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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屠夫的枕邊人(烏龍鎮系列之二)》第10章
第九章

  過了炎熱的夏日,又值秋天。

  月家醫館內,大巖桐依舊葉茂翠綠,秋石斛蘭和玉麝開得正好。

  月青綾與往常一樣,正端坐於長案邊,認真地替一位滿臉皺紋的外鄉老嫗診脈。

  脈像奇怪……如麻子紛亂,細微至甚,即脈急促零亂,極細而微,是衛枯榮血獨澀,危重之候。

  她抬起頭,細細地打量那老嫗的面色。

  是「內經」中所說的十怪脈中之一「麻促」嗎?卻也似乎不是……氣血中隱隱約約有一種奇怪的脈息游移不定,就像是脈中有一隻蟲類,正緩緩爬行於身體中,貪婪地吸納著病人的血液。

  一旁垂手站立的高矮胖瘦四人組以及被鎮民們稱為「癡情男」的海夫子都好奇的看看月青綾,再瞧瞧看病的老嫗。

  自月家醫館開館以來,他們可還從未在被稱為神醫的月大夫臉上看到過這樣凝重的神情,也從沒見過月大夫替哪位病患把脈超過半個時辰的,難不成這位老婆婆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

  「月……」阿肥終於忍不住想詢問了,卻被其他三個人一把摀住嘴,拖到一邊涼快去了。

  海夫子緊起右手食指,擺在嘴邊,輕噓一聲,示意大家都不要講話,生怕會因此打擾月青綾的判斷力。

  「月……月大夫,」老嫗注視著眼前貌似天仙的女神醫「老身的病,是不是沒得治了?」

  月青綾寬慰地微微一笑,拿過紙筆,開起藥方。

  老嫗見狀,略揚起眉,眼底有一絲與之年紀、身份極不相符的輕蔑與鬼祟。

  放下筆,月青綾將藥方正要遞給一旁的高佬,請他去按方抓藥。

  「老身能不能看看藥方?」老嫗突然伸手阻止高佬去接藥方。

  月青綾微怔,輕輕頷首。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老嫗拿過月青綾手上的藥方,默不作聲地仔細看著,驀地,她神情古怪地嘿嘿笑起來。

  「月氏一族的後人,果然名不虛傳。」並不渾濁的眼裡流露同凌厲的光芒,「居然知道我體內有蠱,知道該如何對付它……」

  鼓?什麼鼓?腰鼓、鑼鼓、還是花盆鼓?

  海夫子和高矮胖瘦四人組聽得一頭霧水,這老婆子說自個兒身體裡裝著一隻鼓?那也太扯了吧?吹什麼牛啊?

  「相傳苗家造蠱,每於端午節,聚是蜈蚣、蠍、蛇、蜘蛛、蛙等五種毒蟲。」嬌柔清亮的嗓音,忽然響徹整間屋子。

  眾人呆若木雞地盯著月青綾,見那張紅嫩的唇兒一開一合,顯然是在說話。

  老天爺!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被人誤以為是啞女的月大夫正在說話。

  「亦有所列五種蟲不同,閉在一個瓦器之內,閉時吟其秘不可告人的咒語,相隔相當時日,揭開後,其殘留一蟲涎、矢便是蠱。」

  「原來你會講話!」就連那古里古怪的老嫗似乎也吃一驚。

  「而你的蠱比他人的更強大,因為你將活蠱植於體內,靠自己的血來養它。」月青綾靜靜地看著坐在對面的老太婆,「你不怕死嗎?」

  「呵呵,人若生來無歡,死又何懼。」老嫗淒厲一笑,「而我的人生因你的存在而了無生趣。」

  「什麼?」月青綾疑惑地注視她。

  老嫗並不答話,半晌,突然伸出右手一把抓住月青綾,用力扯過她纖細的身子,下一秒,左手指尖以內力筆直地逼射出一道快如飛箭的黑東西,那東西像墨色的蝌蚪狀,四分五裂分成無數般,紛紛鑽入月青綾的口鼻中去!

