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確實是邊城來的。」夜燈燃起,昏黃光芒映在霍青越的臉龐上。沉聲開了口,他望向靜靜聆聽的歐陽季朗,嚴肅的面孔上有著些許複雜神情。
「查到了什麼?」歐陽季朗抬眼瞧向霍青越。
青越會特地趕來通知,就表示事情不如他想像的單純,只是賣子求榮那麼簡單吧!
「我說過,邊城縣令貪贓枉法。」霍青越址動唇角,「不過,還是有些人喜歡跟貪官合作。」貪官與小人,向來將名字掛在一起。
「你這話的意思是……」歐陽季朗瞟了霍青越一眼,「桂家跟此事有關?」
「不只有關。」霍青越從懷中取出一份名單,推到歐陽季朗面前。
「這是?」歐陽季朗有絲不解。
「我的人在南郡查到的。」霍青越拍拍名單,應道:「縣令與當地幾個商人合作,壟斷了那一帶的油、鹽、糖等買賣,而且私自將地方的稅收,一口氣調高兩倍。」
「什麼?」歐陽季朗微愕。
這還真是膽大包天!
「大概是仗著地處邊境,無人管理,才趁機在那邊逞威風。」霍青越促起了眉心。
「你往京裡報上了嗎?」歐陽季朗問道。
「未曾。」霍青越僅是搖頭。「這名單,才剛從我的人那兒接過,我想在回京前先知會你一聲。」
「這事關乎爹的治績。」歐陽季朗咧開笑容,「看來不只是我欠你一回,就連爹都欠你一份人情。」
「治得了貪官便好。」其餘的,霍青越向來就不管。
「我瞧瞧到底有哪些人。」歐陽季朗將名單打開來,很快地掃過一眼。
「第三個就是桂家。」霍青越將茶水飲盡,吐出輕音。
「這應該是芊良的爹。」歐陽季朗擰起眉心瞧著單子上的名字。
「因為你想查桂芊良的事,所以我特地讓人查了桂家。」霍青越低聲續道:「她爹與桂家小妾打算把她賣給縣令,因為縣令兒子看上了她。」
「桂家小妾?」歐陽季朗意外地挑眉。
「對。她的親娘在她十二歲時便去世,後來一直是小妾主掌家裡。」霍青越應道。
「原來如此……」歐陽季朗恍然大悟。
這個桂家小妾,八成就是芊良會有那麼多詭異想法的原因吧!
不管是甘願為妾,不願為妻的念頭,或是必須順從聽話,不然就會被趕出家門的印象……
這些,應該都是那桂家小妾搞的鬼了。所以芊良真正懷念的對象,並不是那個要賣了她的爹,而是幼時的親娘吧!「怎麼?」霍青越瞟向歐陽季朗,「有什麼眉目?」
「不,只是突然明白一些事……你繼續說吧。」歐陽季朗抬手應道。「總之,桂家似乎是為了博取縣令好感,以便在買賣上獲得更多利益,所以才用女兒為交換。」霍青越應道。
「我想像得到……」歐陽季朗想起令桂芊良困擾多時的連夜惡夢,眉心忍不住緊緊蹙起。
這是什麼樣的父母、什麼樣的官爺……
他豈能縱容!
「名單,就留給你。另外提醒你,裡邊有人與京裡的高官勾結,所以請伯父千萬小心。」霍青越促了下眉,顯然對此事感到相當不滿。
怎會讓這樣的人當了官?「那麼,你要趕回京裡調查?」歐陽季朗問道。
「嗯。」霍青越果斷地應聲。
「辛苦了。」歐陽季朗苦笑了聲,「至少,我不會讓你來回奔波的勞累白白浪費。」
因為,揭穿邊城縣令的惡行,是他能做的事。
不只是為了他的小妾,還有為了朋友的辛苦,以及邊城的百姓。
「我知道你不會。」霍青越點頭道。
他們幾個人的感情,就是因為這樣的互相信賴,以及理念的契合,所以才漸漸深厚起來。
「那這樣就交給我吧,我會通知爹的。至於你那邊……別說我沒提醒你,想替百姓出頭是好事,但硬脾氣在宮裡很吃虧的。」歐陽季朗輕促了下眉頭,語氣多少是擔憂的。
霍青越因為正直的脾性,所以相當受到皇上喜愛,但也因此,在宮內樹敵不少。
百姓越喜歡霍大將軍,宮內貪官就越討厭霍青越。
所以他與封景淮,其實都挺擔心霍青越的安危,因為依這種情況看來,霍青越在宮裡還比在戰場上危險。
「我自己會注意。」霍青越僅是淡淡應聲。這人心險惡,他見得太多了。所以……要對付,他也不是沒法子。
「那我們就一塊兒揭穿這邊城縣令的惡行吧!」歐陽季朗舉杯朝霍青越敬道。
「嗯。」霍青越難得地揚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貪官?對他們而言,一點也不足為懼!
