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一線天
黑漆漆的樹林中,不時山鳥驚飛。
金折桂眼瞅著玉入禪的面孔淹沒在蔭翳中,快速地向後退去。
「叫我看看你的腳怎麼了,你放心,我會用力把你的腳掰正。」玉入禪笑著,想起殿前失態,不禁恨得目眥俱裂。
金折桂心知自己腳踝突起,玉入禪這是嚇唬她,要將她腿硬生生地打斷。聽見腳步聲,因不辨是敵是友,不急著呼救,反而豎起手指噓了一聲,示意玉入禪噤聲。
玉入禪看她此情此景,還有心思做這動作,一愣之後,果然住了嘴,不敢再動彈,唯恐驚到樹後的人,側耳猶豫地去聽,果然聽到一陣嘰裡呱啦的聲音,於是頓住身形,才想那幾個是不是早先跟金折桂一夥的,就見金折桂出其不意地撞了過來,待要將她壓住,就覺臉上一涼,一隻蠶豆大小毛茸茸的蜘蛛落在了他鼻子上。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原本以為大殿上金折桂只是唬他,卻原來她當真從瞽目老人那邊把蜘蛛要來了。
金折桂騎坐在玉入禪腰上,看他仰著臉一動也不動,撿起地上一塊樹根遞到他嘴邊。
玉入禪不明所以,但此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能咬住那樹根。
金折桂提起玉入禪的右手,將他右手放在地上,輕巧地奪過玉入禪手上匕首,提著匕首就向他手上刺去。
玉入禪眸子猛地睜大,卻心知自己一動,那蜘蛛就會咬他,於是快速地將拇指、食指張開,險險地避過那一刀,額頭微微冒汗,樹根上已經留下一道牙印,再看金折桂,立時明白她叫他咬住樹根,是告訴他:我用刑的時候,你最好安靜點!雖心中不甘,但貌似金折桂沒想要他性命,如此就比那些不知是敵是友的外族人對他而言安全得多。
金折桂提著刀子,再次紮下來,玉入禪此次張開食指、中指,可惜猜錯了,無名指上被深深地紮了一下,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玉入禪疼得渾身都是冷汗,抬著的臉不敢低一下,對上金折桂那張心不在焉的臉,登時嚇得更甚。
她不怕他報復……不怕他下次再偷襲……這女人實在可怕,她這樣折騰他,臉上竟然不是興奮,不是不忍,只是,心不在焉……玉入禪心中起起伏伏,已然忘了金折桂如今的年紀,又記起她是瓜州城那三十五,不,如今三十八歲的小前輩……
金折桂在玉入禪身上退了退,用匕首挑開他衣襟,提著匕首,就在玉入禪胸口刻字。
玉入禪想看看她刻了什麼字,偏怕驚動蜘蛛,不敢低頭。
王、八、蛋。
金折桂為叫玉入禪多受一點罪,連頓號、句號都刻上去了。此時她委實有些心不在焉,心不在焉的原因,卻是樹後的外族人嘰裡呱啦說話的時候,其中一人結結巴巴,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這人若不是真的結巴,就是個勾結外敵的奸細了。
「快走、快走,人已經被我們抓住了。」有個人過來急促地說。
外族人嘰裡呱啦一陣,似乎跟中原人起了爭執。
果然幾個中原人用中原話低聲嘀咕起來。
「大人說,與其殺了慕容部的小王子,不如叫拓跋部拿他當人質。你快用鮮卑話說給他們聽。媽的,原來只是殺馬,誰知道那些蠻子多事,竟然見了人,就要殺人,果然是番邦之人,沒腦子!」
