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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來借個火》第8章
☆、第8章

  元午的問題讓林城步覺得很難回答。

  說不認識,元午更會覺得他有毛病,而且如果不認識,下一步該怎麼往前走?可要說認識……雖然他一直正面側面地向元午表示他倆以前是認識的,但元午真的直接問出來的時候,他又不敢貿然回答了。

  昨天元午一點兒預兆沒有就能突然爆發,今天就跟串台了似的來回倒……

  誰知道回答完了會是什麼後果?

  他猶豫了半天,慢吞吞地把飯盒打開放到元午旁邊,又跑到船尾拿了筷子過來,這才說了一句:「你覺得呢?」

  「沒想過,」元午吸了口氣,往後仰著頭,「就是覺得……哎我感應器怎麼這樣了?」

  「感應器?」林城步跟著擡頭看了一眼,那天被他砸壞的感應器半吊著掛在艙門邊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個是我砸壞的,我明天幫你裝一個新的吧。」

  「你砸壞的?」元午看著他,「什麼時候?」

  林城步有些絕望:「就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你覺得現在是第幾次見面?」元午又問。

  林城步跟他對視了一眼,覺得元午的眼神特別像一個正在聆聽病人呼喊的心理醫生:「第二次。」

  「吃飯吧。」元午說。

  「我不吃了,」林城步把筷子遞給他,「我吃自己做的東西沒什麼食慾。」

  今天應該不會再有什麼變化了,無午平靜地吃完飯,收拾了飯盒就回船艙去了,進去之前還特地轉身交待了一句:「你要覺得沒地方去,可以待在這兒,但最好是旁邊那條船,如果你要用水什麼的可以過來但是不許進船艙。」

  「……哦。」林城步應了一聲,跳到了旁邊的船上。

  元午關上了門,應該是開始寫故事了,一直沒有再理過他。

  太陽快落山了,這裡不像村裡那麼多人,幾戶人家已經都吃過了飯,這會兒老碼頭一片安靜而閒散。

  林城步躺在旁邊船的船闆上,看著已經不刺眼了的太陽一點點地落下去,最後消失在了很遠的水面上。

  元午已經不記得昨天的事,昨天再往前的事似乎也記不全了。

  或者說元午隻挑選出了他自己想記住的事,而別的是真的忘了還是強行不記得,林城步不能確定。

 但哪怕是他一邊不記得又一邊說出了相關的內容,他也會對這樣的BUG視而不見,就像所有的不合理都是合理的。

  「你又是誰呢,你是你知道的那個你,還是別人眼裡的那個你……你知道嗎……

  在耳邊反覆迴響,如同鬼魂一樣纏繞不去的聲音和思緒,不斷地折磨著他,尤其在夜深人靜時,讓他一晚一晚無法入眠……

  最初的恐懼已經成為了意識的一部分,而恐懼的根源卻已經模糊不清……

  他不再害怕恐懼本身,卻開始害怕如果真的有一天不再害怕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他緩緩往下,躺在注滿了水的浴缸裡,安靜地睜著眼睛看著微微晃動的水光……」

  元午從夢裡驚醒時,手還放在鍵盤上,情節停留在他夢裡的最後一個鏡頭上,讓他有些迷茫,自己到底是在睡,還是在寫。

  但強烈的窒息感還真實的殘存在他的身體裡,他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次之後,拿過杯子喝了一口水。

  外面傳來很輕的水聲,像是有水浪打在船身上,但碼頭這邊的水起不了浪,除非是有暴雨。

  林城步?

  他放下杯子,起身走到了艙門邊,從門縫往外看過去。

  旁邊那條船上已經沒有人了,但飯盒還在,他皺了皺眉,眼睛往水面上看過去。

  水面上沒有東西,但水波的形狀能看得出來,水下有人。

  元午扶在門上的手輕輕抖了一下,他知道水下面的應該是林城步,而且他知道林城步會水……怎麼知道的?