***
「什麼?竟有這等事?!」
帶著穩重氣息的書房內,歐陽端正聽著歐陽季朗的陳述。
原本他就以肅清地方貪官為主要原則,如今底下卻出了個貪官,令他震驚之至。
「這是名單。」歐陽季朗將霍青越拿來的秘密名單,攤在父親面前的桌上。
「這是打哪來的?」歐陽端沉聲看向名單上的眾多姓名,眉心不禁皺了起來。
「青越送來的。」歐陽季朗應道。
「霍大將軍嗎?」歐陽端訝道:「他怎會查到南郡這裡來?」
「前回大軍回朝,正好路過邊城,他發現百姓過得民不聊生,於是暗中調查過。」歐陽季朗將事情解釋了一遍,又道:「另外,這上邊寫的桂赫之,就是芊良的爹。」
「芊良?你的侍妾?」歐陽端忍不住抬頭往兒子看去。
「正是。」歐陽季朗點頭道:「原本我只是請青越跟景淮查查這南郡裡桂姓的人家,沒想到會跟邊城的貪官扯上關係。」
「這下倒好,你打算怎麼辦?」歐陽端擰起眉心望向兒子。
雖然表面上看來,他與妻子都對兒子與新納的小妾顯得漠不關心,但事實上,看兒子留在家中的時間越來越長,而且出門時也不再一個人獨來獨往,他們多少是感到欣慰的。
兒子好自由,這他們尚能接受,但三天兩頭鬧失蹤,總令他們兩老擔憂他的安危。
如今因為桂芊良這個侍妾,使得兒子有了改變,他們自然是樂見其成,也識趣地不去打擾兒子跟小妾的相處。
所以即使後來他們從侍從口中得知,兒子的小妾是打從路上撿回來的小乞丐,但是與桂芊良見過面後,他們也知道,依桂芊良的清雅秀麗,還有那未曾粗糙的雙手看來,她應當是個落難的小姐。
所以他們不再追問兒子桂芊良的身世,反正只要兒子喜歡,對像又不是什麼蛇蠍美人,他們便欣然接納。
可沒想到……桂芊良的爹竟會與這貪官扯上關係。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不是爹的原則嗎?」歐陽季朗應得自然,甚至沒有絲毫猶豫。
「但桂赫之依然是芊良的爹親,你不擔心芊良她……」歐陽端雖不容惡人橫行,但也並非絕情。
「這事,我自會同芊良談的。」歐陽季朗淡聲道。
「別傷了她的心。」歐陽端知道兒子的性情已算體貼,卻不知兒子究竟與小妾關係如何,所以也只能吐出這句勸告。
「我不會。」歐陽季朗乾脆地應道。傷桂芊良的心,那是他這輩子都不會去動的念頭。他只會疼她、愛她。
「這事我會立刻讓人去查,你那邊可別輕舉妄動。」歐陽端深知兒子偶爾脾氣一來,便會找上門去,搶在他這個爹的前頭,將為非做歹的一夥人先揪出來。
所以每次他總得再三叮囑兒子,現在當差的是他這個爹,如果兒子想逞威風,麻煩他先上京考個狀元再說。
「放心吧。」歐陽季朗輕鬆地聳聳肩,笑道:「名單我都先給爹了,爹還不信我嗎?」
「也許我真該逼你去考個功名。」歐陽端果決地搖頭。他對這個兒子真是又好氣、又欣賞。
「免了,官場太黑,而我喜歡白日裡的山水。」歐陽季朗兩手一攤,輕笑著搖頭,「看不見自由的地方,我不去。」
「隨你吧。只要你別忘了,現在你可也是有妻子的人了。」歐陽端末了又是一句不放心的叮嚀。
「知道了,爹。」歐陽季朗擺擺手,算是聽見了吩咐。
妻子嗎?
是啊……確實,他對芊良的心意,早已不像外人那般分什麼妻或妾,他只在乎她得留在他身邊。
只是……不知道芊良在得知此事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她向來將過去當成心痛的回憶,現在雖然已不再夜夜惡夢糾纏,但畢竟是親生爹親,她可能放得下嗎?
