些跟趙康走吧,可別叫陛下等急了,該怪本宮扣著他的寶貝兒子不還了。」
「父皇哪裡是想念我啊,他這是怕我惹是生非,特地叫趙康來看著我的。」蕭言之笑著起身,向蔣貴妃拱手一拜,「今日叨擾多時,蔣貴妃所言叫言之受益匪淺,多謝。」
蔣琬笑得花枝亂顫,道:「殿下客氣了,快去吧,陛下估摸著是想與殿下一同用膳。」
「告辭。」蕭言之點點頭,便與趙康一同離開。
出了紫薇殿的大門,蕭言之才長舒一口氣,一邊琢磨著蔣琬方才說過的事情,一邊在趙康、連勝和何晏的陪伴下往兩儀殿走去。
可走著走著,蕭言之就突然有種被人注視的感覺,那視線太強烈,叫蕭言之難以忽視。
停下腳步四處張望一下,蕭言之想看一看到底是誰在看他,可這一轉頭,蕭言之就發現今日的後宮裡好像變得熱鬧了一些,在他四面八方的不遠處都聚集著三三兩兩的宮妃,瞧著似乎都是結伴在散步,可怎麼卻好像都在偷偷打量他?
蕭言之問趙康道:「趙大人,今日後宮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怎麼這麼熱鬧?」
趙康也跟著左右看了看,搖頭道:「回殿下的話,這老奴還真沒聽說過。老奴來時,她們就已經在這兒了。」
聞言,蕭言之眉梢輕挑。
趙康來時她們就已經在了?那她們散步的時間可稍微有些長了啊……罷了,與他無關。
撇撇嘴,蕭言之繼續往兩儀殿走去。
蕭言之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趙康卻是在心裡惦記上了。
先前只當這些女人是在散步,他也沒多想,只是好奇這後宮裡面的女人什麼時候關係變得這麼好了,可這會兒跟著大殿下出來,再看這些女人眉目含春的模樣,他可算是知道這些女人為何大老遠地從各自的宮殿聚集到紫薇殿附近了。
不過就是昨夜在宮宴上見了大殿下一面,她們怎麼還都惦記上了?
連勝也好奇這些宮妃為什麼散步會散到紫薇殿附近,於是跟在蕭言之身後的連勝就分出了一絲精力去關注那些宮妃,等到發現不管他們走出多遠,那些宮妃都始終徘徊在不遠不近的後方時,連勝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這些宮妃之所以會冒著被蔣貴妃逮住諷刺一番的風險來到紫薇殿附近,就是為了來看蕭言之的。
連勝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一步,在蕭言之身後低聲道:「啟稟殿下,那些妃嬪好像一直跟在後頭,殿下您看……」
「恩?」蕭言之倏地停下腳步,轉身向後看去,這一看就發現還真是連勝說得那麼回事兒,「她們跟在後頭做什麼呢?」
「奴婢……不知。」連勝搖搖頭,沒敢將自己的猜想說出口。
蕭言之沉吟片刻,而後吩咐連勝道:「連勝,你去問問她們,看是不是有事。」
「啊?問啊……」連勝為難地看了趙康一眼,見趙康微微點頭,才應下了,「是,奴婢這就去問問。」
硬著頭皮轉身,連勝四處看了看,便向其中幾個宮妃的方向小跑過去,然而連勝才跑到半路,那宮妃似乎是察覺到了連勝的意圖,驚呼一聲後掉頭就跑,還一步三回頭地嬉笑著。轉頭再看其他方向,連勝就發現其他宮妃也都跑沒了影兒。
停下腳步,連勝轉身,一臉無奈地看著蕭言之。
蕭言之也被這情況搞得一頭霧水。
趙康乾咳一聲,尷尬地對蕭言之說道:「殿下,她們既然跑開了,該是沒有什麼要緊事兒要找殿下,陛下還在兩儀殿裡等著呢,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恩,那走吧。」招了招手叫連勝回來,蕭言之便腳步飛快地往兩儀殿走去。