  防不勝防,月青綾蹙眉,抬手掩住頸部,顯然那東西已經鑽進喉管。

  「住手!」此情此景,詭異地令一直楞在旁邊,猶如聽天書的海夫子猛然回過神。

  「青綾!」他大叫一聲,衝過去用力將已搖搖欲墜的老嫗一把推開,抱住臉色發白的佳人。

  另一旁的高矮胖瘦四人也紛紛行動起來,有的看守住倒地不起的老太婆,有的跑到外面去找人,還有的圍過來看月青綾的情況。

  「哈哈……」老嫗彷彿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功力和生氣,如一個即將瀕臨死亡的人,只有那雙眼閃動著得意的色彩,「你很難受吧?我養的血蠱在你的身體裡,現在已經開始在吸你的血了……哈哈哈……你能對付存活於我體內的蠱,卻不一定能對付自己體內的蠱……」

  「我不明白……你這樣做,無異於自殺,為什麼……」躺在海夫子懷中的月青綾因體內劇烈的疼痛幾乎暈厥,但仍艱難地開口,「你與我有何仇怨,非得同歸於盡?」

  血蠱自主人身上以血養成,一旦離身,主人便會死去,而另一個所中蠱之人,也不外乎同一下場。

  自己與這老嫗素昧平生,她為何要這樣?

  「我愛的男人愛上了你,我早就不想活了,生得不到他的人,想他死後可以替他收屍,誰知竟然全被你破壞了!」俯在地上的老嫗哆哆嗦嗦地伸手扯去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這女子,居然是當日在西山與蕭殘夜交談的異族女子,月青綾茅塞頓開,立即明白了種種。

  「你這又是何必?」她歎道。

  「呵呵……何必?」水雉痛苦地邊笑邊喘息,「就算我死了,但一想到你也活不久了,而且還要受到這種無盡的非人折磨,蕭殘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去,一輩子都將活在痛苦中……這就是我最大的快樂!」

  一股殺戮之氣突然充斥著屋內,眾人心中不由自主都是一凜。抬頭一看,果然是蕭殘夜火速趕到了!

  蕭殘夜的眸光如冰一樣寒冷,他先是瞅了瞅正將他家女人抱在懷中,鼻涕眼淚淌了一臉的娘娘腔海夫子,再深深地看了眼因疼痛全身顫抖的月青綾,看到她即使是疼,也咬緊牙關不吭聲,瞬間雙眸因怒意染紅了眼。

  最後。視線惡狠狠地掃向氣息將絕的水雉。

  「夜梟……咳咳……」水雉癡迷地看著他,不住地咳嗽著,「你現在一定很恨我吧?兩個愛你的女人都將死去……遲早而已,你是不是很想再給我一掌?」

  「解藥在哪裡?」蕭殘夜一字一句問道。

  「沒有解藥。」水雉的話等於判了月青綾死刑。

  蕭殘夜的臉色變得鐵青了,他瞪著水雉,陰森地道:「你再說一次。」

  即便知道水雉的話是真的,他也不敢相信,若是月青綾有個三長兩短,那全是由於他的原因,他絕對不能讓她有任何閃失!

  「沒有……任何……解藥。」水雉的唇角淌下發黑的血跡,那是中毒的徵兆,她痛苦地尖叫起來:「只有死路一條,你看看我就知道了……啊!好疼!求求你殺了我吧!」

  他緊緊地抿著唇,眼中流露出駭人的乖戾的光芒,停了一會才陰鷙地道:「殺你,怕會污了我的刀,我只恨當日,沒要你的命!」

  「哈哈……那好,好……」水雉終於死心了,她狂笑著,雙眼惡毒地望向疼得幾乎暈厥過去的月青綾,口中猛地噴出一大口黑血,「你就等著看她痛苦到七七四十九天後才解脫死去吧!」

  蕭殘夜再也沒看那即將死去的瘋狂女人一眼,急步走向月青綾。

  「嗚……青綾……」海夫子還在哭,抱著月青綾不放手,叫旁人捏了一把汗。

  這海夫子也太癡情了吧?居然連殺人如麻的夜梟也不怕,真打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滾開。」蕭殘夜冷冰冰地朝他吐出兩個字。

  「不要!我不走,我要看著青綾好起來……」海夫子哭得是淚花四濺,死去活來。

  「找死!」暴戾的男人此時耐性全消,抬腳正欲將這娘娘腔踢出去!