「季朗,有什麼問題的話……就找封家夫人幫著安撫吧。」歐陽端想了想,叫住了轉身正想走的兒子提醒道。
他記得兒子的摯友封景淮,正好娶了個與桂芊良年紀差不多的妻子,若要相勸,兩邊都是女人家,有些心底話或許反而說得開來。
在這種時候,讓她們去談談,說不定也好。
「嗯,多謝爹。有什麼事的話,我會找景淮和他的妻子商量的。」歐陽季朗拋下一抹笑意,隨後便離開了書房。
越過長廊、穿過院落,他停下腳步,望向了天空。
晴藍如水洗,看來令人心曠神怡的好天氣。
就不知道他的親親小妾是不是也能從過去的黑暗脫離,跟他一塊兒欣賞這片美景?
想著,薄唇微揚,歐陽季朗忍不住笑了。
桂芊良,他的甜蜜小妾啊……
就算她力氣不夠、勇氣不足,無法脫離那片往日陰霾,他也會伸手把她拉出來!
***
百珍樓的醉芙蓉,雖是看來普通的豆腐,但卻細密綿滑、入口即化,而它的湯頭更是值得一嘗。
滲入百種食材熬煮的湯料,喝起來不油不膩,教人一口接一口,捨不得浪費任何一滴。
而所謂的「醉」芙蓉,其實只不過是取其美味,表示它容易令人入迷,宛若美酒勾人嘴饞,教人吃了還想再嘗。
「不過呢,這裡的美味好菜可不只這一道……」歐陽季朗轉頭望向店內掌櫃,輕聲笑道:「是吧?掌櫃的。」
「當然!我們百珍樓,顧名思義就是所有山珍海味,皆有百種以上的變化,不管各位想吃的是蒸煮炒炸,還是細火慢煨,我們的廚子都能給各位端上!」掌櫃說得口沫橫飛,一臉得意。
「那要嘗過百珍樓的口味,豈不是得有個大肚子了。」歐陽季朗笑問道:「今天有什麼新鮮的?」
「有!不知道各位嘗過鯉魚躍龍門沒有?」掌櫃用力地點頭介紹道。
「名字起得好,倒像給上京赴考的秀才打氣用。」一旁喝著酒的封景淮忍不住擱下了杯子。
「這道菜是用現捕鮮魚,小火慢燉熬出來的。」掌櫃細細解釋,「不但滋味好,而且湯頭是藥材,還可以給姑娘們補補身子。」說著,他還往歐陽季朗與封景淮身邊各帶著的姑娘打量了一眼。
這南郡裡兩大名人,一個是郡守之子歐陽季朗、一個是富商封景淮,平時要見他們一塊兒上門已實屬不易,更何況今日還有他們疼愛的妻妾,不好好招呼才是傻瓜。
「就這道。」封景淮與歐陽季朗不約而同地迸聲。
兩雙眼不自覺地相視,視線在半空中交會,掌櫃已先滿臉含笑地應聲:「好!就先給各位上這道鯉魚躍龍門。」
「另外,醉芙蓉、百草粥、夜滿星都端上來,再來兩壺好酒、幾碟順口的小菜。」歐陽季朗吩咐道。
「是,小的這就去準備,還請幾位稍待。」掌櫃說罷,笑得心滿意足地離去,還給二樓廂房一片清靜。
「歐陽公子,這位可是桂姑娘?」封景淮的妻子安柔春出聲問道。
與丈夫出門前,她便已從丈夫那兒聽聞過桂芊良大略的事,想來,在歐陽季朗身邊的陌生姑娘,便是桂芊良了吧!
「她是芊良。」歐陽季朗勾起桂芊良的手,輕握了下,「芊良,這位是封景淮,這位是他的妻,安柔春。」
「見過封爺、封夫人。」桂芊良有禮地問候。
聽季朗說,這個叫封景淮的男人是他的好友,還時常幫他不少忙,所以她在問候時也格外地注意。
只是,季朗為什麼會突然帶她來見朋友呢?原本她還以為他只是帶她上百珍樓吃醉芙蓉的……
「不用叫我夫人了,我們年歲差不多,叫我柔春就好了。」安柔春笑著招呼道:「聽說歐陽公子納了妾,我一直想瞧瞧是哪家的姑娘呢!」
之前她與丈夫之間的親事,承蒙歐陽季朗幫了許多忙,所以他們希望有機會、有緣分的話,歐陽季朗也能找到好對象。
如今桂芊良這個需要人疼惜的姑娘能夠與歐陽季朗搭上了紅線,他們倒是欣喜哪!
「我……」桂芊良困窘了下。她該怎麼說呢?她是歐陽季朗撿回家的小妾?還是說,是她自己死纏著歐陽季朗,才讓他納為小妾?可是,如今季朗是如此地疼愛她,所以不管她是怎麼變成歐陽季朗的小妾,那應該都無關緊要吧?
