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8 章
卻說應蘭風同郭建儀兩人,馬不停蹄回到應公府,徑直便回東院,才進門,便聽到有隱隱約約的琴音傳出來。
兩人對視一眼,正吉祥領著兩個小丫頭在屋簷底下欄杆外栽花,一抬頭看見他們,便忙迎上來行禮。
應蘭風道:「是懷真在彈琴?」
吉祥笑道;「回二爺,正是的呢,打早上到現在,一直都在撫琴呢。」
應蘭風長歎一聲,對郭建儀道:「咱們去看看。」
兩人便往屋裡而去,吉祥見他們兩個都是憂心忡忡似的,猜到有事,便忙去備茶送上。
郭建儀且走且聽,卻聽出懷真此刻所彈的,是一闋「陽關三疊」,琴音舒緩而寧靜,偶有起伏,卻像是撥在心弦之上,於他聽來,竟隱隱有些愴然,或許是因心境不同罷了。
兩人進了屋內,卻都不約而同地,都不想打擾懷真,只放輕了腳步,站在門口。
耳畔聽那琴調悠揚,柔和婉轉,令人的心緒也緩緩地隨之平靜,應蘭風閉了雙眸,凝神細聽,聽到妙處,不由微微點頭,心想:「我竟不知……懷真的琴技如此長進了。」
正覺喜歡,抬眸卻見郭建儀站在身前,面上神情,如喜如傷。
應蘭風心中一動,約略明白,只得無聲一歎。
此刻懷真一曲奏完,便停下來,舉手翻了一頁書,因只顧低著頭,竟不曾留意兩人。
正好吉祥送了茶上來,見他二人並未進門,便笑道:「二爺跟小舅爺怎麼不進去呢?」
懷真這才聽見,抬眸一看,便緩緩站起身來,喚道:「爹,小表舅……幾時來的?」
兩個人這才邁步入內,應蘭風便道:「也是才到……你,這琴技是越來越好了。」
郭建儀望著懷真,此刻忽地後悔竟隨著應蘭風來了,不見還罷了,如今見了,心中竟沙沙地疼,仿佛方才那琴音是個引子,勾出了他的心病,正慢慢地發作著。
懷真聽了應蘭風贊自己,低頭一笑,道:「爹,快罷了,小表舅也在,你別只顧亂誇人,留神他見笑。」
郭建儀這才說道:「哪裡話,我正也覺著你彈得甚好。倒不知你是幾時這般精進了。」
懷真禁不住誇,便有些害羞,道:「你怎麼跟爹一樣,也總愛亂說好,殊不知在那真正會彈的人看來,仍不過是粗鄙笨拙,難登大雅之堂罷了。」
應蘭風笑道:「誰敢這樣說?我倒是罷了,你小表舅也是會彈的,他說的話,難道不能當真?」
郭建儀也說:「我雖是技藝微末,但卻是會聽得,是以不會騙你。」
懷真聽到這裡,越發赧顏,便輕輕咳嗽了聲。因見他兩個一塊兒來了,又見郭建儀眉間似有憂色,便問道:「怎麼你們今兒一起過來了,莫非有事?」
應蘭風方才一時忘懷,聽懷真提起,才想到正經事。
然而此刻,卻又有些不知如何開口,只因他不知懷真是何意思,倘若她也似自己一般……嚇壞了可如何使得?
應蘭風不由躊躇,郭建儀明白他的心意,便道:「懷真,的確是有件事要同你說……今兒在殿上,皇上……下了旨意……」
懷真一聽,暗暗舉手握住衣襟,便問:「是什麼旨意?」
郭建儀盯著她的雙眸,道:「只因你跟淩絕八字不合,皇上便解除了你們的婚約,並讓淩絕尚了清妍公主……」
懷真的心怦怦亂跳起來,一眼不眨地看著郭建儀。
郭建儀頓了頓,道:「另外……皇上,還為你……跟唐毅賜婚了。」
應蘭風此刻也懸著心,定睛看懷真,卻見她聽說淩絕同清妍之事,雙眸微微睜大,隱隱透出幾分笑意,聽到最後「跟唐毅賜婚」之句,神色卻又平靜下來,垂了雙眸,並不做聲。
應蘭風大為意外,看一眼郭建儀,卻見郭建儀仍看著懷真,於他雙眸之中,卻是一片空惘之色。
應蘭風忙凝神問道:「懷真,你……你可聽清楚了?」
懷真竟一點頭。應蘭風一驚起身,走到她跟前,又重複說:「是把你,許配給唐毅……禮部的唐侍郎了,——你真聽清楚了?」
懷真轉過身去,低聲說道:「爹又重複說什麼,我已經聽見了。」
應蘭風張口結舌,幾乎語無倫次,忙又走前一步,說道:「他可是你的唐叔叔……你難道不覺著……」應蘭風說到這裡,竟不知要用什麼詞來形容。
懷真輕輕說道:「爹,我已知道了,既然是皇上賜婚,那便如此就是了,還說什麼呢。」
應蘭風呆若木雞,張著嘴半天沒言語,忽然心想:「莫非懷真是因受驚過甚,故而如此?還是說因為經歷過上回跟淩絕的賜婚,因此竟……逆來順受了?」