「……」會說鮮卑話的奸細嘰裡呱啦一通,似乎說服了外族人,然後他們再嘰嘰咕咕兩句,這會說鮮卑話的奸細低聲驚呼:「怎麼還抓了個小丫頭來?」
「這是玉家的小姐,她跟那兩個毛孩子在一起,順手就提來了。要是有人追上來,就拿她做人質,要是沒人,哼哼,咱們出了長城,看她細皮嫩肉,就把她送給柔然老兒,叫玉家跟柔然算帳去。」
金折桂小心翼翼地從樹後爬出,在暗影中看見那些外族人,不禁嚇了一跳,見他們做的是御林軍打扮,心想定是玉破禪、阿大他們看她跟玉入禪都沒回去,又見到御林軍,就將南山、金蟾宮、玉妙彤交給御林軍,然後再進林子找他們,卻不想御林軍裡有叛徒。且聽他們又是慕容,又是柔然,想來是關外鮮卑部落間起內訌,范康之所以將南山丟在金家不聞不問,定是想南山在金家,鮮卑人定然找不到他,可惜今日金將晚帶他們來獵場騎馬,到底是被人認出來了。
「走,從一線天出去。」奸細們並外族人大步流星地向被邊走去。
遠遠地有人問「前面什麼人?」就有奸細說「自己人,我們去這邊搜,你們去那邊搜」。
金折桂見奸細把其他進林子搜索的人引開了,待要叫一聲,又怕南山、金蟾宮兩個在鮮卑人手上不利,倘若那鮮卑人是拓跋部落的,南山、金蟾宮兩個更是凶多吉少,金將晚可是說過慕容、拓跋兩部可是彼此視為仇讎,碰上了,就要你死我活地鬥上一場。
待那群人走遠了,金折桂便返回樹邊,伸手在玉入禪臉上拍拍,「跟我比變態,你比得過我嗎?」
玉入禪雖不知道變態是什麼意思,但看她眼神陰狠,依稀猜到這詞不是褒義。
金折桂又將蜘蛛拿起來放回袖子裡,「你腿腳是好的,快,咱們跟上那群人。」
「……還是回去叫金將軍來吧,況且,鮮卑部落的事,咱們何必去管?」玉入禪舉起手,看右手血肉模糊,十指連心,鑽心的痛楚傳來,又撩開衣襟去看自己胸口,依稀看見胸口一攤血跡,待要看金折桂到底刻了什麼,又看不清楚。
「叫你去就去,你身上的血滴下來,他們順著這痕跡,自然能找到我們。」金折桂踢了玉入禪一腳,金蟾宮在外人手上,她可不敢冒險去賭,萬一那群人當真出關,想找就難了。
玉入禪不敢再仗著此時沒人對金折桂動手,攙扶著她,就聽她的話慢慢地跟著那群外族人。
天色慢慢黑了下來,玉入禪先還奮力地追趕,隨後聽山中夜梟、野狼等山禽猛獸啼叫嘶吼,又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會引來野獸,於是雖掛心玉妙彤,但心生退意。
金折桂伸手在玉入禪脖子上一掐,「你敢不追?姑奶奶叫你見識見識什麼是真變態。」
玉入禪瑟縮了一下,又扶著金折桂一步步跟過去。
滿天寒星,不時有流星飛過。玉入禪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腳下一扭,險些跌倒,扶著金折桂轉了轉,只見四面參天巨樹如魔似魅,樹葉沙沙聲中,似乎潛伏著野獸的喘息。
「怎麼不走了?」金折桂低聲問。
「跟丟了,天太黑,地上痕跡也看不見了。我們,是不是在這等援兵?」
「我們都跟丟了,援兵定然也跟不上。」金折桂懊惱道。
「……你在我胸口刻了什麼字?」
「王八蛋。」
「什麼?」玉入禪一時忘了畏懼,伸手去提金折桂衣領。
「王、八、蛋。」金折桂滿臉壞笑,等到玉入禪洞房花燭的時候,人家新嫁娘羞答答地一抬頭,就能瞧見王八蛋三字。