  「住手!」剛聞訊而來的皇甫先生一進屋就看到這一幕,魂飛魄散般地大喊一聲,衝過來就護在海夫子身前,身後一同跟過來的老闆娘和曲帳房等人趕忙勸架。

  等痛哭流涕的海夫子被皇甫先生給強行拽走了,蕭殘夜抱起半昏迷的月青綾,大手撫上那蒼白的頰,再替她拭去額上冷汗。

  「你來了……」月青綾一靠進那寬闊的胸膛,感受到那炙熱的男性氣息,縱使是閉著眼睛也知道來者是何人,她喃喃說道:「我好痛……」

  「我知道。」蕭殘夜平靜地應聲,面無任何表情。

  「我說……」一向比旁人精明的老闆娘首先察覺到他不對勁。

  想這夜梟是何等人物!以他的暴燥脾氣和恩皆必報的個性,若非極端痛苦自責,絕對老早就暴跳如雷地將水雉碎屍萬段,將目中無人的海夫子打到半死不活。

  可此時,他太過平靜,好像變成了一個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你先別急,我們想想別的辦法……」老闆娘剛才聽了來報信的毛豆的描述,又看到月青綾此時的情形,就悟出這事絕對非同小可。

  神醫救世人,恐難救自己!外頭世道這麼亂,一時半會能上哪去找醫術與月青綾相差無幾的大夫去?

  「三天。」薄唇吐出這個數字,男人斬釘截鐵地道:「三天後你沒辦法,我就帶走她。」

  「好!」老闆娘回答的聲音都似乎有點兒顫抖了。

  她想起那一年,月青綾以為他們對蕭殘夜不利而不想活下去的大烏龍,眼眶發熱。

  天南地北雙飛客,人間幾回寒暑?

  這兩個人,分明就是一對癡情的雁兒,若一隻死去,另一隻也絕不獨活。

  其實她一點把握也沒有,但目前只能拼盡全力保全這兩個人渡過這個難關。

  老闆娘辦事一向直接,當場招集了烏龍鎮所有的鎮民們,要千方百計地想法救月大夫性命!

  就連一向深居簡出養病的鳳大爺也親自蒞臨月家醫館,可想而知,整個鎮子是全民總動員。

  任何人都不願看到心地善良、美麗溫柔的女神醫死去,只是誰也沒有解血蠱的辦法。

  烏龍鎮就這樣在烏雲密佈中,度日如年地過了三天。

  而蕭殘夜就不言不語地守在昏昏欲睡的月青綾身邊整整三天。

  她不吃,他就不吃;她不喝,他也不喝。

  她陷入昏迷時,他的大馬金刀地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一眨不眨地看她,生怕她忽然就消滅了。

  當她因疼痛呻吟時,他就緊緊抓著她的手,湊在她耳邊低沉地和她說話……

  沒有人知道他在對她說什麼,或許,他什麼都沒說。

  老闆娘覺得這個人就快要瘋了。

  ***

  三天後的清晨,他二話不說就抱起昏迷不醒的月青綾要離開。

  「你要帶她去哪兒?」不等老闆娘詢問,不怕死的「癡情男」海夫子早就衝過來阻止了,張著兩手,擺出老鷹捉小雞的架式攔住他。

  「滾開!」對著這礙眼的娘娘腔,蕭殘夜說話從來不超過三個字,多了都是浪費口水。

  「我講話客氣點!」皇甫先生看不過眼了,過來幫忙,「你現在帶走青綾,對她有任何幫助嗎?」

  「我不帶走她,難道你們能救她嗎?」蕭殘夜陰冷地道:「我已經給了你們三天時間。」

  這是實情,眾人一陣無語。

  「那你總得告訴我們,你們打算去哪裡?」老闆娘歎道:「咱們這些人能在一塊兒,也算是緣份了,看僧面看佛面……」她講到這,倏地一揚眉,與曲帳房相互對視一眼,若有所思。

  「是啊,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青綾的面子上行吧?」花道士忍著眼淚,猛吸著氣帶著哭腔說:「你也看到了,鄉親們多但心青綾,我那小小的天仙觀,今兒就有一百來號人特地一步一拜地上去為青綾求平安符……」

