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0 章
話說城隍廟的門扇被推開,有個人邁步進來,燭光之中,面容亦正亦邪,雙眸盯緊懷真,隱約透出驚怒之意,正是劍郎。
懷真反而一笑,瞧著他如此不快,她心底反覺喜歡。
大概是瞧出她的喜悅之意,阿劍臉色更冷,卻一言不發,上前見她抱起來。
懷真因精疲力竭,連開口說話都是難的,便索性閉眸不語,任憑他抱著自己,出了城隍廟。
冷風撲面而來,那一點兒昏黃光芒在身後逐漸隱沒,只有城隍爺樂呵呵的笑容依舊,似洞察一切般的,目送那數道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身子微微顛簸,耳畔仍聽到此起彼伏的焰火聲響,似很遙遠,又仿佛就在身邊兒。
懷真禁不住微微睜開雙眸,果然見到天空霞彩閃爍,端的絢麗。
這一刻,不禁想起某一年的元宵,兩個人站在庭院中,唐毅因她先前不曾看的暢快,便特意叫人備了一些好煙火,單獨給她放著看。
懷真自忖,這一生也再沒有任何一場煙花火,比那日的更加璀璨,令人難忘了。
不覺轉出了巷道,懷真問道:「又要帶我去哪兒?若你要逃,扔了我豈不便宜些?」
阿劍並未立即答應,隔了會兒才道:「誰說要逃?我當同他決一死戰。」
懷真冷道:「何苦來,竟當他是這般仇敵?且你一定會輸的。」
阿劍身形微頓,眯起雙眸看了懷真一眼,才冷笑道:「你若想激怒我,可就打錯了主意,你只等著看……我如何殺了他!再滅了這大舜!」
當下懷真不再出聲,連看也懶得看他一眼,只任憑他抱著自己,似禦風而行,又疾行了片刻,才陡然止步。
耳畔傳來些許嘈嘈雜雜的聲響,顯得十分寧靜,懷真不由複睜開雙眸,望見眼前所見,卻不由怔住了。
原來此刻人竟在一條極喧鬧的街市之上,兩邊兒花燈爍爍,輝煌熱鬧,行人如織,穿梭其中,或三五成群,或雙雙對對,賞燈觀花,閒適快活。
而正前方不遠,便是古老的山陰城門,甚至能看見城門上的兩盞紅燈籠,隨風閃爍,守門的小兵在底下,隨意走過。
這一幕,就像是一副畫卷在眼前展開,細緻,恬淡,平常而溫暖。
懷真一呆,自不會覺著此刻阿劍還有閒心來帶自己賞玩燈會,瞬間,心中竟有種無端的不祥之感。
果然,就在此刻,有兩道身影如風而至,並肩立在阿劍身側,低低地用扶桑語說了句什麼。
與此同時,身後有人低低沉沉地厲喝了聲:「站住。」
懷真聽了這個聲音,簡直不敢相信,極想去看看是真是幻,然而人在阿劍懷真,被他緊緊抱著,竟無法轉身。
而阿劍也仍是動也不動,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曾。
此刻街市依舊,穿行不息的人來人往中,有少數人看見此地的情形有異,卻不明所以。
耳畔雖仍是喧鬧笑語,有婦孺牽著孩童,蹦蹦跳跳,有文人墨客,故作風雅,有商販們,討價還價……
在所有聲響中,懷真卻聽見誰人的心跳聲,一聲一聲,如此沉緩而清晰。
阿劍身後那人雙眉一揚,正欲上前,腳步一挪的刹那,尖銳的呼嘯聲打破夜空而來,「轟隆」一聲,仿佛在耳畔炸響。
懷真無法置信,按捺著心跳之意,呆望著眼前不遠處的城門上,閃出一團刺眼的火光!磚石嘩啦啦四濺跌落。
就仿佛是地裂山崩一般,整條街上的喧囂聲響就在瞬間、如退潮的海水似的,消失的乾乾淨淨,但頃刻,卻又有無數尖聲厲呼,取而代之。
原本安寧暖色的卷畫像是被火點著一般,烈火熊熊席捲,畫中的人物慌不擇路,爭相奔逃。
懷真不知要看向何處,然而卻身不由己地看見——城門被炮火擊中之時,門邊上的士兵被那極大的氣勁鼓中陡然跌飛,有人跌在地上,有人抱頭逃竄,有的甚至將撞到自己跟前兒,阿劍身邊兒兩人各自拔刀。
懷真只聽到自己大叫了一聲「不」,阿劍已經抱著自己,拔腿往前急奔!
