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回來
金折桂之與范康,不是知己,勝似知己。無數次互相視為仇讎,卻又無數次化敵為友。
范康的信,直到來年開春才送到金折桂手上,接到信,金折桂竟然想到了默契二字,將她與范康的關係說成羈絆,瞽目老人聽了,只是一笑,玉破禪略有些嫉妒,卻只能沒奈何地承認倘若范康年輕個幾十歲,哪有他跟金折桂的什麼事,玉入禪聽了,頗為高深地算了一卦,告訴金折桂她實際上的歲數應當是五十多,配范康正合適。
玉入禪的說法嚇了金折桂一跳,以為玉入禪真成活神仙了,轉而想起這廝知道她早先自詡三十四歲的事,便又了然了。
開春後,金折桂頭會子知道旁人眼中的金蟾宮並非盡善盡美的人,比如,各部落為相親請他去草原狩獵,當著各部落閨秀的面,金蟾宮痛斥俟呂鄰雲虐殺灰兔,各部落閨秀們眼中,箭法如神的俟呂鄰雲才算得上是英雄,對金蟾宮的心慈手軟,不大中意。
於是前來相親的人就散了一半,剩下的,要麼是不情不願被部落逼著來的,要麼是不合金蟾宮、金折桂眼緣的,於是這場相親只能作罷。
幸虧玉入禪勉強同意了鐵釵公主,鐵釵公主也相中玉入禪,如此,也算能給草原、朝廷一個交代。
鐵釵公主回拓跋部落準備嫁妝,玉入禪在子規城準備迎娶,三月份,眼瞅著玉入禪帶著人去拓跋部落迎親了,金折桂在黑風寨梁松的生日上道:「我跟破八二人要回中原,花爺爺也想去瓜州瞧一瞧,你們可要隨著我們去?」
所問之人中,阿大想起瓜州城外的永遠三十四歲的小前輩,搖搖頭道:「我不回去。」
阿四妻女皆在子規城,不肯再「背井離鄉」,躊躇一番,道:「我等也不回去了。」
虞之洲、金蘭桂要回京,需要虞之淵下詔,因此不敢跟著去湊熱鬧。
梁松道:「兄弟們死在瓜州,未免觸景生情,我跟月娘、蒙戰,也不回去了。」
蒙戰點頭,戚瓏雪夫唱婦隨,只說:「請小前輩回去了,替我在揚州為我父母雙親上一炷香吧。」
金折桂答應了,見昔日巧合下遷徙到子規城的人,如今都已經在子規城安居樂業,又開始遵循中原人安土重遷的規矩,不喜奔波,便謹遵眾人的心意,只跟金蟾宮、嚴頌準備著回京。
回京之前,玉妙彤從文城來了一遭子規城,此時,已經不自覺地學會爭寵的玉妙彤隨著俟呂鄰雲而來,將給玉家眾人的禮物交托給金折桂,又再三抱了抱官爺,反復問:「八哥,嫂子,你們還回來嗎?」
玉破禪望了眼金折桂,又看向天空中翱翔的蒼鷹,心裡也拿不准他們回不回來,興許,他與金折桂之間,沒有金折桂跟范康的默契與羈絆,但往前推三十年,便是范康,也未必會似他這般,不論金折桂去哪裡,都願意隨著她去,「興許會回來,興許不會。」
「八哥這算什麼回答?難道,你們建了子規城,又要把它拱手讓人?」玉妙彤不解了,玉破禪不回來,子規城就落到梁松、蒙戰手上了。
玉破禪笑道:「拱手讓人又何妨?子規城太過貧瘠,你嫂子在裡找不到事做,她已經厭倦這裡了。」
「厭倦了就能走?嫂子竟會這樣孩子氣?」玉妙彤急了,玉破禪走了,她可怎麼辦?