走得快了,蕭言之不一會兒就走出了後宮的地界,等那些躲起來的宮妃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蕭言之的影子了,只能滿心遺憾地各自回去寢宮,想著明日的這個時候再來一趟,反正她們日日無事可做,與其把時間都耗在寢殿裡發呆,倒不如出來曬曬太陽,瞧一瞧大殿下的風采,即便只能遠遠望著也是賞心悅目啊。
等蕭言之到兩儀殿時,皇帝已經在後殿裡等了許久。
「怎麼才來?」擺擺手免了蕭言之的禮,皇帝笑眼看著蕭言之入座。
蕭言之大咧咧地坐下,撇嘴道:「還不都是父皇給兒臣安排了太多事情?父皇,兒臣能不能不去蔣貴妃那裡?」
「她為難你了?」
蕭言之搖搖頭,道:「那倒沒有,但不保證一直沒有。」
皇帝聞言輕笑兩聲,道:「是她自己說想借此機會多瞭解你一番。」
「父皇這是被枕邊風吹軟了耳根子?」蕭言之不滿地看著皇帝。
「瞎說!」皇帝瞪蕭言之一眼,「既然是她自個兒把你請了過去,就不敢叫你出了什麼岔子,將你送到她身邊去,蔣家人暫且也不會找你麻煩。」
聽皇帝提起蔣家人,蕭言之好奇問道:「怎麼?蔣家人與父皇說了什麼?」
「能說什麼?」皇帝丟一塊肉進嘴裡,咽下後又道,「不就是怕煮熟的鴨子飛了嘛。」
「唉,」蕭言之歎一口氣,道,「兒臣是要做點兒什麼才能叫他們安心?」
皇帝冷哼一聲,道:「朕不死,他們安心不了。」
蕭言之撇撇嘴,沒接話。
皇帝突然長歎一口氣,道:「老二的心思若是有你一半的活絡,朕也就放心了。」
蕭言之想了想,道:「二皇弟還小,經歷的事情也不多,父皇若是肯將他送出長安磨練幾年,定會有所成長。」
長安城裡能給徐離善庇護的人太多,只一個蔣貴妃就會幫徐離善掃除障礙,不會叫他受了委屈,還有裴澤保駕護航,他沒長成第二個秦風明就算是不錯了。想他自己十七八歲那會兒,也是很傻很天真啊,如今他第二個十八歲都過去好幾年了,心思能不活絡嗎?
皇帝沉吟半晌,點頭歎道:「這幾年疲於朝堂政務,是朕疏忽了對老二老三的培養,只想著找人將能教給他們的都教給他們,卻忘了有些事情不經歷一次是學不會的。」
蕭言之突然又後悔自己多這一句嘴了。
若皇帝真把徐離善送去哪裡的窮鄉僻壤歷練幾年,蔣貴妃還不得恨死他了?
「父皇也不必這樣憂心,人各有命,兒孫自有兒孫福。」
皇帝翻了個白眼,道:「朕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朕能不憂心嗎?」
「那倒是。」蕭言之聳聳肩,「對了父皇,今日怎麼不見兩位皇弟?」
仲秋節之前一直都是五個人一起用膳,今天怎麼就剩他跟皇帝兩個人了?
皇帝聞言又瞪蕭言之一眼,道:「朕就不知道你這心裡能記下什麼事兒!月末要甄選秀女,這幾日開始,各地要參選的秀女就都該到長安了,為保長安城治安,他們都忙著呢,就你整日清閒,還嫌自己事兒多!」
蕭言之立刻乖乖閉上了嘴,專心用膳,就好像今日御廚做的飯菜格外合胃口似的,引得皇帝對著他翻了好幾個白眼。
在兩儀殿吃飽喝足了,蕭言之就帶著何晏和連勝去了弘文館,一進門就見姬文成一如既往地坐在案後看竹簡。
以往蕭言之從沒注意過姬文成所看的竹簡是什麼,今日仔細一看,蕭言之就發現攤在姬文成面前的那份竹簡,可不就是他仲秋節之前譯過的那卷嗎?
蕭言之簡直是悔到腸子都青了。
弘文館裡沒有戲文話本,他尋一些外文寫的竹簡來打發時間也就算了,你說他看過之後為什麼非要標注呢?顯擺他有學問嗎?人家辛辛苦苦刻好的竹簡,他怎麼能亂塗亂畫呢?他是不是手賤?是不是賤?