他仿佛無視那城門處的炮火兇猛,想要同歸於盡似的,兩邊兒的百姓一個個擦肩而過,快的讓人目不暇給,此刻,前方城門終於被擊破,而城門外,怪叫聲中,沖進許多倭國打扮的敵人,個個手持兵刃,張牙舞爪,似鬼怪般,將要為所欲為。
刹那間,竟似地獄之門打開了一般,腥咸的海風自城門處鼓入,伴隨著一股難聞的氣息,竟如腐臭的血腥之氣,令人窒息!
這幅場景,如此醜陋可怕,懷真已然忘記所有,只是本能地睜大雙眸,看見其中一個倭國士兵見了阿劍沖上前來,獰笑一聲,持刀就砍。
阿劍動也未動,身邊一人閃身上前,「啪」地一掌狠狠摑下,用扶桑話飛快地呵斥了一句。
那倭人一愣,定睛一看,這才唯唯諾諾,低頭退下,另尋殺戮對象。
懷真無法呼吸,掙扎著扭身看去,卻見身後百姓四逃,卻另有一隊大舜的兵馬,迎面掩殺過來,其中為首的一個人,臉色如雪,手中提著一柄長刀,雖然身邊兒的倭人極多,但他殺氣騰騰的雙眸,卻只望著抱懷真的阿劍。
其中一個倭人衝殺過去,只還未揮刀,便給那閃電似的刀鋒穿胸而過,而那人連停也不停,刀鋒自那倭人肩頭斜削過去,帶出一溜兒的血花兒……他腳下如風,似煞神般疾奔而至,那墨藍色的披風被勁風鼓蕩而起,亦如死神之翼,呼啦啦響動。
——淩景深。
懷真方才聽見他的聲音之時,尚且不信,此刻親眼所見,才信了的確是淩景深!
但是一時之間,已來不及想淩景深如何能出現在山陰,既然他在此,那唐毅呢?
懷真舉目四看,原本生死無謂的心,忽地又急跳起來,竟無端迫切地幾乎喊出那個人的名字:「唐叔叔,你在哪兒?唐叔叔……三爺……唐毅!」
而就在淩景深揮刀殺向阿劍之時,另有一人直沖出去,將淩景深擋下,正是先前跟隨阿劍身邊兒的那名狂人。
刀光劍影,把原本安靜熱鬧的街市攪的七零八落,幸而這批追來的舜兵並不是普通的山陰士兵,有一半兒是鎮撫司的精銳,故而城門雖破,卻也硬生生地將倭寇們擋在門口,寸步不讓。
阿劍目不斜視,將出城門之時,才回頭看了一眼。
此刻,唇邊竟仍是無動於衷的極淡笑意。
他轉過身,抱著懷真縱身躍起。
就在這刻,懷真聽到身後淩景深厲聲吼道:「應懷真!」
懷真不知為何景深在這時侯為何會喊自己的名字……只是這聲音裡,竟仿佛帶著無限隱痛,令人聞之心酸。
懷真愣了愣,忽然想到在京城郊外,淩絕從馬車裡爬出來,搖搖晃晃,幾乎站不住腳之態。
懷真心頭一痛!淩絕……淩絕他如何了?!