「你!」玉入禪提拳,要去打金折桂,拳頭緊了緊,到底不敢落下去,誰叫這次是他錯估了敵我實力。灰心喪氣地坐在石頭上,心想罷了罷了,反正他什麼模樣戚瓏雪沒見過,就叫她看見那三個字,她能怎樣?看不起他嘛?若是她敢……手撐在地上,又是鑽心的疼,身子不禁蜷縮起來,在地上因痛楚滾了滾,忽地瞧見暗夜中,前面大塊的磊石間有一星亮光透出,趕緊起身去拉金折桂,「小前輩,一線天!」
金折桂站著看不見,便也學著玉入禪躺在地上,果然瞧見群山之間,依稀有火光透出,「他們還在一線天裡,咱們等他們出了一線天再追過去。」
累了半夜,躺下就懶得動彈,仰頭看著星空,半響依稀聽見玉妙彤的哭聲。
「你妹妹哭了。」
「她哭我能怎樣?」玉入禪懊喪地說。
「你血還流嗎?」
「托小前輩的福,不流了。」
「那就補上兩刀吧。免得援兵追不上來。」金折桂提著匕首,示意玉入禪伸手。
玉入禪一凜,忙道:「待我去刻字留下線索叫他們跟上。」不敢跟金折桂要匕首,趕緊爬起來用石頭在地上擺出玉字,見自己起身後,金折桂枕著手臂躺在地上,念念有詞地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登時明白她是不樂意自己躺在她身邊,才逼著他起身去留線索。
我是小人,她是惡人……玉入禪腹誹道,待玉妙彤的哭聲沒了,趕緊催著金折桂:「快去吧,妙彤是直性子,若是她衝撞了那些人,那些人未必不會殺了她。」
「走。」金折桂也從地上站起來,畢竟在鮮卑人眼中,南山重于金蟾宮重於玉妙彤,若出了事,金蟾宮被丟下也不一定。
二人又快步向那一線天去,先繞過巨石堆,到了巨石堆後,才瞧見一道只比巨石堆高出半尺的隧道,隧道只能通過兩人,抬頭雖看不見天,但光滑的巨石將天上星光映射到隧道頂上,就如看見一道青天。
這隧道十分不好找,為叫人跟上,玉入禪在洞口用血寫上了玉字。
玉入禪、金折桂二人小心地向隧道裡走,不時頭頂有蝙蝠掠過,腳下嘶嘶作響的,卻是被驚醒的蛇。
一線天中暗無天日,伸手不見五指。
玉入禪走在前面,幾次回頭想要趁著黑暗偷襲金折桂,他心知只要自己用力地將她的頭推向兩邊突起的石頭上,她必定一命嗚呼,只是幾次回頭,總會莫名地畏懼地轉過頭來。
「你在想什麼?」金折桂因疲憊有些沙啞的聲音在深邃的隧道裡迴響,玉入禪立時一個哆嗦,仿佛被她看穿心思一般,咳嗽一聲,「沒想什麼。」
「最好沒有。」
「……你用的什麼香?」玉入禪嗅了嗅,隧道裡滿是蝙蝠爬蛇的糞便,污濁之中,一絲清香始終漂浮在他身後,不近一步,也不遠一步。
「我不用香。」
玉入禪待要說那八成是女兒體香了,背後卻被人抵住,待以為金折桂要殺他,就依稀聽見前面隧道裡有聲音傳來,聽著是兩個中土人說話。
「娘的,走了這麼遠,才說有柔然的信物,才叫我們將柔然的信物丟在林子裡,引朝廷跟柔然為難。你說,那幾個蠻子是不是有意支開我們?」
「這不能夠,咱們大人都跟他們說好的。拓跋王還能出爾反爾不成?」
……
一線天裡只有這麼大的地,後退已經來不及,玉入禪緊張地皺眉,忽地聞到香氣向上彌漫,雖看不見,但猜到金折桂已經爬上去了,就兩手兩腳撐在石壁上,也向上爬去,待爬到一人高,才停下。
因他們二人動作,蝙蝠又是一陣驚飛。
「前面有人?」過來的兩個奸細低聲地說話。
「有什麼人,蝙蝠可不就是晚上飛的?」另一個人不以為然。
腳步聲越來越近,玉入禪越發緊張起來,受傷的手擦在石壁上,又流出血,手上有什麼東西碰了碰他,先是膽戰心驚,隨後覺察到是匕首的手柄,趕緊接了。
「哪裡有血腥味?」那兩人嗅了嗅,終於一個催促另一個道:「快點火,要是有人追來,咱們就說咱們是去追那些蠻子呢。」