應蘭風滿心滋味難明,不由歎說:「爹又豈會不知?那唐侍郎……雖然是極好的人物,然而畢竟是你的唐叔叔,年紀又大了你這許多……其實爹也不明白,皇上因何竟亂點鴛鴦譜呢。懷真,你且不必太難過了。」
懷真道:「爹,我並未難過。」
應蘭風越發憐惜,便紅了眼圈,上前把懷真抱入懷中,道:「想來是爹沒用,本來覺著淩絕是極好的,怎奈你不喜歡……既然沒了,那就沒了罷了,大不了以後再另尋可心可意的,誰知道……竟還沒來得及尋,皇上竟又不由分說的……」
懷真見他果然傷懷起來,便道:「爹,我真的並沒有難過,你也不必如此,唐叔叔……為人很好,是我配不上他,既然他不嫌棄,那便……是我的福分罷了。」
應蘭風乍然聽了這話,越發大驚,低頭呆呆看了懷真良久,猛地抬手在額頭上按了按,道:「你這孩子,今兒是怎麼了……」
懷真搖頭道:「我並沒有發熱,說的也是實話,爹,如今既然是賜婚,你便不必操心了。唐叔叔人好……以後,自然也不會薄待我的……」
口中寬慰應蘭風,但說到「薄待」二字,不知為何,竟牽的一陣心痛:只因在平靖夫人府上,小唐說了那許多話,字字入心,又加上此後淩絕來了那次……兩下交煎……千難萬難,懷真輾轉反側了一整夜,才終於下了決心。
然而她自打重生以來,就發誓不嫁,如今真個兒打破了誓言,竟要嫁人了,卻忍不住又惶恐起來。
誰又真能保證,此刻的「好」,將來便真的不會變,此刻的厚愛,將來便真的不會「薄待」呢?畢竟……她可是見識過曾以為的真心厚意,最後卻……
原本她就一直心緒不寧,故而只專注練琴,想要借助琴音讓自己平靜下來,如此一個上午的功夫兒,果然便好了些。
不料此刻,竟又心思翻湧起來,惶惶惑惑,仿佛自己又做了一個至錯的決定。
然而此刻,卻已經騎虎難下,再也沒了退路。
因為又想到這些,懷真的臉不由地又褪去了血色。
應蘭風因受驚匪淺,就看郭建儀,道:「你、你看她……」
郭建儀心中隱隱有數,便也走過來,道:「懷真,你實話說……他是不是事先跟你提過此事?」這個「他」,自然是說小唐。
懷真一驚,抬頭對上郭建儀的目光,終於慢慢點了點頭。
郭建儀目光一銳,問道:「他是怎麼對你說的?」
懷真轉開頭去,小唐對她說的那些話……自然不能說給別人知曉。
此刻應蘭風也聽出來,便走過來問郭建儀:「你說的是什麼?你是說……唐大人先前跟懷真提過……提過賜婚的事麼?」
懷真見父親也問起來,怕他們誤會什麼,便說:「唐叔叔只是跟我說了,皇上有意解除婚約……」
應蘭風道:「只是如此?」
懷真見狀,倒是有些後悔方才郭建儀問的時候……竟承認了,無端多出事來。若是父親知道小唐私底下同她說過許多話,聽著也很不像……
懷真有些著急,便道:「你們別多想,是在平靖夫人府上,唐叔叔正經同我說的……並沒有別的。」
不料她如此一說,應蘭風更是起了疑心。
郭建儀聽了,卻反而不言語了,他略略想了會子,便對應蘭風道:「表哥,我……部裡尚有事,我便先回去了。」
應蘭風並不在意,懷真卻看著郭建儀,輕輕喚道:「小表舅……」
四目相對,郭建儀看著她,便緩緩地笑了笑,眼底卻有些許水光,仍是忍著,一點頭道:「改日再來看你。」便轉身出門去了。
懷真一愣,想著郭建儀臨去那個眼神,心裡竟隱隱有些不安。
此刻,應蘭風見屋內再無別人,便問懷真道:「真兒,你且好生跟父親說……唐毅他、他……」應蘭風遲疑著,只覺著有些話,畢竟不太好啟齒。
懷真卻聽出來了,便道:「真的沒有什麼!爹為什麼只管問我。」
應蘭風盯著她,心內著急,卻偏不能明說。
應蘭風因愛女心切,又因知道,小唐那個人,素來是最高深莫測,無所不能的,在應蘭風而言,從來都當小唐是同僚……甚至有些同輩的意思,故而對他高山仰止,惺惺相惜。
但雖然對小唐敬愛有加,卻從沒有過一絲一毫把愛女嫁他的念頭,如今乍然聽了這消息,又見小唐私底下跟懷真碰面過,未免起了疑心:試想懷真才十五歲,又知道什麼?而小唐……說的好聽些,是「心機過人,手段高明」,說的不好聽些,卻是……
懷真又哪裡是他的對手?