無暇多想,阿劍已經抱著她飛快地奔出城門,出了城後,夜風從海上來,冷冽鼓蕩,帶鹹腥之氣,而燈火光幽微暗淡,只有在遠處東邊兒,隱隱看見通紅一片。
城內城外,便如兩個世界,懷真竭力往城內看去,依稀可見城門處火把亂閃,人影晃動,卻並沒見到她想見的那個人。
出了城門,不出數裡便至海邊兒。
海邊兒原本也有幾戶漁家,此刻卻都已經火光熊熊,像是死寂了般,懷真直直地看著,借著火光,看見有一戶漁家在屋外晾著的衣裳,有大有小,有一件兒看似是小嬰孩兒的。
然而這周圍卻悄然無聲。
這種死寂卻比慘呼聲更加可怖。
幾道人影掠到海邊,卻見靠海停著許多小舢板,阿劍縱身,正要躍上其中一個,忽然勁風撲面,他本能地一歪頭,肩頭上一陣刺痛難當。
阿劍身形一個踉蹌,落在地上,擰眉看去,卻見懷真手中握著一柄剪刀,正狠狠地紮在他的肩頭上。
此刻,旁邊一人見勢不妙,便搶過來扶住他:「少主!」原來正是良子。
阿劍一聲不吭,只是盯著懷真,懷真咬著牙,顫聲道:「禽獸不如!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她瞪著阿劍,幾乎發狂,猛地拔出剪刀,仍想紮落。
卻被良子握住手腕,狠狠一捏,將剪子奪了過去,又順勢一巴掌猛地扇了過來。
懷真原本就才生產了,真是體弱不支之時,方才狂怒,更加心神動盪,哪裡禁得起如此挾怒一掌,便被打的頭一歪,頓時暈了過去。
阿劍厲聲喝止了良子,把懷真又抱緊了些,複跳上舢板。
小舢板乘風而去,劃到深水處,才見那夜幕之中的海面上,悄悄地停著數艘戰船。
船槳搖動,吱吱呀呀,綠波向著遠處蕩漾而去。
懷真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烏篷船上,驚鴻一瞥,看見岸上那清早起身的汲水婦人,一身素布衣裳,一臉慵懶恬淡。
依稀間,那仿佛變成了她自己,笑意淺淺,汲了水要進門。
卻就在此刻,忽然出現許多手持兵器的倭人,猛然撲來!
懷真大驚,想要叫那婦人快快逃走,然而竟口不能言。
她竭力掙扎著,猛地顫了一下,自覺地船仿佛翻了,而她也墜入水中,眼不能視物,一團漆黑,只能不住地往下沉去。
又有孩子的哭聲,在耳畔不依不饒地響著。
是小瑾兒……也像是才出生的小女孩兒,他們張惶失措,似乎在哭聲中大叫著娘親。
於絕境中,懷真奮力掙動,她很想再抱一抱小瑾兒,抱一抱城隍爺庇佑下生出的小女兒。
他們都還那樣小……都等著他們的娘回去。
懷真拼命掙扎,漸漸地,耳畔不再是一片寂靜,而是隱隱地轟隆隆的炮聲傳來,如假如真。
懷真皺皺眉,還未睜眼,便覺得口中酸澀不已,身子也沉重無力。
她竭力試了幾番,才終於睜開眼睛,清晨的曙光自窗戶上透進來,恍若隔世。
懷真怔了怔,還未醒神,便聽到「轟隆隆」一聲響動,恍若就在耳邊,這才相信,並不是自己的幻覺。
她支撐著爬起身來,張目四顧,卻見如今身處一間狹窄的斗室之中,看不出端倪,試著挪了幾步,蹭到了窗戶邊兒上,往外看去,整個人便驚怔住了。
從窗櫺中看出去,目之所見,是那無邊無際的蔚藍色波濤,一波一波地湧動,向著天邊兒延伸出去。
遠處的天空,浮著幾朵雪白的雲,有同樣是銀白色的海鳥,在海天之間,上下翻飛!