  「我帶她去找大夫。」他淡淡啟口,黑眸根本沒有看一眼眾人。

  他的眼裡只有她的存在,根本就無暇顧忌到旁人。

  在眾人面前,縱然心如刀割,痛苦難檔,他也咬緊牙關沒有表現出一分一毫來。其實他內心無比恐懼,驚悸,慌亂,束手無策……

  自小起,身上背負的殺戮太多,受到過難以想像的危險重重,卻從沒有如此惶恐過。

  昨日三更時分,她從昏迷中清醒,見他守在床邊,眼中似含有淚光,那副情景,她喃喃地告訴他,竟與幼年時看到父親在母親榻前莫名相似。

  他還沒來得及讓她寬心,她已強顏歡笑著勸慰說,兒時曾聽寺廟裡的長老們講經,說一切有形有像者,都將以分離而告終,不過是早一步晚一步而已……

  「若我走了,你別難過……」她這樣說。

  聞言,他的心幾乎都快碎掉!

  從很早開始,他覺得自己與她是同命相憐、生命相連的,既然他遇到她,救下她,就絕不對輕易地撒手丟下她了。

  愛上她,彷彿是命中注定、自然而然的事情。卻不曾預料,因為愛她,反而替她招來殺身之禍!

  那生滅,如影如響,可地府太孤單,如果她去,也絕對不能丟下他。

  蕭殘夜抱緊懷中沉睡不醒的虛弱人兒,張嘯一聲,躍起後迅速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黑幕降臨於小小的烏龍鎮,除了那聲帶著無盡痛苦的長嘯聲響徹雲霄,在山林中久久不消,就連月亮……月亮都消失不見了。

  ***

  離七七四十九天,掐指算來,還剩下不過十天時間了。

  鎮北斷崖上的柴屋裡,在某個黃昏又飄起了溺嬸炊煙。

  烏龍鎮的人奔相走告,傳遞著一個鼓舞人心的好消息:蕭屠夫和月大夫回到了烏龍鎮!

  沒有人確切的知道他們究竟是何時歸來的,也沒有人能上斷崖上探望月大夫,除非背後生了雙翼能飛過通往斷崖、如今斷成兩截的唯一一條羊腸小徑。

  蕭殘夜一回來就將這條路給毀了,目的就是阻止閒雜人等去打擾自己。

  縱使身手一流的那幾個閒雜人等想方設法以繩索爬到斷崖上,也照樣被拒之門外,他不與他們中的任何一個照面。

  他只想守著她。

  小小的柴屋永遠關得嚴嚴實實,裡面的人避而見,直到人們離開才會出來,長久地望著斷崖下的漫漫雲海,不說一句話。

  眾人知道他在逃避,如果月青綾不好起來,以前的蕭殘夜就不會再回來,現在的他雖活著,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

  其實他並非空手而歸,甚至還找到了一個法子醫治奄奄一息的月青綾,而且正在實施著。

  「蕭……」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纖細的手越發皮包骨頭了,月青綾虛弱地喚著。

  「我在這。」他總是在這裡,等著她醒來呼喚他,從不會讓她多等待一秒。

  「老闆娘……他們……走了嗎?」

  適才老闆娘和謝掌櫃他們不知第幾回吃盡苦頭才上得斷崖來,卻又吃了個閉門羹,氣得老闆娘當場發了飆,在門外將蕭殘夜狗血淋頭般地潑口大罵一通,還叫他記得當初答應過她的事情,別言而無信!

  她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榻上,恰巧聽到了這一句,心下十分奇怪,不知他答應過老闆娘何事。

  「嗯,走了。」蕭殘夜應了聲,其實他沒有多餘時間和心情管那些人到底走沒走,反正門一關,兩耳不聞窗外事,隨便他們怎樣,都與他無關。

  低頭吻吻她的額,深邃的眼眸不曾離開過她一下,他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螓首微搖,即使體內的疼一直沒有停歇過,卻竭盡全力表現出平靜的模樣。

  她不能再讓他救自己了!

  十天前,他帶著她回到了曾經的荊湘國內,找到一位藏身民間、曾經是宮廷御醫的名醫,從那裡得知了一個能暫緩她體內蠱毒發作的方法。

  他用赤焰刀將兩人的手心都劃出深長的刀口,每日兩手相合,與她推宮過血,以內力將自己身體裡的鮮血注入她體內,以命續命。

  「推宮過血」曾出現於一本絕世古書上,後來漸漸失傳。月青綾沒有料到他居然有辦法找到這種療法,也更清楚施救者的功力將會大大消耗,如此方能符合能量守恆的原則。

  她身體裡的那只蠱正吸食著她的血液,若血涸,她必死。但他反者道而行,強行將自己的血過給她,不僅緩止了她死亡的日期,也把自己的性命搭上!