「有能耐的走,沒能耐的只能固守此地。妙彤,你比你嫂子還大,待我們走了,好好跟子規城的人來往,看在我的面上,也不會有人為難你。」玉破禪道。
收拾了幾日行裝,四月裡,金折桂扶著瞽目老人,抱著官爺,就上了馬車,離開日漸興盛的子規城,穿過一望無際的草原,半路跟玉入禪、鐵釵公主的隊伍匯合,便向西陵城去。
一路芳草萋萋、鶯飛燕舞,進了西陵城,頭回子見到中原城池的鐵釵公主詫異道:「中原這樣好,你們當初是怎麼捨得去塞外的?」
玉入禪道:「我替嫂子算了一卦,她是個四處奔波流浪的乞丐命。」
玉破禪原要揍玉入禪一頓,但見玉入禪如今的身份跟早先不同了,只得強忍下來,琢磨著回京了,該怎麼見金將晚、金老夫人、金閣老。
金折桂笑道:「老九這算得卦准的很,我就是個四處賣唱的乞丐,愛管閒事,愛出風頭。走到哪是哪,萬一哪一天停下不走了,就是要死了。」原本以為官爺進了中原,該跟劉姥姥一樣看什麼都新鮮,誰知他小小的頭顱轉了轉,只挑了自己喜歡的咿咿呀呀叫人買給他,便安靜地坐在她懷中不動了。
在西陵城,柳四逋夫婦二人見金折桂、玉破禪回來了,既詫異又覺在情理之中,款待了他們兩日,便與他們送別。
馬車快快地向京城去,一別幾年,京城卻像是不曾變過,長亭裡的楊柳依舊,甚至城門的老兵卒,也像是幾年沒換過人一樣。
一行人進了京,玉破禪、玉入禪、嚴頌、金蟾宮不等回家,先進宮去見虞之淵。
虞之淵眼中玉入禪、金蟾宮,誰娶外族女子為妻都是一樣,倒是沒什麼意見,只是眼瞅著玉入禪反復換了個人一樣,見他言語豁達,大有聖人的風采,當即對他刮目相看。至於玉破禪,虞之淵眼中,玉破禪自幼便懂事,事事處置的盡善盡美,倒是不覺他有什麼長進。
「子規伯果然願意尊夫人隨著太傅去江南治理河渠?」虞之淵問的時候,有幾分不確定,他覺得若是玉破禪不答應,他大可以幫他拒絕范康。
「臣定舊年曾在揚州讀書,也曾在揚州經歷戰亂,若果然能陪著妻子回去造福揚州一帶的百姓,也是臣的福氣。」玉破禪道。
虞之淵手指按在禦案上,搖頭道:「朕被你們弄糊塗了,你們原本在塞外,打定主意不會來,如今為何又回來?若回來,你跟范神仙並工部臣工一同去治理水渠有何不好,為何又叫你妻子去?莫非,要把在子規城的事業拋棄了?」
玉破禪道:「臣昔日以為會在子規城一輩子,可,皇上不要打仗了。」
「如此豈不好,山高皇帝遠,你們正好在子規城做土皇帝?」虞之淵道。
玉入禪、金蟾宮趕緊看向玉破禪,土皇帝,這詞意味可不好。
玉破禪略想了想道:「不打仗也好,但,不打仗,我們在不在子規城,子規城的人都好端端的,內子不喜歡庸庸碌碌的生活,是以,我們只能向有事的地方去。」
「世上竟然有你們這樣的人。」虞之淵笑了,卻也頭一會子對一個人完全沒了戒心,「你們去吧,朕會令工部、戶部官員協助你們。」
玉破禪離開皇宮,不等回玉家,先隨著金蟾宮去金家請罪。
一進門,也毫不例外地被金家裡頭的「黑風寨」震住,待隨著金蟾宮、嚴頌進去,瞧見金老夫人和藹可親地站在寨門邊等,倒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拜見祖母。」玉破禪躬身道。
金老夫人笑眯眯地扶起玉破禪,「魁星、官爺呢?」
「他們兩個回玉家了。」玉破禪不肯起,趕緊把自己換畫像的事說了,「金家給皇上的謝媒禮,孫女婿一定偷偷地還回來。」
金老夫人笑了,沈氏原聽說玉破禪來,還當金折桂也會跟著來,轉而想想回京了要先回婆家,沒有先回娘家的道理,才悻悻地道:「你有這麼個心就好,反正,皇上該誇獎我們蟾宮的都已經誇獎過了,賞賜也給過了。能不娶個外族女子,也未嘗不是好事。」雖說外族女子好生養,但昔日也未嘗不是琢磨著好處才答應娶的,如今好處金家拿了,金蟾宮的官已經升了,再叫玉家娶,金家也不虧。
玉破禪也算清楚了這筆賬,待再被玉老夫人扶起來,便順勢站了起來。
「這次不走了吧?」金老夫人問。
玉破禪為難道:「范神仙約了折桂去瓜州、樂水,皇上已經答應派下人手相助。」