  但「他在水下面」這個判斷依舊是像一陣擋不住的狂風席捲而過。

  害怕。

  焦急。

  驚恐。

  加了點水調和在一起的這杯絕望他在夢裡無數次體會過。

  「上來!」元午衝到船頭吼了一聲,又跑回船尾拿了了根竹竿過來,伸到水裡攪了攪,「上來!」

  水面上開始起風,風吹過時元午才發現就這麼一分鐘不到的時間裡,他已經全身都是汗了。

  而竹竿下去的地方他沒有碰到人。

  「林城步!」他吼了一聲,「你在哪兒!」

  風隨著他的吼聲一下刮得猛了起來,他跳到了旁邊那條船上,把竹竿又飛快地戳進了水裡攪著:「要下雨了你上來!」

  竹竿在水下被抓住了,接著林城步的臉露出了水面,一臉震驚地看著他:「你怎麼出來了?」

  「你幹什麼!」元午狠狠拽了兩下竹竿,「上來!」

  林城步趕緊跳上了船:「你不是在寫東西的嗎?怎麼突然跑出來了?」

  「你下去幹什麼了?」元午瞪著他,大口喘著氣。

  「我……」林城步擰著眉,猶豫了半天才輕聲說,「找我的手錶。」

  「找到了嗎?找到了嗎?」元午還是瞪著他,「找到了嗎!」

  「……沒有。」林城步嘆了口氣。

  「沒找到你下去幹嘛!」元午吼。

  林城步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元午的這個邏輯簡直滴水不漏。

  狂風颳了沒一會兒,大顆的雨點就砸了下來。

  元午跳回了自己船上,進了船艙把門給關上了。

  林城步沒動,看著元午的背景發了一會兒愣,然後蹲在了雨裡。

  怎麼就這麼寸,元午在這個時候出來。

  自己幹嘛就非得這會兒下去找手錶,反正破表泡了水肯定是沒救了,無所謂是泡一個小時還是泡到明天。

  他有些鬱悶地抓了抓頭。

  這場雨下得很猛,雨點像是子彈一樣落下來,把整個世界砸得像是帶上了重影,遠處網箱的燈忽隱忽現,旁邊元午的船在雨中也染成了一團淡黃色的毛絨絨的光球。

  林城步沒穿衣服,也沒得衣服可穿了,剛曬乾的衣服褲子連鞋一塊兒都被雨打得像破抹布似的趴在船闆上。

  雨點落在身上有點兒發疼,眼睛也都睜不開了,林城步的記憶裡還沒有這麼淋過雨,像是被隔在了世界外面,有種說不上來的寂寞。

  元午船艙的門打開了,一束光打了過來。

  林城步轉過臉,光正正落在了他臉上,他擰著眉半眯著眼,這表情估計不怎麼好看,他都怕嚇著元午。

  正想調整出一個笑容的時候,元午在那邊喊了一聲:「過來!」

  接著那束光往下,照在了兩條船的船頭上。

  林城步覺得自己真是要瘋了,站起來就開始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跳過去的時候他甚至打了個晃差點兒摔個大馬趴。