這幅場景,如此眼熟。
而距離此處不遠,目之所及,浮著數艘戰船。
懷真正看著,忽地聽到有個聲音笑道:「永平郡主,果然是的極難得的美人兒,唐毅可真真兒豔福不淺。」語氣之中,滿是邪意。
懷真猛然回頭,卻見眼前竟是個樣貌粗莽、透著猥瑣之氣的男子,操著一口南邊口音的官話,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舜人。
懷真道:「你是何人?這又是哪裡?」
這人自得道:「眾人都叫我蔣五爺,我還有個外號叫蔣五鱷。」
懷真因不知這海上之事,自然不知,這蔣五鱷乃是東海之上有名的海賊,且是六親不認,殘忍成性之人,東海之上雖也有別的海賊,卻都不似他一樣奸惡兇殘,譬如因海賊們多半也是舜人,故而見了倭人,自然也都切齒痛恨,大半兒不願意跟倭國人同流合污,但是這蔣五鱷卻不同,因倭人許了他許多好處,他便為虎作倀,乃是個最卑鄙下流之人。
懷真打量著蔣五鱷,卻瞧出他不是個好人。
不料蔣五鱷見眼前的美人嬌嫋動人,早就心動難耐。雖然浙海多美女,這蔣五鱷也糟蹋了不少,卻都不似她一般,這等天姿國色,世間難得,雖然唇角帶傷,神情憔悴,並無盛裝打扮,卻偏更多一股楚楚可憐之意,叫人一眼看見,身心都似酥了。
蔣五鱷昨兒看了一眼,念念不忘,只抽空終於進來親近,此刻迷心垂涎地,竟探手過來要摸懷真,口中便道:「別怕,五爺疼你……」
一句話未曾說完,就被人揪住後領口,往外一扔,蔣五鱷正色授魂與的當口兒,猛然被打斷,才要叫駡,忽抬頭看見來者何人,當下把滿口污言穢語都咽下去,轉身灰溜溜地自出去了。
原來進來的人,正是阿劍,此刻他已經換了一身衣裳,卻是倭國的服色,懷真冷眼看見,渾身不寒而慄。
阿劍舉手,把左手端著的一碗藥遞了過來,道:「喝了它。」
懷真想也不想,才要打翻,阿劍眯起眼睛,便靠近過來,捏著她的下頜道:「喝了。」
懷真緊閉雙唇,卻被他輕輕捏住,身不由己張開口,到底灌了兩口,然而她拳打腳踢,拼命掙扎,一碗藥便灑了大半。
阿劍冷看了她片刻,目光落在她臉頰上的一團兒青紫上——這自是昨夜被良子一掌揮來所致。
阿劍看了會兒,並不言語,轉身出去了。
出了船艙中,卻見甲板廣闊,良子站在門口,阿劍吩咐道:「好生看著,再不許閒雜人等再攪擾!」良子垂頭答應。
阿劍往前而行,走了十數步,便聽從轉彎處,傳來蔣五鱷的聲音,道:「如今那王蠻子跟那勞什子的海疆使緊追著咱們不放,還不知能活幾日呢,好不容易擄來個天仙似的活寶貝,也不叫大傢伙兒受用受用,竟是只想著自個兒用呢……果然這倭人……」
正說到這裡,就見眼前多了一個人,蔣五鱷還未反應,喉嚨已經給緊緊掐住,頓時無法呼吸,亦不能掙扎,卻聽眼前的人道:「你若再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把你的眼珠挖出來。」這一句話,聲音極輕,卻仿佛有刀鋒之利,絲絲刮著人的皮肉。
蔣五鱷自然知道這絕不僅僅是一句威脅的話而已,又驚又怕,無法動彈。只等那人鬆手之後,才大咳起來,咳嗽了會兒,便道:「我們兄弟拼命把你救出來,如今被王蠻子跟唐毅追著打,眼看就要喪命了,你說的援軍呢?」
阿劍冷冷一笑,也不回答,自行走開,他身邊兒一個倭人低低說道:「少主何必跟這個骯髒的豬玀一般見識,等主上的戰船到了,自然先把他送去當炮灰。」