在姬文成對面坐下,蕭言之歎道:「姬先生害得我好慘啊!」
姬文成一怔,抬頭滿目疑惑地看著蕭言之,慢悠悠地開口道:「老夫惶恐,殿下何出此言?」
蕭言之無奈笑道:「我先前無聊看過的那些竹簡,姬先生可都看過?」
姬文成點頭道:「看過,老夫也正在看。」
蕭言之又道:「那這事兒,姬先生與父皇說了?」
姬文成再次誠實點頭,道:「恩,說了。」
蕭言之苦笑道:「如今鴻臚寺少卿秦風明犯錯被革職,父皇命我暫代秦風明之職。」
聽了這話,姬文成想了半天,怎麼想都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兒,怎麼被這位殿下說得好似大禍臨頭一般?
姬文成盯著蕭言之看了看,覺得蕭言之那厭棄的模樣不像是作假,這才疑惑問道:「老夫不明白殿下的意思,陛下信任殿下,所以委以重任,這是好事啊。」
蕭言之一怔,也只能長歎一口氣:「罷了,先生今日要講什麼?」
姬文成又盯著蕭言之看了看,而後才慢悠悠地收起竹簡,從書案下麵又掏出疊成方塊的宣紙,放到桌上慢慢展開來。
「今日不講學,老夫也給殿下講了不少東西了,今日想要考一考殿下,看殿下學懂了多少。」
這話姬文成說得雲淡風輕,蕭言之聽後卻覺得猶如晴天霹靂。
「考……考一考?」他可沒聽說要考試啊!
「怎麼?」見蕭言之受到驚嚇了似的,姬文成也愣了愣,「老夫沒與殿下說過嗎?」
蕭言之猛搖頭。
姬文成斜著眼睛想了想,而後悠然說道:「那大概是老夫忘了知會殿下吧,原本應該在仲秋節前通知殿下,也好讓殿下得了空復習一下。不過那不重要,殿下請開始作答吧。」
說著,姬文成還將筆墨一併送到蕭言之面前。
蕭言之捏著被姬文成硬塞過來的毛筆,目光呆滯地看了看宣紙上工工整整寫著的一行小字,大腦一片空白。
那字他都認得,可連在一起之後怎麼就變得不認識了呢?
「先生,這……」蕭言之可憐兮兮地看向姬文成。
「恩?」姬文成也看著蕭言之,「殿下是有哪裡不懂嗎?」
蕭言之張了張嘴,卻沒好意思說他哪裡都不懂。
再看看那一張雪白雪白的宣紙,蕭言之簡直欲哭無淚。
當年考試時好歹還有選擇題可以拼拼運氣,可這滿紙只有一道問答題,他該怎麼答?
咬咬牙,蕭言之做好了被罵的準備,放下了筆。
「先生,學生愚鈍,想不出該如何作答。」
「想不出?」姬文成一臉驚訝地看著蕭言之,而後又看了看宣紙上他自己親手寫下的題目,「殿下您……再想想?」
蕭言之笑著搖了搖頭,道:「學生實在是想不出。」
姬文成這可犯了難了。
這測驗其實是陛下安排的,之前他帶著大殿下譯製的竹簡去面見陛下時,陛下就說想要瞭解一下大殿下的學習進度,要他時不時地安排一次測驗,而後呈交陛下。
考慮到大殿下的特殊情況,這考題他還特地選了簡單的,可若大殿下連這都答不出,他該如何向陛下交代?
姬文成琢磨半晌,突然將宣紙上寫著字的那一截給撕了下去,團成一團隨手丟到一邊,正色道:「那麼,請殿下以夏為題,賦詩一首,七言絕句即可……五言絕句亦可。」
減少一些字數,殿下總該寫得出了吧?