「去那邊做什麼?這兩年旱澇連連,也只咱們皇城下太平一些。」金老夫人不滿意了,原本以為金折桂夫婦二人是怕官爺在塞外受委屈,才肯遷回京城呢。
「不過是去幾個月,等太上皇的孝期過了,老九跟鐵釵公主成親,我們便趕回來。」玉破禪道。
沈氏趕緊問:「官爺也帶去嗎?」
「也帶去,現在那邊雖旱,卻旱得有限,祖母、岳母放心,一準不會委屈了官爺。」玉破禪道。
沈氏點了點頭,催促玉破禪道:「你還沒回家吧,先回家去,過兩日,帶著官爺來。」
「是。」玉破禪雖算清楚了帳目,卻沒料到金老夫人會這般輕易地放過他,出門時,聽見金老夫人嘴裡哼著小曲,不覺笑著在心裡想:京城的人到底變了,若是早先,金老夫人一準得理不饒人呢。
感慨萬千,出了門,立時沖玉家去,到了玉家門前,遠遠地瞧見一頂轎子去了,問了人,得知是玉老夫人的轎子,並不多說,依舊向內去,闊步走進大廳,瞧見玉老將軍、玉將軍正在逗弄官爺,金折桂站在玉夫人身後,康氏抱著兒子也陪站著,玉入禪此時已經換了一身衣裳了。
「兒子不孝,叫父親、母親擔憂了。」玉破禪跪下。
玉老將軍道:「起身吧……搶了金家的媳婦,做得好。」
「……多謝祖父誇獎。」玉破禪望了眼金折桂,見金折桂略點了點頭,心知玉夫人沒為難金折桂,便松了口氣。
「方才,老九說聖上提起什麼水渠的事。」玉老將軍狀似漫不經心地道。
金折桂抿著嘴,等玉破禪說話。
玉破禪見玉入禪已經多嘴地先提起了,就道:「是,是范神仙先跟聖上提起的。」
「大官娘哪裡懂得什麼治水,莫去胡鬧,安生留在家裡照看官爺吧。」玉老將軍道,雖知道金折桂的性子,但想,天下沒有不疼兒子的女人,看在官爺面上,金折桂一準留下。
「祖父放心,委屈不得官爺。兒子一不是囊中羞澀,二不是一毛不拔的人,多使些銀子,官爺定不會出事。況且,折桂會治水。」玉破禪道。
玉老將軍嘴唇微微蠕動,玉將軍並不多嘴,玉夫人立時道:「要麼,你們去,官爺留在家裡?」
康氏一怔,她懷中的兒子因早產本就瘦弱,又因她日日怕兒子被人算計,不許他離開她半步而長得弱不禁風。今日帶了兒子來,就是想提醒金折桂、玉破禪,玉家的嫡子嫡孫還在這呢。
康氏此時瞥一眼正坐在玉夫人懷中,胃口極好地吃著粥水的官爺,不由地擔憂起來,若官爺留下,玉家裡哪裡還有她兒子的份。
「母親,官爺還沒斷奶,他離不得我。」金折桂道。
「奶娘留下便是。」玉夫人摸索著官爺的後背,嘴裡笑道:「老九小時候就這麼老實,老八哭哭啼啼的,倒是離不開人。」
「吭。」金折桂吭了一聲。
玉夫人終於回過頭來,醒悟到金折桂身邊沒帶年紀大的女人,甚至幾個小丫頭,都因在塞外成家了,沒跟著回來。
玉夫人臉色難看了,玉老將軍也頗有些尷尬,心道他這孫媳婦果然出人意表,竟然是自己奶孩子,猶豫再三,覺得曾孫還小,萬一斷奶了,定會瘦下來,才說:「要帶去,只管帶去吧。只是醜話說在前頭,若是官爺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們也莫回來了。」伸手要抱曾孫,玉夫人趕緊把孩子送過去。
玉夫人送了孩子後,不禁乜斜著眼睛瞅了玉破禪一眼,暗恨兒子沒出息,就會跟著金折桂胡作非為,正經的差事一樣沒有。
晚間玉家家宴,玉老將軍不許去請玉老夫人,康氏抱著哥兒轉了兩圈,聽見孩子咳嗽了,趕緊又把孩子抱回去。
金折桂、玉破禪一連在玉家歇了兩日,才敢抱著官爺去金家。
到了金家裡頭,沈氏、金老夫人不似對著玉破禪的時候勸說他們留下,反而是一個賽一個與有榮焉地拉著金折桂道:「不愧是我們金家的姑娘,都能跟著工部、戶部的大官去治理水渠了。」
金折桂心裡不解,笑道:「祖母、母親許我去?」
「不許你去,你就不去了嗎?」金老夫人笑了,拉著金折桂的手,摩挲再三,輕輕歎了句:「還記得偶爾回來一遭就好。」
「……是。」金折桂笑了,陪在金老夫人身邊,見金老夫人十分在意玉入禪,便將入禪「入禪」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通,待金老夫人累了,才隨著沈氏回他們大房去,才進門,南山、小星星立時拉住金折桂。