阿劍來到甲板邊上,看向不遠處,卻見大舜的戰艦在前頭,張帆緊隨。自從昨夜上了戰船離海,大舜的水師便也緊隨而至,兩下互有交火,海賊的船已被擊沉了四艘,故而蔣五鱷才焦灼不安起來。
只是不知為何,竟並未向著這艘首船開炮。
阿劍凝視著彼端,隱隱覺得異樣,便命屬下把千里望拿來,他舉起來看了一眼,卻正好兒看到在對方的首船之上,有一人正也凝眸看著此處。
如今已換作深青色的海疆使袍服,整個人更多了幾許肅穆凝重,日光之下,照的兩鬢越發燦白,然目光之銳,卻仿佛透過千里望,直看向他的雙眸。
阿劍放下千里望,沖著那人微微一笑,若有所思想到:「唐毅,你為何不敢發炮?莫非……」一念之間,他仿佛想到什麼極好玩兒的。
且說懷真在船艙內,見阿劍也出去了,便拖著雙腿,勉強下地。
她是才生產了的人,本該養在府中,衣食無憂地被伺候著,然而自昨夜開始,顛沛流離,恐懼驚嚇,所經所見,竟是一生也都沒見過沒聽過的,雖然昏睡一夜,然因並未好生吃飯進水,身子越發虛弱,雙足才落了地,已經頭暈目眩,忙伸手撐著船板。
忽然間光影一動,懷真心驚,不知是何人來了,忙抬頭看去,卻見暗影中有一道窈窕人影,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兒,背對著光逼視著她。
懷真瞧見一張俏麗的臉容,認得是昨晚上打了自己一巴掌的良子,只還未說話,良子已經捏著她的下頜,逼她抬起頭來。
她的手雖然不大,卻極有力,捏的她有些疼痛。
懷真皺眉,卻不發聲,只見良子垂眸打量著自個兒,慢慢地,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來。
懷真抬手,想將她推開,良子卻將手一撇,竟把她順勢推回了榻上。
懷真本就無力,當下便又伏倒,氣喘吁吁,卻仍轉頭瞪向良子。
良子雙手抱臂,低低用扶桑話說了句什麼,懷真雖聽不懂,卻看出了她滿臉的輕蔑之意。
懷真便也笑了笑,良子正轉身欲走,見狀止步,回頭看向懷真,改用舜語生硬問道:「你笑什麼?」
懷真哼道:「你笑什麼,我便笑什麼就是了。」
良子隱隱聽懂了,臉上頓時露出怒色:「你敢輕視我?」
懷真緩慢坐起身子,撩了撩垂落的髮絲,淡淡道:「你又算什麼,我根本不放在眼裡。」
良子睜大雙眼,舉起手來便要揮落,卻忽然又想到什麼似的,便握起手來,又縮回去。
懷真挑眉道:「怎麼不敢打我了?」
良子含怒,冷笑說:「如果不是少主下令,像是你這樣弱不禁風毫無用處的大舜女子,此刻早就被外頭那些豬玀……」
懷真卻笑道:「是啊,他對我好,你心裡就不高興了,如此說來,我豈不是還有些用處?」
良子按捺不住怒意,俯身過來,盯著懷真雙眼,道:「你不必高興的太早,等少主膩煩了你,遲早便也扔到海裡去。」
懷真聽到一個「也」字,臉上的淡笑才斂了,舉起手來便打向良子,然而良子反應甚快,輕易握住她的手腕,道:「你最好不要惹怒我……」
懷真道:「有本事你殺了我,自會有人給我報仇,只怕你不敢!」
良子手上一緊,才要出聲,忽然猛地撤手,後退出去。
原來是阿劍去而複返,眼見船艙內這個情形,便走到跟前,看看良子,又看懷真,目光落在懷真手腕的青紫上,便回頭看著良子。
良子本能地垂下頭去,阿劍走上一步,忽然二話不說,揮掌摑去,良子一歪頭,卻又死死站住,不敢動一寸。
阿劍盯著她,用扶桑話道:「不要再犯!否則就沒有下次。」
良子退下後,阿劍來至榻邊,便拉起懷真的手,任憑她如何掙扎,只不放開,放在眼底看了半晌,又看她臉頰跟唇上的傷。