但是……出身,她說不出口……
所以她也無法回應安柔春的話。
即使她明白安柔春只是善意與她招呼罷了,但是……
除了季朗,她從沒想過要面對其他人,這突如其來的見面,著實令她慌了手腳。
「芊良,別緊張。」歐陽季朗扶住桂芊良的細肩,輕聲道:「其實柔春姑娘她呀,原本也是景淮的妾。」
「咦……」桂芊良微愕,「妾?」
但是,方才季朗明明說過,安柔春是封景淮的妻……
「那是之前的事。」封景淮應道:「現在柔春是我的妻。」
「那是個意外。」安柔春掩嘴輕笑道:「我讓景淮娶過門的時候,完全沒想過會變成妻子。」
「我也沒想過,你這小妾會變成我的妻。」封景淮吐出淡淡笑意。
「反正你們還相處得頂好,是妻是妾沒什麼差別吧?」歐陽季朗說著,又勾起桂芊良的纖指把玩起來。
「季朗……」桂芊良聽著歐陽季朗的回問,總覺得他似乎意有所指。是妻是妾,沒什麼差別……季朗可是想點醒她什麼?
「怎麼?有什麼想問?」歐陽季朗狀似漫不經心,事實上卻是把全部心力都用來觀看著桂芊良。
今日帶桂芊良出門,又約了封景淮夫妻上百珍樓,為的當然不只是敘舊,而是想讓桂芊良瞧瞧安柔春與封景淮幸福相處的樣子。
就像他方才說的,妻妾,並無分別。
他想讓桂芊良明白這點。
而且安柔春是個有話直言的姑娘,什麼對丈夫順從、罵不還口這樣的迂腐想法,她可沒有。
所以讓桂芊良瞧瞧封家夫妻的模樣,應該是有百好而無一害。
儘管他已再三開導過桂芊良,要她別把妻不妻、妾不妾的規矩放在心上,但是……
在聽過桂赫之納妾一事之後,他直覺地認定,桂芊良會逃家、會有寧為妾不為妻的念頭,甚至覺得應該忍氣吞聲伺候丈夫的怪想法,應該都與那桂赫之的小妾有關,所以才決定徹底地把桂芊良的舊印象統統都洗刷得一乾二淨。
他要桂芊良只識得一件事——
他歐陽季朗,是疼她愛她的丈夫,不管她如何,他已經喜歡上她,所以她什麼也不需要介意。
「咦……我?我……」桂芊良緊張地在桌面下扯著袖邊,不知道該不該吭聲。
雖說季朗也說過,要她當自己、順心隨意便成,但是她依然無法立刻習慣。
「要說想問什麼,我倒有事想知道呢。」安柔春瞧瞧桂芊良一臉緊張,索性轉頭對封景淮問道:「景淮,什麼是百草粥?」
「顧名思義,就是用百種嫩草熬湯煮粥。」封景淮勾起笑意,「你想嘗嘗嗎?」
「我想帶給孩子吃啊。」安柔春笑道:「可惜他們還只能喝稀湯,年紀太小了。」
「咦……封夫人有孩子了?」桂芊良讓安柔春的話勾了去,忍不住跟著開口。
「兩個。是雙胞胎。」封景淮啜了口熱酒,應道。
「那兩個小傢伙,可是咱們的大媒人。」歐陽季朗迸出笑聲,「你見著我那天,我剛從他們家喝滿月酒出來!」
「啊……」桂芊良這才想起,好像曾聽過有乞丐在討食時,還一邊說著多謝封夫人……
原來那就是安柔春啊!
「兩個小傢伙,哭起來像在比誰大聲。」安柔春沒轍地搖搖頭,唇邊卻揚起幸福的笑意。「不然今天真該抱來給你瞧瞧的。」
「那……封爺還疼他們嗎?」桂芊良下意識地問。成天哭的孩子,聽來豈不惹人心煩意亂?尤其封景淮又是個看來頗為嚴謹的人……
封景淮與歐陽季朗的臉上很快地閃過一抹複雜的神情,只是什麼也沒多提。只因他們都明白,桂芊良的過去……
「疼。」封景淮應得乾脆。
「封爺不嫌麻煩嗎?」桂芊良忘了自己原本說不出話的困擾,只是追問著。
「不會。」封景淮牽起安柔春的手,輕輕握在掌心內摸了摸,「我是真心愛那兩個孩子。」
「因為不真心,才會不疼、嫌麻煩。」歐陽季朗在旁搭腔。
這個恐怕就是桂芊良心裡的疙瘩吧!
親情,讓她被束縛,可她卻不知道,這世上雖有愛孩子的爹娘,卻也有狠心的爹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