  「擦乾了進來。」元午扔出來一條毛巾。

  「嗯,」林城步接住毛巾,邊樂邊擦著,過了一會兒他敲了敲艙門,「我這樣擦到明天早上也擦不幹。」

  「船尾有棚子你不會上那兒擦麼?」元午煩躁的聲音從艙裡傳出來,「你這智商也就配下水撈塊破表了。」

  林城步樂呵呵地跑到艙尾的棚子下面把自己身上的水給擦乾了:「我進去了啊?」

  「嗯。」元午應了一聲。

  林城步推開門進去了,又坐在船闆上把腳也擦了擦,擦完才想起來,小心地問了一句:「你這毛巾不是洗臉的吧,我擦了……腳。」

  「擦船闆的抹布。」元午說。

  「……哦。」林城步看了一眼手裡的毛巾,有了燈光了才看清,雖然毛巾還挺新,但看品相至少是用過兩次了。

  「淋點兒雨這麼高興?」元午看了看還在笑著的他,「要不你再出去淋會兒吧,及時行樂別耽誤了。」

  「沒,」林城步把抹布扔到外面,聲音很低地說,「我就是……你真難得這麼溫柔。」

  「你背怎麼了?」元午突然問了一句。

  「背?不知道啊,怎麼了?」林城步反手往自己背上摸了一把,剛擦水的時候都沒覺得,這會兒摸上去發現後背很疼,「我看不見,有鏡子嗎?」

  「沒有,」元午從旁邊的衣服垛裏扯出個小藥箱,拿了瓶酒精出來,「我從來不照鏡子……你背上破了個口子。」

  「怎麽會破……」林城步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你剛拿竹竿戳我來著。」

  「怎麽可能,」元午把酒精扔到他腳邊,「自己擦吧。」

  「就是你戳的。」林城步拿起酒精。

  「是是是,是我戳的,」元午不耐煩地說,「我戳你了怎麽著,你再不上來我給你戳成蓮蓬種東灣去……」

  元午的話說到這兒突然就停了,然後就不再出聲,盯著電腦,飛快地在鍵盤上敲著。

  林城步背著手,也看不到傷口在哪兒,更換了四五個姿勢都沒能成功把酒精塗到傷口上,隻是在姿勢的變換中體會到了自己這傷口不算小。

  「彆扭了,」元午啪地一下關上了電腦,「我來。」

  林城步把酒精瓶子遞過去,有些意外地看著他,記不清是多久之前他拉了一下元午的胳膊,被一拳揮出鼻血的經歷還沒有成爲過去呢。

  「你幫我?」他有些不能相信地問。

  「嗯,」元午擰開了酒精瓶子,「轉身。」

  「謝謝。」林城步轉過身,那種期待和激動突然湧上來,讓他都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麽好了,隻是扭頭看著元午。

  元午把酒精擰開之後,非常利索地,沒有一點猶豫地一揚手,把酒精潑到了林城步的傷口上。

  「啊!」林城步喊了一聲,往前蹦了一大步。

  「堅強點兒。」元午說。

  收好藥箱之後他拿了罐可樂扔給林城步,又點了支菸:「要嗎?」

  「好。」林城步伸手拿過煙盒。

  元午抽了口煙,看著他:「很貴嗎?」

  「嗯?」林城步坐到了一邊,儘量離得遠一些,元午對「陌生人」很抗拒。

  「那塊表。」元午問。

  「……不貴,」林城步低頭點了煙,看著船闆,「很便宜的表。」

  「新的?」元午又問。

  「不新,戴好幾年了,有時候都不走字兒了。」林城步笑笑。

  「那你還找什麽,」元午扔了個空罐子到他腳邊,「還是說那表很重要?意義不一樣?」

  林城步拿過罐子,把菸灰彈了進去,沉默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就是習慣了。」

  本來他覺得是有意義的,但不敢說。

  可仔細想想,又覺得未必真有什麽意義,唯一的意義也許就是證明自己跟元午之間是有關係的。

  可是現在他跟元午就沒關係了麽?

  還是有的。

  相互都覺得對方精神狀態不是那麽太好的兩個人,相互探究著對方,元午內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他不知道,隻知道自己就這麽打著太極一圈圈地迂迴。

  「給。」元午摘下了自己手上的表。

  「給我?」林城步呆住了。

  「嗯,別再下水了,」元午說,「水有你不知道的力量,你以爲它是透明的你什麽都能看穿,其實……」

  「其實從你看到它是透明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落入了它的陷阱。」林城步接過了手錶,拿在手裏輕輕摸著,低聲說。

  元午的手在空中停了一會才收了回去,沒有再說話。

  林城步就那麽低著頭看著那塊表,像是睡著了,但手指卻在動,一直在表盤上輕輕地劃著圈。

  元午目光回到屏幕上,林城步說的這句話,就在他今天的文檔裏,倒數第四段,在他把林城步叫進來之前幾分鍾寫完的。

  他沒有回頭去確認從艙門的門縫裏能不能看到他屏幕上的字,理論上是不可能的,但誰知道呢。

  這句話元午很熟,熟到可以脫口而出,熟到說出來的時候後背發涼,熟得都不像是自己腦子裏曾經想過的東西,也許在別的地方聽到過很多次,所以林城步知道也不奇怪。

  自己隻是不記得了。

  外面的暴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夾著響雷噼裏啪啦地,狂暴的雨聲從開始到現在連聲調都沒有變過,沒有高低平仄,沒有抑揚起伏,就那麽維持著一個高亢的頻率轟響著。