懷真察覺他的意圖,便冷笑道:「何必這般假惺惺的。」
阿劍卻將她的手掌翻了過來,垂眸又看掌心裡……昔日被美紗子用琴弦留下的傷痕,雖然他用了最好的藥膏,此刻卻仍能看出那淺淺的痕跡未退。
阿劍便道:「那天,你問我為何會趕去救你,我說……是因聽見了你的十面埋伏。」
懷真想不到他會提此事,便微微皺眉。
阿劍自顧自又道:「其實你並不知道,我……很喜歡聽你撫琴之聲,每一次你撫琴,我都會悄悄地到內宅去聽。所以久而久之,我對你的琴聲十分熟悉,竟仿佛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感應了。」故而才在大風雪中,也能聽聞。
懷真仍是不語,阿劍又道:「美紗子該死。她本來聽命于我的兄長,所以無視我的警示,她傷了你,是她該死。」
懷真聽到這裡,才咬牙道:「你也該死!」想到昨夜經歷之事,切齒痛恨,便欲抽回手來。
阿劍沉聲道:「別動。別逼我做出非我所願之事來,我不想讓你更恨我。」
懷真轉開頭,冷笑道:「我絕不會更恨你,我已是最恨你了。」說到這裡,便也低了頭:此刻她最恨的,卻竟是自己!當初鎮撫司內一念之差!
阿劍卻並不惱怒,只是笑了笑,手指輕撫過懷真的掌心,慢慢道:「我從小被父親大人教導,奉袁先生如神明一般,袁先生臨去曾說過,一定要讓老皇帝眾叛親離,痛不欲生,而如先生所願,先是太子,然後肅王……他都一一辦到了,最後,便是這大舜的江山,由我來幫他完成,我也一定可以完成。」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掌心,懷真卻覺著不寒而慄,還未言語,阿劍又道:「我十二歲回來大舜,袁先生常常跟我說起昔日德妃之事,也曾說過你很像是德妃娘娘,不管是容貌,還是性情……」
阿劍說到這裡,便抬眸看向懷真,眼神中透出癡癡迷迷之意來,溫聲說道:「袁先生一輩子牽念的人,為了她不惜離經叛道,逆天而行,倘若你成了我的人,先生在天之靈,也一定會覺著欣慰。」
懷真萬想不到,他竟說出這種話來,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阿劍望著她,便道:「懷真,你覺得呢?」
懷真無言以對,只是滿心恨意無處宣洩,見他仍握著自己的手,便想也不想,抓起他的手來,放在嘴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鮮血猛地湧出來,而阿劍卻一動不動,一直等懷真鬆開,他才撫上她的臉頰,望著她沾血的唇瓣,眼中癡迷卻更甚了幾分,身子逐漸傾斜。
正在此刻,忽然又是一聲炮響傳來,震得船身顫動。
阿劍眼中迷惑之色陡然消退,驀地松開懷真,便站起身來,匆匆出外。
他來至甲板上定睛一看,卻見舜國的戰船已經距離本船不過百丈開外,方才蔣五鱷等人膽寒,催促著發了火炮,卻並未打中舜船,只在旁邊掀起極大的水花。
阿劍盯著對面的船隻,此刻已經不必再用千里望,已經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舜船的船首之上,並肩站著兩個人,正是唐毅跟浙海水師都指揮王贇。
方才那一枚火炮絲毫並沒驚擾到對方,戰船仍舊不緊不慢地逼近過來,而在戰船之後,又有許多小舢板,上頭各有水師士兵,凜然待發。
此刻蔣五鱷已上躥下跳,叫道:「快!發炮!發炮!」