蕭言之一聽這話就笑了,苦笑。
七言、五言他哪個都不會啊,姬文成隻給他減少字數有什麼用?要麼抄襲一首?還是算了,別這之後姬文成再將他寫的東西呈交皇帝,皇帝再誤以為他還有作詩的天賦,那他可就慘了。這一年到頭的宴會那麼多,他就是背全了三百首都未必夠用,更不用說他背一首都要想半天,還是不自找麻煩了。
「先生恕罪,學生並無作詩的天賦。」
「那、那殿下您會什麼?」姬文成突然抓起方才被他丟開的竹簡,「難道殿下只會譯外族語?」
蕭言之滿心無奈。
他的漢話也說得挺好的,只是那些詩詞歌賦四書五經他看得懂,卻參不透,姬文成提的問題更是深奧,他實在是沒有那個造詣。而那些外文古語他也只是連蒙帶猜地能看懂罷了。
到底還是怪他手賤啊……
而姬文成卻將蕭言之的這個笑容當做了默認,目瞪口呆地盯著蕭言之看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開口道:「殿下這……也算是一種天賦,且少有人能達到殿下如今這樣的成就。」
本族文化不清楚,外族文化可懂不少,這位殿下真的是在江南長大的?他沒去西域住過?不是生在大食國的?沒有親戚是突厥人或者回紇人嗎?是不是有朋友來自新羅?年紀輕輕就能看得懂這麼多外文,也真的是厲害!
蕭言之只笑不語。
還是讓姬文成自己猜想去吧。
姬文成又看了看蕭言之,突然拿過蕭言之面前的毛筆,飛快地在宣紙上寫下幾行小字,道:「既然如此,老夫就只給殿下出幾個簡單的題目,只要殿下記下了老夫說過的話,就一定答得出。」
蕭言之扶額。
他壓根兒就沒認真聽過姬文成的講學內容,能記下什麼?
寫好了題目的姬文成一抬頭就瞧見蕭言之扶額歎息的模樣,姬文成一怔,登時就明白過來了。
把筆一摔,姬文成橫眉怒目地看著蕭言之,憤然道:「枉老夫一直以為殿下是忠厚老實之人,結果殿下竟只是在戲耍老夫!殿下從沒聽過老夫講學,還來弘文館做什麼?!」
做學問的人,多半都不喜歡別人輕慢學問,姬文成原本就是個頑固的文人,對這樣的事情就更為在意了。
蕭言之驚得一哆嗦,剛忙把筆撿起來,諂笑道:「先生息怒,是學生愚鈍,無法理解先生所講,學生……」
「老夫不聽!」姬文成打斷蕭言之的話,而後一改往日慢條斯理的模樣,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拔腿就往外邊跑,「老夫這就去與陛下說,老夫教不了殿下!」
「誒?」蕭言之傻眼。
這怎麼還要鬧到皇帝面前去了?他不就是考試答不出題嘛!
蕭言之趕忙起身追了出去:「姬先生!姬先生您等等我啊!」
一直守在門口的何晏和連勝被這情景嚇了一跳,但見蕭言之追在姬文成後頭,便也都跟著追了上去。
看著姬文成在前面跑得一步三晃,蕭言之心肝直顫,生怕姬文成跑不利索再摔出個好歹來。
「何晏,追上去保護好姬先生!」
一個天天在弘文館裡坐著的老頭怎麼跑得那麼快?只不過讓他先跑了個十幾步,怎麼還追不上了?
「是,殿下!」
何晏立刻加速追上去,可姬文成跑得猛,何晏也不敢硬攔,只能一邊跑,一邊妨礙姬文成,不過好歹是讓姬文成慢了下來。
「姬先生!」蕭言之一個急停轉到姬文成面前,總算是把人給攔住了,「姬先生息怒,學生知錯,咱們先回弘文館好不好?」
姬文成還橫起來了,吹鬍子瞪眼地怒吼道:「不好!老夫要面見陛下!面見陛下!」
話音未落,姬文成就想要繞過蕭言之、何晏和連勝三人的攔截。
可沒有蕭言之的命令,何晏和連勝哪敢放姬文成離開,卻又怕傷著姬文成,只能將姬文成圍住,手忙腳亂地阻攔著。
看著姬文成精神抖擻地上躥下跳,蕭言之無奈扶額。
他真是做的什麼孽啊!