應蘭風拉住懷真,仔仔細細看了一番,然而到底不好直問,一時不免想到李賢淑,有些話,卻是她當娘的才好說的……
不料懷真見應蘭風狐疑看著自己,便明白了幾分,當下紅了臉,道:「為何爹不信?縱然不信我,難道也不信唐叔叔為人的?」
應蘭風原本倒是極信任小唐……不過他把主意打到懷真身上來,真真兒地叫他難以再信。
懷真見應蘭風仍是盯著自己,賭氣便進房內去了,拿了那本琴譜便亂翻罷了。
不料應蘭風一眼看見,頓時又添幾分心堵——這本琴譜原先自也是小唐所有,應蘭風依稀記得,懷真學琴的時候,似乎還是十二三歲,卻竟不知道……唐毅到底是幾時盯上懷真的?若說在懷真還那樣小的時候就留心了,那可真真兒叫人不寒而慄。
正在這會兒,卻聽外頭道:「唐大人來了。」
應蘭風一驚,回頭的功夫,卻見果然是小唐從外進來了,恭喜進來行了個禮,笑道:「二爺,因唐大人有事尋姑娘,二奶奶叫我領他前來。」
應蘭風心頭沉甸甸地,也不做聲。
恭喜退下之後,小唐上前,拱手道:「應……大人。」
淡淡一聲,卻叫應蘭風的心跟著猛地一哆嗦,倘若他真的跟懷真成了親,以後豈不是要叫自己「岳父」了?本來以為是平輩相交,結果……真真豈有此理!
這會兒懷真卻也聽見是小唐來了,雖然因應蘭風方才質問……不免有些擔心,可卻又因為賜婚的事,心裡難免惶恐,竟不敢立刻見他。
何況如今應蘭風也在,更不好隨意跑出去。
懷真便走到門口,悄悄地往外看了一眼,不料正見小唐也往這邊看來,懷真對上他的雙眸,不由一嚇,便忙躲在門內去了。
小唐差點兒便笑出來,忙咳嗽了聲止住。
應蘭風卻皺著眉,只因小唐前來,瞬間在他腦中又想起若干昔日的事……常常小唐來看望懷真,他竟當是「長輩關愛晚輩」,從來都不做提防,如今回想,簡直是愚魯大意之極。
應蘭風定了定神,便道:「唐大人……我有一事不解,您來的正好,不知可不可以為我解惑?」說著,便示意他坐。
兩人雙雙坐了,小唐便道:「您請說。」
應蘭風道:「今兒皇上賜婚之事,卻不知,是唐大人早就知聞呢?還是……也如我這般,後知後覺?」
小唐自然聽出應蘭風話中有話,便一笑,道:「我正想告知您此事,其實皇上為我跟懷真賜婚,是我親向皇上求的。」
應蘭風聽了,如坐針氈,見他如此坦誠,卻又有些意外,道:「是麼?然而我竟不解……小女……是幾時入了唐大人眼的呢?」
小唐不疾不徐,緩緩道:「這一句,先前郭侍郎也問過我,當時我所答‘說來話長’,卻不是信口而已,事到如今,我不再相瞞應大人,我對懷真動心,乃是從三年前,我負責和親沙羅之時。」
應蘭風睜大雙眼,一則驚訝,一則隱隱地有些怒意。
此刻,裡屋的懷真聽了這話,也呆住了,便側耳靜聽。
卻聽應蘭風冷笑說道:「三年前?三年前小女還只是十二歲罷了,我竟不知道,唐大人這般的慧眼獨具……」
懷真聽出父親不悅,不由暗暗著急,又替小唐憂心。
小唐卻面不改色,微笑道:「那大人可又知道……當初我負責和親,車駕出城之時,那鑾駕中的和親貴人是誰?」
應蘭風一哂:「唐大人這是何意?人人皆知,那自然是應玉。」
小唐道:「若我說那裡的不是應玉,是懷真,大人可信?」
應蘭風驀地起身,喝道:「你說什麼?!」
小唐仍是紋絲不動,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我說的是:當初懷真因不想嫁給淩絕,故而想要代替應玉去和親,因被我察覺,所以請郭侍郎幫忙,才將她帶回城中。」
應蘭風後退一步,陡然變了臉色,雖然乍聽之下,覺著此話匪夷所思,然而……既然是從唐毅口中說出,難道會有假?