  他是打算置之死地而後生嗎?

  從八年前的相遇開始,這男人總是在救她。從多年前那一個個令人貽笑大方的可笑方案,再到如今生死相守、福禍相倚,他從不輕言放棄,這份始終如一的固執總會使月青綾忍不住鼻酸。

  「你該刮鬍子了。」她柔柔地說著,纖細的手指愛戀地撫上他粗獷的輪廓,輕輕摸著他兩鬢新生的鬍渣。

  「嗯,你要幫我嗎?」大掌握住那隻小小的玉手,一個黝黑寬大,一個雪白細緻,看在眼中竟覺分外好看,他不禁微笑起來。

  「好……」她溫柔地應允。

  他扶她坐靠在床頭,再去端來水和一把鋒利的小刀,讓她幫自己刮鬍子。

  她細心地替他清理著,動作小心又輕柔。

  小手輕觸著左頰上的刀疤,耳裡聽他講著自己與繡莊鳳大爺在幼年時的一堆令人噴飯的蠢事。

  「那個姓鳳絕對是個笨蛋,無論是去御膳房偷東西吃,還是在御醫那裡偷丹藥,扯後腿的都是他。不是被御膳房不小心關在黑漆漆的屋子裡,嚇得哇哇大哭,就是偷錯丹藥,誤食後病重,三天兩頭找病害……」

  鳳棲梧幹得蠢事比較多,收拾殘局救他性命的卻總是他。兩個年紀相仿、身份地位大不同的少年,在防意如城的禁宮內院裡意氣相投,最終結成總角之她、八拜之交。

  「呵……」月青綾聽得忍俊不禁。

  「累嗎?」他拿走她手裡的刀,側坐於床榻邊,將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

  「不累。」她心滿意足地在他懷中,「我還想聽,再說一點好嗎?」

  「好。」

  這些天,只要她清醒著,他就會跟她說好多話,講他幼時在荊湘國皇宮內如何生活,後來在「金風細雨樓」如何生存。

  從前的他,很少對她說起這些,她甚至以為他對她只是肉體上的迷戀和喜愛,而非情感上的寄托與眷戀。現在,她像有很多都不一樣了!

  他講他那美麗的母親、灑脫不羈的父親,還講起這個疤是怎麼來的,那是在沙漠中被一夥烏托族的強盜圍攻時留下的,那個時候,差點九死一生……

  她總是帶著笑默默地聽他講著經歷過的種種冒險,目不轉睛地凝望著他,想多看他一眼,再一眼,直到把他的相貌深深地根植於心底深處。

  她好怕自己到了陰曹地府,喝過了孟婆湯,就會把他忘記。

  淚水就這麼毫無知覺的落下,可她還在微笑著,最後忍不住逃到屋外的總是蕭殘夜,鐵打的漢子,終於也撐不下去了!

  「他媽的!到底是哪個兔崽子幹的?」

  剛剛在老闆娘大罵一通後,冷清了還不到一個時辰的斷崖上,又傳來了一陣罵罵咧咧的粗野俚語。

  面朝茫茫雲海,正竭力平靜著自己情緒的蕭殘夜猛地調查頭,看到一個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乞丐不像乞丐的糟老頭子,喘著粗氣爬上斷崖來。

  蕭殘夜冷眼瞧他,暗忖來人的來頭,居然有本事能過斷掉的羊腸道,這老頭子想必不是普通人。

  「喂!我說,那條小道斷了,是不是你這小子搞的?」老頭子說話很不客氣,指著蕭殘夜的鼻子罵道:「你曉不曉得老頭子我當年修這條小道費了多少功夫?你敢把它弄斷了,是不是吃飽撐著了!」