裴澤腳步匆匆地路過這裡時,自然就被蕭言之那邊鬧哄哄的幾個人吸引了注意力,轉頭一看見是蕭言之站在那邊,裴澤就大步走了過去。
「殿下在這裡做什麼?」
乍一聽到裴澤的聲音,蕭言之嚇了一跳,轉身見到裴澤本人時,蕭言之立刻就靠了過去。
「義兄啊,給我靠一下,頭好疼。」蕭言之的胳膊往裴澤的肩上一搭就靠了上去,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樣。
「怎麼了?」裴澤看看上躥下跳的姬文成,好笑道,「你是怎麼惹著姬文成了?」
蕭言之疲憊道:「姬先生出的題目沒能答出來而已。」
裴澤輕笑一聲,抬手就用手上的摺子在蕭言之的頭上敲了一下,道:「還而已,答不出姬先生出的題目可是要倒大黴的。」
蕭言之聞言抬頭,好奇地看著裴澤問道:「義兄也經歷過?」
裴澤點頭。
剛入宮那會兒,給他們講史書和地志的就是姬文成。
見裴澤點頭,蕭言之就笑了,道:「知道還有人與我經歷過相同的事情,我這心裡就平衡了。」
裴澤白了蕭言之一眼,又道:「秦泰在陛下那裡。」
這言外之意便是說姬文成即使去了,這會兒怕是也見不著陛下。
蕭言之兩眼一亮,立刻向何晏和連勝擺了擺手,道:「放姬先生過去吧。」
何晏和連勝這才鬆了口氣,趕忙閃開,給姬文成讓路。
可姬文成卻沒動地方,狐疑地看了看湊在一起的蕭言之和裴澤,就覺得這其中必有貓膩,於是姬文成突然就轉身往弘文館走去。
「哼!老夫突然想起弘文館裡還有事要做,面見陛下之事,明日再說。」話音未落,姬文成已經走遠了。
蕭言之愕然,目瞪口呆地望著姬文成的背影:「……這老頭!」
裴澤笑道:「姬先生一向如此。」
蕭言之撇撇嘴,而後拍了拍裴澤的肩膀,笑道:「多謝義兄相助,那麼我就不打擾義兄了。」
話說完,蕭言之還像模像樣地沖裴澤拱了拱手,可轉身要走時,卻被裴澤揪住了後衣領。
「你等一下沒事要做了?」裴澤逮住蕭言之問道。
蕭言之搖搖頭,道:「沒事了啊。」
「那跟我走!」裴澤毫不客氣地拖著蕭言之就走。
「誒?」蕭言之懵了,「去哪兒啊?」
裴澤沒有回答蕭言之的問題,只是從拽領子變成了扯袖子,一路拉著蕭言之去了右金吾衛營。
「來幫我做事。」踏進右金吾衛營的辦事處,裴澤才終於開了金口。
蕭言之眨眨眼,茫然問道:「我能幫你做什麼?」
這話倒是把裴澤給問住了。
蕭言之能做什麼?這他還真不知道,只是今日從下朝之後一直忙到現在,他只覺得分身乏術,這才強拉了蕭言之來做苦力,可蕭言之還什麼事情都沒接觸過,他能做什麼?
「你先找個地方坐下吧。」總會有蕭言之能做的事情的。
蕭言之搔搔嘴角,左右看了看,便找了個看起來不礙事兒的地方坐下了。
蕭言之也覺得裴澤既然叫他來了,就應該是有什麼他能做的事情,可在右金吾衛營裡坐了快一下午了,蕭言之卻什麼都沒幹,就只是坐到屁股疼。
見裴澤裡出外進地都跑了八趟了,蕭言之終於是坐不住了。
起身揉了揉屁股,在房間裡轉了一圈,找到了一個壺和一個杯子,蕭言之看看這兩樣,再看看正在吩咐事情的裴澤,蕭言之抱著這一個壺和一個杯子偷偷溜出了屋子。
將壺和杯子洗乾淨,蕭言之就找右金吾衛營裡的人要了些熱水,就又抱著這一個壺和一個杯子回了他方才待著的屋子。
屋子裡,裴澤依舊坐在桌邊跟人說著什麼,看那專注的樣子就知道一定是沒發現他溜走了。
蕭言之撇撇嘴,倒了一杯熱水,就蹭到了裴澤身後,左搖右晃地探頭看了看,終於是找到了個能放杯子的地方,於是就把杯子放下了,然後又晃晃悠悠地回去之前的位置坐下。
蕭言之都坐回去了,裴澤卻絲毫沒察覺到蕭言之都趁他不注意時做了什麼,倒是正在跟裴澤說話的那幾個人一直用一種驚疑不定的眼神看著蕭言之。
武成王頭一次在辦公時還帶這個不相干的人,這人誰啊?