  元午的手在鍵盤上敲著,偶爾會有停頓,偶爾還會靠在身後的墊子上盯著屏幕出神。

  林城步一直看著他,他的目光卻始終沒有擡起來過。

  一直到他手停下來眼神開始放空。

  林城步輕輕咳了一聲,聲音淹沒在了暴雨之中,元午似乎是沒有聽到。

  他又提高聲音清了清嗓子,元午動了動,有些迷茫地往他這邊看了一眼,停留了好幾秒之後眼裏的迷茫才消退了,合上了電腦。

  「我困了。」元午說。

  「哦,」林城步趕緊站了起來,「那我……走吧。」

  「你就在那兒待著吧,」元午說,起身去船尾洗漱,再頂著一臉雨水回了艙裏,「靠,這雨。」

  「你平時怎麽洗澡?」林城步想了想。

  「你要洗麽,」元午指了指外面,「有淋浴,抽那個水桶裏的水。」

  「不洗,我就問問。」林城步笑笑。

  元午把電腦和小桌子收拾到一邊,騰出了一塊空地就是床,倒是很剩空間,而且林城步覺得看上去睡著應該也挺舒服。

  「你要睡的話那兒有小毯子,」元午靠在枕頭上,「自己拿,別碰到我。」

  「嗯。」林城步點點頭。

  他現在還不困,或者說他現在很困,但是不想睡,內心那種難以壓抑的激動一陣陣地都快從毛孔裏顫出來了。

  多久了?三個月,五個月,一年,兩年,跟元午這麽心平氣和地待著就像遙不可及的夢想。

  「你這樣多長時間了?」元午問。

  「哪樣?」林城步看著他。

  「就是……認爲自己認識某個人什麽的。」元午說。

  「我認爲我自己認識你?」林城步心裏重重地嘆了口氣。

  「嗯,你有概念嗎,這樣多久了?」元午問,語氣挺慈祥。

  「挺……挺久了吧,可能一年多快兩年了,」林城步回答,「你呢?」

  「我?」元午有些不解地看他。

  「你這樣,就,稀裏糊塗的,」林城步看了看船艙,「稀裏糊塗地住在船上多久了?」

  「一直。」元午說。

  林城步沒怎麽聽懂這個「一直」是什麽意思。

  一直稀裏糊塗,一直住在船上,還是一直都……不知道。

  「你看過醫生沒?」元午往下滑了滑,躺平了拉過一條小毛毯搭在了肚子上。

  「看過,」林城步猶豫了一下,擡起頭,「醫生說我要是能找到根兒,就能好。」

  「根兒?」元午本來已經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往他下面掃了一眼,「你沒根兒了啊?」

  「我……」林城步愣住了,他跟元午說話非常小心,每一句話都要過一遍腦子才說出來,這會兒他緊張得都出汗了,各種琢磨,甚至都想過如果沒辦法把送鬼的胡話重新編出來該怎麽辦。

  但怎麽都沒想到元午會冒出這麽一句來。

  他下意識地跟著元午的目光往自己褲襠那兒看了一眼:「有啊。」

  元午突然笑了起來,樂得半天都沒停下。

  「哎!」林城步有些哭笑不得地用力嘆了口氣,「你都多大的人了啊這麽幼稚!」

  「你多大啊大爺。」元午偏過頭看著他。

  「25啊大叔。」林城步條件反射地回答。

  「哦。」元午笑了笑,閉上眼睛,手往旁邊摸了一下,艙裏的燈滅了,隻留下了靠船尾那邊的一盞小夜燈。

  林城步在黑暗裏愣了很長時間。

  他知道元午的遺忘不是裝的,沒有誰能裝這麽久,裝得這麽自然,就連那些忽而出現又忽而消失的記憶都轉換得這麽渾然天成。

  但他根本就沒有的那些記憶,卻還是就這樣,一點也沒有掩飾地存在著。

  你多大啊大爺。

  25啊大叔。

  林城步低下頭,捏了捏眉心,順便把眼角那一小顆水珠彈掉了。

  他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很無奈,還有點兒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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