  蕭殘夜懶得理他,自從月青綾中了蠱毒之後,他連與人交談的想法都沒有了,更何況是吵鬧、理論、打架、過招?他一轉身,就想要進柴屋。

  「站住!臭小子!」老頭子顯然很火大,「要不是姓寶的死丫頭死纏爛打,你當老頭子閒得無聊,專程到這裡來看你小子的閻王臉嗎?」

  姓寶的死丫頭?蕭殘夜一怔,停下腳步剛要說話,斷崖下方又有幾個聲音響起。

  「哎,我說一休大師,你到底上去沒有?」是老闆娘的聲音。

  「應該沒問題,這繩索好使,一休大師應該上得去!」獵戶小荊自信滿滿。

  「媽的!蕭屠夫明顯欺負俺們沒他武功好,把個路也弄斷了,費老大勁也上不去!」曲帳房顯然很惱火這一趟集體登山大賽。

  「一休大師膽子挺大嘛!都不讓老謝陪他上山,萬一弄不好讓蕭屠夫一掌給劈了,那青綾可怎麼辦哩?」花道士正不解地嘰嘰喳喳到處問。

  一休大師?這是什麼法號?若這老頭子真是出家人?他來這裡幹什麼?

  蕭殘夜神情專注地打量了一番老頭子,眾人口中的一休大師。

  「看什麼?沒見過這麼帥的和尚?」一休大師吹鬍子瞪眼地叫道:「還不快帶我去瞧瞧那中了蠱毒的月丫頭……」

  「你能救她?」聞言,蕭殘夜猛地一把抓住老頭子的手臂,也不管力道是不是過大,疼得人家「嗷嗷」叫。

  「廢話!不能救我老人家爬這麼高的山,又沒資金……」

  「請你救她!」記事以來,蕭殘夜還是頭一回開口求人。

  「行行行,好小子,這大勁兒!難怪在鎮上殺豬哩!先放開我的胳膊呀……哎喲,快斷了、快斷了……」老頭子疼得□牙咧嘴。

  蕭殘夜怎麼可能放開他,生怕他跑掉似地直接將他拉進柴屋。

  「你就是那姓月的丫頭?烏龍鎮上的女神醫。」老頭子笑瞇瞇地打量著臥於床上的月青綾,十分和藹可親,「我聽說了你好多事,這些年你可替咱們鎮做了不少好事!」

  咱們鎮?難道此人也是烏龍鎮的?蕭殘夜沉默不語地立在老頭身後,暗自猜測。

  只聽老頭子又問:「我問你,丫頭,何謂世人常論的『生死』?」

  月青綾虛弱地笑了笑,輕聲說出五個字,「春來草自青。」

  「嘿,你這丫頭對我的脾氣。」老頭子一下樂了,撇嘴道:「你家男人可比不了你,把你的生死看得太重,弄出這麼個玉石俱焚的法子出來。」他扣住月青綾的手腕,看到她掌心的刀口,「嘖嘖嘖」地挖苦蕭殘夜。

  「哎喲,那苗女好歹毒的心!」一休大師邊替月青綾把著脈,邊擠眉弄眼,「苗女養蠱,一般為的都是情,你這丫頭,是不是搶人家男人了?」

  月青綾不料這看來不倫不類的老頭子會如此一問,當場面紅耳赤,不知如何回答。

  「不是!」蕭殘夜蹙著眉頭,替她解圍。

  「不是?那是什麼?」老頭子回頭瞅著他,「那是你負了人家苗女,才會把氣撒在她身上?」

  「不是!」蕭殘夜壓抑著滿心的怒火。這老頭子不趕緊替月青綾解蠱毒,在這講一大堆有的沒有,到底是什麼意思?

