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一出現,歌微就醒了過來,她拽住我七哥的手臂看著我的方向,“李明月,我感覺這個房子裏有死氣。”
我七哥不懂,歌微跟他說,就是鬼,我七哥嚇得趕緊把她攔在後面,拿著一把匕首四出亂揮。歌微見怪不怪,讓他去外面拿鹽撒圈,等他一走,就露出一副和藹的樣子,“媽媽知道,你是到媽媽肚子裏投胎來的,快進來吧,my sweet heart。”她說著,張開了雙腿。
我急死了,在房間裏上躥下跳,結果把那火塘裏的灰弄了滿地。我靈機一動,使盡吃奶的力氣在黑灰上寫下幾個字:我是李小枕。
歌微倒吸一口涼氣,拿出一個羊頭,“黃桑,我們不是有意要害死你的!那題是他們六個人出的!我看出的很有水準,就跟明月去山裏看桃花了!”
我沒空跟她瞎嘰歪,寫幾個字我就差點魂飛魄散,坐在一邊直喘氣。歌微沒了我的消息,坐起來嚷嚷,“黃桑!黃桑!”我在她面前揮手,她卻看不到,顧自原地打轉。
她大概猜到我精力不濟,做鬼也不利索,想了想,在那只角上裹著黃金的羊頭上按上一炷香。然後她嘩啦拉開包裹,在裏頭挑出丹砂、毛筆,在地上開始寫鬼畫符,一邊畫還一邊唱。等她在羊頭周圍畫好一個圈,她說,“黃桑如果還在,就快到圈裏來~咪咪~咪咪~”說著還用畫筆敲敲羊頭,發出咚咚的聲音。
我雖然感到了被當做寵物的羞恥,但還是飄進了圈裏。
歌微露出笑容,“啊……黃桑你是天藍色的,so cute。”
我看看自己的兩隻手,發現我雖然還是透明的模樣,但已經帶上了顏色。歌微看得到我了。
“歌微歌微,我被一刀刺得半死不活,靈魂出竅,回不去原來的身體裏面,你有辦法把我弄回去麼?”
歌微老實說,這對她來說太難了。
“那你認識什麼法力高強的楚國巫師可以幹這個麼?”
歌微面露難色,在圈子裏踱來踱去,“老實說還真有一個,不過我不是很想去求他。”
“為什麼?”
“他是我前夫。”
這種理由!這種理由!人命關天好麼,還不是一般的人命,是天朝皇帝的龍命,想用“是前夫”三個字就打發了我麼!我不服!
歌微見我沮喪,考慮了半晌,“他現在應該也在帝都,不過果然我還是不想去求他誒……”
“那我自己去求他好麼!”
“五花茶。”歌微看到我捧著的茶,眼睛一亮,“有辦法了,我告訴你他的名字,你心中默念著喝一口茶就過去了。”
“他叫什麼名字?”
歌微聳聳肩,“墨力。金三角三國都在通緝的蛇頭墨力。”
世界真小。
我默念著墨力喝了一口茶,眼前的景致嘩嘩嘩地飛過,不一會兒就停留在一處賭坊,裏頭全是呼盧聲。我曾經愛過的茉大大,此時正袒胸露乳在牌桌邊抽煙摳腳摸牌。他因為太過專注沒有注意到我。我也不想引他注意,在賭坊裏飄了一圈,各種嘈雜的聲音傳到我耳朵裏。有他的死對頭在那裏猜測他的生平,也有花癡妓女認為他胸口刺著的蠶叢很有味道。
總之,一刻鐘之後,我就打聽到:墨力最近在這裏賭錢,已經賭了三天三夜了。而墨力是個非常地道的楚國人。楚國人的意思是,他辛苦走私一趟,在外面流離幾個月,回到家裏就要花天酒地,餐餐大魚大肉,跟兄弟們一起賭錢嫖娼,直到花得一個子兒都不剩,再帶著馬幫上路。這就是墨力的生活。我的運氣不錯,他才回帝都半個月,一般走私一趟的錢足夠他大手大腳玩上三個月。
我記住了“吉利賭坊”這個名字,準備回去告訴我表哥,讓他來對付他的老對手。可是,就在這喧鬧的賭坊裏,突然傳來了鐘聲。
夜半鐘聲,只敲了一下。
賭坊裏的人全都齊刷刷停止了動作。他們抬頭望著北面,面露驚訝。
本地人都放下賭注走了出來,看到自己的鄰居帶著孩子,臉上的詫異和他一樣。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萬籟俱寂的夜晚,月光下突然點起無數的蠟燭,那是千家萬戶的燈光。本該沉睡著的城市醒了過來。
他們都望著皇城的方向。
“皇上駕崩了啊。”
“他不是只有十八歲麼?”