距離如此之近,倘若對方先發火炮,只怕必死無疑,雖然舜船至今還未曾發炮,但正是這瀕死之前的寧靜,更逼人欲狂似的,因此本船上眾人都不由慌了手腳。
正在此刻,戰船頂上高高的雀室中,那負責瞭望的士兵興奮地向著底下揮手,一邊兒指向東南方向,大叫:「援軍到了!」
遼闊無邊的海面上,數百艘戰船浩浩蕩蕩地隱隱浮現,聲勢驚人。阿劍拿起千里望看去,果然看見上頭是本國的旗幟。
而在對面,浙海水師都指揮王贇放下千里望,對身邊兒的唐毅說道:「果然倭賊還有後著,唐大人,這會兒該動手了罷,正可一勞永逸!」
唐毅目光閃爍,並不搭腔,王贇老於戰事,情知此刻已經是最佳戰機,見唐毅不言語,不由轉頭看過去,不解他為何竟到了這個份兒上、還不贊同火炮齊發。
與此同時,在海賊站船上,阿劍看一眼身後來到的援軍,又看一眼在前逼近的舜國戰艦,終於轉頭,對良子低語一句。
良子面露詫異之色,卻極快回到船艙,再出來之時,身邊兒已經多了一個人,因行走不便,竟是微微彎腰,正是懷真。
阿劍見了,便走到跟前兒,把懷真攔腰抱住,他抬頭看了看頭頂高高的瞭望雀室,身形一躍而起,順著桅杆急速而上,不多時,人已經來到雀室之上。
這雀室狹窄,且又極高,海風浩蕩之下,站著也覺艱難,一不留神便會被吹落下去。
懷真以手掩面,不知他為何把自己帶到此處來。
卻聽阿劍揚聲高叫,道:「唐毅,你看見了麼?」
懷真一震,這才抬起頭來,目光倉皇四看,然而舉目所見,卻是底下那漾動的海水,以及周圍無數艘的戰艦,因太高了,那些龐大的戰船竟也顯得小了許多。
只一眼,眼前便暈眩起來,令人心悸。
阿劍見她動也不動,又因雀室之上風著實太大,抱著不便,因此便將她輕輕放在腳邊兒上。
懷真定了定神,才又慢慢抬起頭來,順著阿劍所看的方向望過去,果然見對面不遠,停泊著數十艘的戰船,而當中一艘船上,有一人正往前一步,睜大雙眸仰頭看著她。
懷真一眼看見唐毅,心底的驚慌竟然蕩然無存,眼中的淚還未及落下,已經被海風卷了去。
滿頭青絲被風撩動,拂在面上,擋住了視線,懷真一手撐著,一邊兒舉手撩起髮絲,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果然是他……
是那個記憶中的他,今生、前世的他。
懷真驀地笑了,喃喃喚道:「唐叔叔……」她微微哽咽,繼而大聲叫道:「唐叔叔!」
這時侯,兩邊兒均都停了炮火,海面上竟有一瞬詭異的平靜,仿佛連每個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人人均都看著高高地雀室上方,卻依稀見海風卷著那極長的青絲,旗幟一樣招搖飛揚。
舜船之上,王贇看著對方那倭國主帥忽然行此異樣舉止,又看到雀室上多了個柔弱女子,本並不是十分清楚對方的意圖,然而轉頭看向身邊兒唐毅之時,卻見他仰頭怔怔地望著那女孩兒,雙眼之中……
先前雖跟唐毅不認識,但卻彼此仰慕已久,當初朝臣彈劾,也多虧他暗中力保。
後來見面,才知道見面更勝聞名,其沉靜果決,深謀遠慮之處,更叫人激賞。
他排除非議,一一勸撫地方的官吏將領,又構建工事、興造戰艦、命軍器局大制種種火器……且親自督查水師操練等等,朝廷上的重視以及各種雷厲風行的實幹舉措,讓素來低迷的海疆防備煥然一新,更讓許多本來大有疲怠之意的水師將領們也為之精神一振!
雖聽聞他曾娶過永平郡主……可畢竟情深緣淺,何況兒女情長,於他這般的英偉大丈夫身上,委實不足為提。
然而此刻……王贇心中驀然震動!