突然發現面前的人不專心,裴澤冷著臉抬起頭來:「你們看什麼呢?」
「沒!沒什麼!」幾個人立刻回神,「王爺,渴了吧?喝水。」
有人將那杯水推到了裴澤面前。
裴澤看了看那杯水,疑惑道:「哪兒來的水?」
他進門時這桌子上過還沒有這杯水呢,是誰、什麼時候放過來的?
一聽裴澤這問題,其他幾個人齊齊伸手指向蕭言之。
裴澤循著幾個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百無聊賴地趴在桌子上的蕭言之,這才想起被他強行帶過來的蕭言之。
裴澤眉心微蹙,問蕭言之道:「我是不是要你來幫忙的?」
蕭言之懶洋洋地從桌子上爬起來,點頭道:「恩,是啊。」
「那你都做什麼了?」
蕭言之想了想,道:「幫你倒了一杯水?」
聞言,裴澤的眼角狠狠一跳。
他不是讓蕭言之來做這個的!
蕭言之表情無辜地聳聳肩。
這又不是他的錯。
裴澤的眼角又是一跳,猛地將那杯水灌了下去,就繼續跟面前的幾個人商量事情。
沒有被使喚的蕭言之就又趴回了桌子上。
直到裴澤將今日的所有事情都做完了,蕭言之卻還沒骨頭似的趴在桌子上,什麼都沒做。
瞧見蕭言之那副懶洋洋的模樣,累得筋疲力盡的裴澤氣得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只癱坐在椅子上狠狠瞪著蕭言之。
蕭言之被裴澤那副不甘心的表情給逗笑了,起身又給裴澤倒了杯水遞過去。
「聽你嗓子都啞了,等回了萬春殿,叫秀水給你蒸一碗川貝雪梨。」蕭言之靠在桌邊笑道,「午膳時還聽父皇說你們忙,卻沒想到這麼忙,真是可憐。」
「那你不幫忙?」裴澤又將那一杯水猛灌下去,放下杯子時還挑了挑下巴,示意蕭言之再來一杯。
蕭言之一邊倒水一邊笑道:「我這不是跟你來了嗎?是義兄忘了使喚我了。」
裴澤氣呼呼地又喝下一杯水,這才覺得舒坦了點兒。
好笑地看著生氣的裴澤,蕭言之問道:「二皇弟呢?我還以為他鐵定跟你在一起。」
「我怎麼知道他在哪兒,反正這個時期不是繞著皇宮跑就是繞著長安城跑。」裴澤白了蕭言之一眼。
他是跟徐離善親近一些,可也是相對而言,再怎麼親近,還能整日整日地待在一起嗎?兩個大男人膩在一起是要做什麼?
休息得差不多了,裴澤就站了起來,又扯住蕭言之的衣袖拉著人往外走:「回去了。」
「你的事情都辦完了?」蕭言之跟在裴澤身後,盯著自己被扯住的衣袖。
裴澤這要是扯斷了他的衣袖,是不是也能叫斷袖?話說為什麼扯他袖子啊?牽手不行嗎?