“不知道誒……夭折了吧。”
我聽到很多竊竊私語。有些人哭了,更多人沒有哭,男人們圍在一起抽煙,臉上有些迷惘,女人們回到家裏打開織布機,開始織全家人的孝衣。只有小孩子們很高興,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在夜半的月光下跳房子。
“不知道誰要登基了。”
“大概是明月王爺吧……”
“靠山王輩分比明月王爺要大。”
“登基不登基跟輩分可沒關係,不過說起來,的確靠山王更有實力……”
“……”
“其實這小娃娃幹得還不錯。”
“嗯……換靠山王就沒這麼安生咯。寧可來個傻皇帝,省事兒。”
“我倒見過那小娃娃遊街,長得挺白淨,不像個傻子。”
“年紀輕輕,也可惜。”
我在簷角上坐了一會兒,第一次靜靜俯瞰我的城池。它迎來送往過好多皇帝,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謝幕。可到最後,我覺得我心裏還是捨不得這座在月光下亮得發白的城池的。我的祖祖輩輩在這裏生活,我們躲在宮殿中對它發號施令,讓大家笑,讓大家哭,可我們對它的感情,和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沒有區別。我們站在它面前,也終究會因為思鄉,而溫柔地掉眼淚。
可也許一陣風來,我就要被吹散了。
我在冷風裏坐了一刻鐘,最後喝了一口茶,再睜眼時已經在我的皇宮裏了。五花茶喝完了。
寢宮裏很冷清,也沒有點燈,宮女和太醫都離開了,他們沒有再在這裏待下去的理由。我表哥坐在踏腳上,握著我的手看床上的我。
我覺得有點詫異。
死人和活人是很容易區分的,比如說眼前我的身體就已經呈現出灰敗的顏色,我生前失血過多,再過不了多久也許就會僵硬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身體看上去有點衣衫不整。
我表哥也有點衣衫不整,他甚至只穿著矜衣,呼吸聲還很重,似乎剛在外面跑過圈。
我不敢往下面想下去了。我也有點慶倖我沒有早點回來,如果遇見那一幕,我就要因為過度哈子凱西而魂飛魄散了。
我在藻井上盤旋了一圈,順著蟠龍立柱往下游,像是做賊一樣溜到地上,再偷摸攀上踏腳,輕輕坐在上面。我不太想讓表哥知道我變成了鬼,他最討厭封建迷信了,幸好他看不到我。所以我大著膽子按著厚厚的被褥看著我自己的身體,他現在看上去又幹又醜。
“so sad.”我歎惋。
“被這樣刺到一定很疼。”我表哥接著說。
我嚇了一跳,鑽到了床下。但是很快我就意識到他是在自言自語,他聽不到我講話。於是我又爬出來。我表哥也在踏腳上坐下了,蜷著身體,牽著死人的手發怔。我想了想,把我輕飄飄的屁股放在了踏腳的另一邊。
於是透明的我和活著的表哥就這樣挨在了一起。
“為什麼不再等一天呢?”我表哥問。
“我不知道誒。我想回宮,也想見你。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我表哥苦笑了一聲,“你應該信我的。”
“我不知道。”
“早就約好的,所有難事煩心事都交給我來做。”
“什麼時候的事?……捏腳也算麼?”
“……不過看到你在奏章上說讓別人去吃屎,有點生氣了。所以想讓你去外面吃苦。”
“哦……我就是個熊孩子啊。”
“結果弄成這樣子了。”表哥把臉埋在手裏,悄無聲息的。但是他的肩膀聳動,我知道他在哭。他哭了一會兒,咳嗽了兩聲。我摸摸他的脊背,一邊摸一邊有點遺憾了,“結果到最後,都還沒來得及問你愛不愛我。”
他眼眶紅紅的抬起頭來:“結果到最後,都還沒來得及問你愛不愛我。”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明明知道他看不到,我還是害羞地別過臉去。
“我是愛你的。”我輕聲說。
“我是愛你的。”同一時間,他也把臉轉過去了。
我把透明的手塞進他手心裏。
我們在那裏坐了半個晚上。那天晚上對我們來說都不好過,我沒辦法讓他知道我還在,也沒辦法讓他知道我剩下的時間不多。我唯一能做的是讓他不那麼寂寞,可是他沒辦法感覺到我。我只能坐在那裏看他哭。
不過那也是個特別特別美好的晚上,我從前不曾有過,也許以後也不會有了。
第二天清晨,我表哥醒來的時候,就發現大殿的殿門大開,陽光照進金磚。地上全是泥沙和沾著露水的玫瑰花瓣。那些玫瑰花瓣拼成了四個字,吉利賭坊。
我看我表哥一臉見鬼的樣子,回頭張望床上的屍體,又看看那滿地玫瑰,又看看我的屍體,最後是那個用玫瑰花拼成的┏(゜ω゜)=?,穿上衣服連鬍鬚都來不及剃就招呼人趕到吉利賭坊去。
我累癱了,不過終於鬆了口氣,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水,飄飄悠悠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