他竟無法形容,此刻唐毅面上那種神情……
更加從來無法想像,這種神情,會出現在唐毅的臉上。
王贇看見了,阿劍自然也看得很是清楚,一切果然如他所料。
——唐毅畢竟是心有忌憚,因懷真在這艘戰船上,故而唐毅投鼠忌器,他畢竟也是有弱點的。
懷真起初還有些喜歡,然而很快就也發現情形不對,便懵懂停下來。
大概是看到懷真臉上笑容逝去,阿劍回頭看她一眼,笑道:「他倒也不是十分絕情之人。」
懷真左右看看,倭國這邊的戰船不過剩了五七艘,然而後面,卻有近百艘正飛速而來,懷真複又低頭,見底下甲板上,蔣五鱷仍是急不可待地,叫囂道:「開火炮,轟死王蠻子,轟死他們!」這海賊自然老練毒辣,當即也看出空隙。
懷真雙眸驀地睜大,猛抬頭望著阿劍,竟道:「不要動手!求你!」
阿劍一愣,懷真拉著他衣袖,求道:「你叫他們不要動手,我有法子……讓他們投降!」
阿劍挑眉,從小到大,懷真從未這般苦苦哀求過自個兒,何況……阿劍自忖此刻唐毅是絕不會首先開火炮,當下便向傳信官做了個手勢。
懷真怕他不信,便又道:「他曾答應過我,這輩子會許我一個請求,只要我求他停手,他必然應允。」
阿劍眉頭一皺,心底隱隱覺著此事……仿佛不妥,然而凝視著她含淚的雙眸,心中一動,便點了點頭。
懷真見他答應了,便慢慢地爬起身來,扶著欄杆,勉強站住身子。
阿劍抬手一護,懷真道:「你別碰我,不然他會不高興。」
阿劍哼了聲,果然縮手。懷真深吸一口氣,抬眸看向唐毅。
此刻兩船相距甚近,懷真凝視著他,禁不住又露出歡容來,便舉手揮了揮:「三爺!」
唐毅仍是死死地盯著她,緊閉雙唇,只頜角隱忍的抽動。
王贇皺皺眉,隱隱有些擔憂之意。
此時,原本浩蕩的海風逐漸停息了,海平如鏡,白鷗翻飛,無邊暢快。
懷真仰頭看了看高遠天際,無垠海洋,此刻忽地記起來了……為何她從未曾來過海上,卻如何竟覺著這場景眼熟。
懷真一念心動,面上笑意更勝,這才又看向唐毅,道:「唐叔叔,我四歲生日那天,你曾答應過我,這輩子會許我一件事的,你可還記得?」
唐毅雙眸已經通紅,仍舊不語。
懷真停了停,才又道:「如今我已經想到了……大丈夫一諾千金,你一定要答應我。」
阿劍看向唐毅,唇邊微微多了一絲笑意,而笑意還未綻開,便聽懷真大聲道:「現在我求你……且做你心中……那真正想要做的事!——答應我!」
阿劍陡然色變,轉頭怒視懷真,然而目光所及,身邊卻已經空空無人,阿劍一念窒息,雙眸滿是恐懼……目光下移,卻見一道嬌小身影,如斷了翅的鷗鳥似的,直墜而下!
與此同時,舜戰艦上,王贇聽到身邊兒的人低語了兩個字,然後……一口血霧,猛然自他口中噴出。
這兩個字,重若千鈞,沾血帶淚一般,王贇一震,幾乎來不及反應,便喝令:「發炮!」同時搶上前去,便將那往後跌出去的身影抱住!
間不容髮,轟響震天,原本平靜無波的海面上,硝煙彌漫,如起了一場遮天蔽日的大霧。
懷真縱身躍下,只覺身子從未有這般輕靈自在,人還未落定,耳畔聽到轟然響動,此刻,卻並不覺得刺耳,反而自在的很。
她最後一眼,除了唐毅,還有頭頂那湛藍晴空跟潔白雲朵,她縱身墜落,那滿目碧濤湧動,仿佛喜悅地吟唱著,在迎接她的歸來似的。
此刻在懷真耳邊,依稀又聽見那此晚間夢中,有人道:「東海有萬頃碧濤,可為君之棺槨,君可願意否……」
懷真不覺大笑,淚眼模糊中,依稀見到銀甲束髮的平靖夫人,踏波而來,將她緊緊抱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