想像了一下自己與裴澤手牽手的畫面,蕭言之反倒是打了個哆嗦。
還是扯袖子好些。
蕭言之快走半步與裴澤並肩而行,再瞄一眼自己的袖子,就覺得裴澤扯他袖子這個動作也不算太顯眼了。
「恩,今日的事情是辦完了。」瞄了一眼追到身邊的蕭言之,裴澤倒是沒意識到自己正扯著蕭言之的袖子,「你要去兩儀殿用晚膳嗎?」
蕭言之搖了搖頭,道:「父皇不傳,就不用去。不過看這時辰也差不多到父皇用膳的時間了,他想傳,我也過不去了。」
「恩。」裴澤點了點頭,再沒說什麼。
回到萬春殿,蕭言之站在門口看著定在他眼前一動不動的裴澤,想了想才猶豫著問道:「要來萬春殿一起用膳嗎?」
蕭言之的話音還沒在地上砸實,裴澤就「恩」了一聲,抬腳就走了進去。
看著裴澤泰然的背影,蕭言之抽了抽嘴角。
裴澤一開始就打算留在萬春殿用膳了吧?那直說不就行了,怎麼還非得等著他邀請?裴澤每天晚上來萬春殿時可從沒等著他開口邀請。
聳聳肩跟著進門,蕭言之就趕緊讓秀水去吩咐小廚房弄點兒吃的,不用精緻,越快越好,他總覺得又累又餓的裴澤似乎心情不太好。
與裴澤一起在飯桌邊兒坐下等著用膳,蕭言之喝著秀水剛沏好的茶,突然轉頭問秀水道:「秀水,今兒下午兩儀殿那邊……有發生什麼事嗎?」
他有些在意秦泰的事情。
秀水一聽蕭言之這問題就露出了就驚訝的表情,睨了一眼裴澤,見蕭言之並不介意似的,便開口道:「殿下平日從不問這些,今日問了可還真問著了。
奴婢聽人說,秦大人今日早朝抱病缺席,可晌午之後,他就帶著鴻臚寺的秦少卿求見陛下,說是來負荊請罪的,聽說陛下在御書房裡發了好大一同脾氣,可把秦大人罵了個裡外不是人。
奴婢聽人說,陛下和秦大人的關係可好了,那是親如兄弟,這麼多年來,陛下好像是頭一次對秦大人發這麼大的脾氣。
奴婢還聽人說了,那秦大人離開兩儀殿時哭得可慘了。」
蕭言之原本就是那麼一問,卻沒想到秀水跟說書似的聲情並茂地說了一大堆,一會兒一句聽說,叫蕭言之忍俊不禁。
聽了秀水的話,裴澤挑了挑眉梢,覺得有些驚訝,沉吟片刻,便狐疑地看著蕭言之,問道:「昨夜你與陛下說了什麼才叫陛下革了秦風明的職?」
他們之前也抓過秦家不少小辮子,可秦泰每次都能借住秦家的力量將事情擺平,像這次這樣理虧到先讓秦風明來請罪、之後又親自押著秦風明來的情況還真是頭一次發生,僅憑秦風明當街強擄大皇子的罪名是絕對達不到這個效果的,畢竟秦風明身為「秦家逆子」,犯過的事兒可多了去了,秦家總有辦法將他保住。那麼這一次,蕭言之到底做了什麼?
「也沒說什麼啊,」蕭言之聳聳肩,道,「就說秦風明喝了點兒酒,一時衝動、情不自禁地就想冒犯我,然後秦風明就被父皇革職了。」
「……你還真敢說。」裴澤愕然地看著蕭言之。
蕭言之一臉無辜道:「他用摺扇砸我頭難道不算是冒犯嗎?我可沒說他到底做了什麼。」
只是秦風明好男風且大膽妄為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這才讓人一聽到「冒犯」二字就覺得秦風明是做了什麼不乾淨的事兒,而企圖對皇子、並且還是皇長子做那些不乾淨的事兒,皇帝沒一氣之下殺了秦風明那就是看到過往與秦泰之間的義氣,只是革了秦風明的職,不管秦家臉多大,這事兒都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此時,裴澤突然明白了什麼叫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裴澤若有所思道:「那接下來,就是防止鴻臚寺少卿一職再落到秦家手裡。」
若這個少卿的位子保住了,那鴻臚寺也就回到陛下手中了。
蕭言之搔搔嘴角,低聲道:「父皇命我頂替秦風明的位置,暫時接手鴻臚寺的事情。」
「……你?」裴澤目瞪口呆地看著蕭言之。
蕭言之臉一垮,委屈地看著裴澤道:「義兄,救我啊……」
裴澤隱隱覺得有些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