另一個也因這隧道伸手不見五指害怕地答應了,掏出火摺子,待要點燃,臉上忽地挨了一爪子。
啊地一聲慘叫後,驚飛了隧道裡的蝙蝠,也嚇掉了那人手上的火摺子。
「山魈!是山魈!」被抓的人叫了一聲,黑暗裡覺察上面掉下來的東西個頭不大,不像是人,便慌張地後退。
金折桂在地上滾了一下,蜷縮著身子,忽地抓起隧道裡的石頭向一線天頂上擲去,雖沒砸到頂上的蝙蝠,但也將兩壁上的燕巢擊落不少。
嘩啦啦的聲音響起,兩個奸細只當是一群山魈爬下來,嚇得鬼哭狼嚎。
借著一陣陣嘩啦啦的聲響,玉入禪兩腳撐在壁上,忽地倒懸身子,一刀割斷一人的脖頸,聽到動靜,又猛地向剩下一人砸去,重重地壓在那人身上,聽他哭號,低聲問:「你家大人是誰?」
見竟然是人,那人就要反抗,玉入禪一時大意,又是一刀割了下去。
「你怎麼能殺了他?」金折桂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找到火摺子點燃,「快搜搜他身上。」
玉入禪掂著匕首,見金折桂探著頭,離著他只有兩步之遙,手上一緊,稍稍猶豫,將匕首別在腰上,伸手在死了的兩人身上摸了一摸,摸出一塊銅牌,料到是柔然部落的權杖,拿給金折桂藏在身上,攤手笑道:「小前輩,沒旁的了。」將那兩人的刀撿起,遞給金折桂一柄,又向前走。
金折桂原準備好玉入禪一動手,就結果了他,不料他拿著匕首也沒沖向她,心裡訝異,見沒問出奸細口中的大人是誰,心裡氣惱,又不肯此時激怒玉入禪。於是將怒氣掩下,又繼續向前。
二人在隧道裡跌跌撞撞,待走出一線天,就見眼前豁然開朗,竟然是一片寬闊無垠的草地,與一線天另一端的樹林迥然不同,遙遙地似乎能看見一截古長城。
「咯咯——」怪聲從草叢中傳來,玉入禪與金折桂背靠背地小心向四周看去。
金折桂閉上眼睛,隧道中中有蛇鼠爬動的聲音,習慣了靜寂,此時聽到怪聲,便閉著眼向那邊走去,走了二十幾步,睜開眼,就見眼前躺著四五個御林軍打扮的人,其中四個人已經涼了,剩下一個,喉嚨被割破,但僥倖留下性命。
「你們是奸細?鮮卑人為什麼殺你們?」玉入禪過去按住那人汩汩流血的脖頸。
那人睜大眼睛,哆嗦著指了指身後同伴。
金折桂過去翻,將死人推開,在那人身上摸索一會,翻了翻,沒尋到什麼,卻見原來那人壓著一塊銅牌,看銅牌上血跡斑斑,顯然是偷來。將懷中那塊拿出來,兩塊對比一番,見兩快銅牌雖相似,但儼然不是一個部落的。
「我瞧瞧。」玉入禪接過牌子,仔細分辨一番,「一線天裡的人拿著的是拓跋部落的卻以為是柔然的,這死人壓著的卻是柔然的。莫非,你們大人跟拓跋部落勾結,想挑撥慕容部落、朝廷向柔然出兵?」
那嘴裡不住發出咯咯聲的人眨了眨眼睛。
「然後柔然部落不知怎地聽到風聲,就將計就計,冒充拓跋人跟你們搭上線,把禍事推到拓跋部落,想挑撥慕容部落、朝廷向拓跋部落出兵?」玉入禪沉吟著,難怪殺幾頭馬,還要這般興師動眾。
那人又渣渣眼睛。
「你們大人是誰?」金折桂撕下一個死人的衣裳,叫那人沾血寫出來。
那人生怕金折桂、玉入禪不救他,顫抖著手,哆哆嗦嗦地寫下三橫一撇,忽地聽見一陣鐵騎聲,眼睛猛然睜大,隨後竟是驚駭之下嚥氣了。
「小前輩!」玉入禪、金折桂二人趕緊站起來,見前面穿著御林軍衣裳的柔然人發現丟了銅牌去而複返,又見此時要躲回一線天也遲了,不禁雙雙心道: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