  「到底是什麼嘛?你不說我老人家哪裡知道?」老頭子很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

  「我蕭殘夜這輩子,從頭至尾都只愛月青綾一個女人。」蕭殘夜終於忍不住火氣低吼道:「你明白了吧?」

  「……早說嘛!」老頭子竊笑不已。

  她有沒有聽錯?他剛才說,他愛她……月青綾震驚地看著那正暴怒中的男人,難以置信自己的耳朵。「老頭子知道了,你先出去,我來給你媳婦兒解蠱毒。」老頭子趕他出去。

  「你有把握?」他不放心。

  「當然,又不是活夠了來惹前天下第一殺手玩。」老頭子不滿意地嘀咕。

  蕭殘夜深深地看了月青綾一眼才出柴屋,而後者仍怔忡於適才他的告白,久久沒回過神來。

  ***

  一出柴屋,就看到以老闆娘為首的眾人都氣喘吁吁地就地休息。

  「喂,姓蕭的,要不是看在青綾的面子上,這筆帳一定要跟你算!」老闆娘一天爬好幾趟,今個兒總算是見著蕭殘夜的面子。

  「是啊,把好端端的路都給毀了,這不是破壞鎮上的公物是什麼?」曲帳房也吃不消地狂喘著。

  「呼……呼……」功夫差點的花道士上氣接不了下氣。

  「青綾怎麼樣了?我好擔心啊!」半點武功都不會的「絕世癡情男」海夫子居然也能上斷崖,簡直是奇跡。

  「你還擔心人家?」荊獵戶冷聲通知:「我可不背你下去了,要不是答應了皇甫,我才不背你上來。」

  崖下還有高矮胖瘦四人組。八隻眼,正眼巴巴地仰著腦袋以止鼻血的方式朝崖上張望,每個都想上來瞧瞧月大夫。

  那四個是和海夫子猜迷語而決定誰能被帶上來,最後在皇甫先生的明目張膽的放水下,海夫子最終獲勝才得以成行。

  「什麼!」海夫子聞言慘叫一聲,忙著找下家,「謝掌櫃,麻煩你背我下去吧!」

  「老謝一會兒要背我的!」好不容易才接上氣的花道士趕緊預訂好位置。

  「啊!」海夫子欲哭無淚。

  老闆娘走到蕭殘夜旁邊,對他耳語幾句,蕭殘夜揚眉,若有所思地看了好幾眼海夫子,眼裡的厭惡才漸漸散去。

  「那老頭子是什麼人?」他問老闆娘。

  「一休大師呀!我好不容易才找他出來救青綾。」老闆娘笑嘻嘻,滿心喜悅,「他原是咱們鎮的前任鎮長,俗名陶秀財,當一鎮之長當膩了就出家做酒肉和尚去了,他常說根本就沒有什麼祖師佛聖,菩提達摩是老臊胡,釋迦牟尼是乾屎撅,他自己和文殊、普賢一樣,是挑糞漢!」

  「說的深知我心哩,寶丫頭。」柴屋門開了,老頭子從裡面出來,眉來眼去地問,「鎮上缺不缺挑糞漢?我可以報名去應聘……」

  「得了,早有人啦!」老闆娘懶得信他的信口開河,只關心一件事,「青綾怎麼樣了?」

  「有老納出馬,一切都阿彌陀佛了,等她醒了就沒事啦……」老頭子的話音未落,眾人就見蕭殘夜已大步朝裡走去。

  他一定要親眼所見,才能安心。

  ***

  是夜,月娘高高掛在天空,點點柔光灑落在小小的柴屋內。

  床榻上的人兒尚未全醒,但唇瓣中已隱隱約約發出一絲細小的呻吟。

  雖然聲音極小,幾乎不可辨聞,但躺在一旁的蕭殘夜還是聽到了,他渾身一震,飛快地自枕上抬頭,看到月青綾正皺眉,似要醒來的樣子。

  「青綾、青綾!」他低聲急不可待地呼喚著她,大手握緊她的肩頭,眼睛因為見她有了知覺而泛紅,他既緊張又欣喜若狂,整個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之中,不可言表。

  「唔……」是誰在叫自己?是他嗎?月青綾掙扎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眼簾輕掀,映入眼中的是那張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臉龐。那雙能看穿人心的黑眸,正緊緊地盯著她。

  「蕭……」顫悠的嗓音細細碎碎地輕喚他的姓氏,似水的眸無聲地訴說著千言萬語。

  「你沒事了,真是太好了……」蕭殘夜的聲音同樣顫抖地可怕,如身陷夢中一般,他恍惚地簡直無法呼吸。

  小心地俯下身,粗糙的手掌捧住她的小臉,細細地親吻著她的額,她的眉、她的唇,像風一樣溫柔,又像火一樣熾熱。

  最後,他將臉整個埋進她胸前,滾熱的淚水滑入她的胸口,如同烙印,深深地熨燙著她的心。

  這一夜,滿天的星辰中的那輪月牙兒,彎彎地,笑瞇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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