小星星此時說話十分俐落了,嘰嘰咕咕地纏著問塞外如何、鐵釵公主相貌怎樣。
金折桂廢了半日的力氣才擺脫她,見玉破禪跟著金將晚說話了,便拉著沈氏的手單獨說體己話。
沈氏拍了拍金折桂溫潤的手,沉默半天,歎道:「我也去。」
「母親?父親在國子監,怕是……」
「不管他。當初在瓜州丟下你們姐弟,如今無論如何,我得去瞧瞧你們在瓜州過的什麼日子。」沈氏道。
「可是祖母會答應嗎?」金折桂覺得金老夫人一準不會答應。
「你祖母答應了。她也去,你祖父也去,小星星也帶著去。」沈氏有些興奮了,「你祖母說,單叫玉家人看著眼紅去。」
「路上顛簸,祖母不怕顛壞了?」金折桂擔憂道。
「怕個什麼?你祖母有錢,有錢在,去哪裡舒坦不得?有她在,咱們一路好吃好喝好住,哪怕到乾旱之地,咱們要吃個果子,還不缺冰塊呢。再說,你祖母說了,論起能耐,她不知比你強上多少倍,但凡有人敢不服你,放著她來處置。」沈氏道。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難怪金老夫人不攔著他們了,原來是要一起去。金折桂恍然大悟,隨後道:「那方才怎地不在破八面前說?」有錢在,去哪裡舒坦不得,這話怎麼聽怎麼像是玉破禪說的。
沈氏笑道:「他畢竟是玉家人,萬一說漏了嘴,玉家也要蹭著去呢?叫玉家人看著他們家兒子伺候咱們一家老小,心裡才叫痛快。」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沈氏這是被金老夫人潛移默化了,竟然也對玉家不滿意起來。但想想,自家祖母、母親跟著,跟婆婆跟著,儼然是兩種天差地別的感受。
「好,咱們先瞞著玉家。」金折桂笑了。
七月裡,揚州一帶的鄉紳呈報災情的摺子就到了范康手上,范康拿著摺子,先大義淩然地道:「那群欺上瞞下的人,若不是嚴邈之在揚州留有舊人,怕揚州一帶土地龜裂,也沒人把災情報上來。」後對著金折桂,當著玉老將軍等人的面興奮地道:「丫頭,又到咱們大展拳腳的時候了!」
金折桂也不厚道地興奮起來,既然范康都來玉家說了,那邊是虞之淵已經給了范康旨意,於是立時跟范康商討起到了瓜州一帶,如何把她的怪異想法跟范康那舉世無雙的能耐合二為一。
待到出發那一日,在京城渡口外,范康只手抱著官爺,金折桂、玉破禪雙雙攙扶著瞽目老人上了官船。
這官船卻不立時走,過了一會子陸陸續續地搬上去許多東西。
前來送行的玉老將軍、玉將軍在渡口上看著,雙雙蹙眉,不解怎憑空冒出這麼些行李,正想著,便見三頂轎子抬上了大船,待一頂轎子裡出現了金閣老,才明白轎子裡的是誰。
「那老婆子也跟著去?」玉老將軍抖著手問。
玉將軍倒還沉穩,答了一聲是,瞧見金家一群人登了船,有些豔羨地道:「倘若兒子沒事,也可跟著去。」
「老子就是沒事!」玉老將軍急忙招手,示意船工他也要上船,雖不知道金家人跟著去幹什麼,但金家人素來缺德,未免他們又幹出什麼缺德事來,他也得跟著去插一腳。
可是,不等他靠近,船上的人便抽了夾板,靠在渡口的船須臾便離開碼頭一丈遠。
金閣老站在船上,得意地笑了,一扭頭,瞧見金老夫人比他還得意地抛頭露面站在瞽目老人身邊擺出「指點江山」的架勢,無奈地搖搖頭。
「老潑皮!」玉老將軍忍不住大聲罵了一句,因金閣老、金老夫人的性子,忍不住想他們老兩口跟著去,一準是偷偷去幹損人不利己的事,目光梭巡著去找玉破禪,卻見玉破禪已經隨著金折桂站到了瞽目老人身邊。
迎著朝霞,官船駛出碼頭,慢慢地遠離碼頭的喧囂。
「桂花,不管你以後想去哪,我都陪著你去。」玉破禪道。
「丫頭,咱們幹完了揚州這一票,就去海外!」范康嘴上叼著一朵隨手在碼頭摘的野花,只手抱著官爺,昂首挺胸,氣勢十足。
「范神仙,咱們又不是去劫鏢,什麼叫幹一票。」金折桂噗嗤一聲笑了,毫不扭捏地挽住玉破禪的手,望向兩岸搖曳的蒲草,驚飛的鷺鳥,忽地聽見遠處一聲似有若無的歌聲,細聽,那唱的正是一曲似曾相識的曲子。
「問人間誰是英雄——」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