何況此事……又關係懷真跟郭建儀,就算懷真會說謊,那郭建儀……
應蘭風指著小唐,呆了半晌,才道:「此話……果然當真?」
小唐這才抬眸看他,道:「我本來不想把此事告訴任何人,此刻提起,只是想應大人知道,淩絕,不是你所想的那般跟懷真相配,至少,懷真不喜這門親事。而我……卻可以為了她做任何事。」
這一句話,十分決然,不容分說,且重若千金。
應蘭風倒吸一口冷氣,對上小唐的雙眸,卻見他的眸色柔和而堅決,仿佛清風朗月,又似雲淡風輕,卻是寬和而強大,無堅可摧。
應蘭風滿心震撼,許久不曾做聲,小唐道:「我知道應大人心裡對我有些猜疑,然而,自從我認得懷真以來,從未做過任何不利她的舉止,我如今想要娶她,也正是想為了她著想,我會終我一生,護她愛她,一如大人這般。」
應蘭風又聽這話,心裡滋味更是難以形容,原本的猜疑卻逐漸散去,到最後,終於搖了搖頭,澀聲道:「你……罷了,且容我,再想一想。」
小唐一笑,道:「我尚有幾句話要同懷真說,可否容我見她一面?」
應蘭風略略一怔,才一點頭:「她在裡屋。」
小唐起身,拱手作揖:「多謝。」說罷,便轉身入了屋內。
應蘭風轉頭看著,半晌,終於伸出手來,抵住額頭,心道:「這究竟……算是怎麼一回事?」
卻說懷真正站在門口聽外頭說話,聽到小唐把自己曾想代替應玉和親的事兒說了出來,略覺吃驚,又聽他最後同應蘭風說的幾句話,不由垂了頭。
正愣神間,小唐卻已經走了進來,懷真忙後退一步,目光相對,稍見遲疑,便喚道:「唐……」刹那間,卻又不知該如何呼喚才好。
小唐明白其意,便道:「就照原來的稱呼罷了,不是說好的麼?一切都如現在一般。」
他的聲音甚是溫和,懷真聽了「一切都如現在這般」,心中的惶惑之意才漸退去,便喚了聲:「唐叔叔。」
小唐一點頭,目光卻落在她唇瓣那點兒傷上,因問道:「這兒是怎麼傷著了?」
懷真抬手一掩,目光便瞥向別處去,低低道:「不留神,被花刺刮破了的。」
小唐微微眯起眼睛,盯著細看了會兒,卻並不說破,只又笑道:「總是這麼冒失可怎麼是好?可還記得先前你小時候,跑到你父親書房裡,也是這樣不留神磕破了唇?」
他的聲音帶笑,竟像是和煦微風一般,懷真思及往事,不由放鬆下來,便也莞爾道:「多早晚的事兒了,總是記著不放。」
小唐見她面露笑容,才也笑了兩聲,道:「以後可都改了罷,免得叫人擔心。」
懷真便「嗯」了聲,道:「唐叔叔且坐。」
小唐落座,又看到她桌上的琴譜,便道:「怎麼,又在練琴?」
懷真把那本琴譜收了,道:「仍是亂彈罷了。」
小唐道:「你的悟性卻好,只怕這本琴譜上的都會了呢?改天我再給你一本新的。」
懷真又忍不住笑道:「我笨得很,一本還練不好,哪裡敢癡心妄想,再要新的。」
小唐正欲說話,忽地停下,便聽到外間腳步聲輕微,聽著像是出門去了。小唐面上便多了幾分笑意,知道是應蘭風出去了。
懷真卻兀自不知,因見他不言語,就低頭打量別的。不料小唐起身,竟走到她身前兒,懷真才要起身避讓,小唐卻抬手撐在琴桌上,微微俯身看她。
懷真無法動彈,忙看一眼門口,低聲道:「你做什麼……爹在外面呢……」
小唐也低低地說:「知道他在,你若再說,就給他聽見了。」
懷真聽他口吻曖昧,臉上不由紅了,小唐看著她唇上那一點傷處,眸色幾變,終於俯身低頭,便向著她臉上親去。
懷真只以為應蘭風還在外間,萬想不到小唐竟能如此,嚇得要躲開,又怕更驚動了應蘭風,便忙閉上眼睛,卻覺得唇上一溫,是小唐銜住了她的半邊唇,極盡溫柔地吮吸著,卻小心地並不碰到她的傷處。
懷真渾身微微發抖,只盼他快些停手,免得被人發覺,小唐終究停了下來,卻又貼著她的臉頰,不肯離去,口中輕輕呼吸,濕潤而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雪膚上便泛出淡淡地桃花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