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7 章
且說太上皇大怒之下,猛推倒了那十五連枝燈,外間伺候的宮女太監們自然也聽見了,卻都不敢擅自入內。
其中,唯有應含煙是個一心在懷真身上的,她先前雖然無奈退了出來,卻並不曾離去,只緊緊守候著,如今又聽是這般聲響,只恐懷真吃了虧,便忙要入內去。
楊九公在旁忙攔住了,勸說道:「太妃,太上皇還未傳人,只怕……」
含煙索性握住他衣袖,卻道:「九公公跟我一塊兒進去罷了,你也知道太上皇近來脾氣更急了好些,懷真又不是旁人,倘若她有個閃失,以後卻怎麼交代?就算是皇上……在唐三爺跟前兒也不好看。」
楊九公雖有些不願,卻禁不住應含煙拉著他不放,當下兩人便進了內殿看顧。
待入了內,卻見太上皇仍坐在榻上,死死地盯著地上。
地面一片狼藉,銅燈跟燭盞亂滾,有的燭火還未熄滅,幽幽燃著有光,懷真便跪在這其中,極小的身影顯得格外孤淒,竟不知如何。
含煙忙便撇開九公,就去拉懷真,忙的低低問道:「怎麼樣?」又忙上下打量,生恐她傷著了。
此刻楊九公也忙跑去扶住太上皇,陪笑說道:「皇上是怎麼了,有什麼大不了的,竟這樣大動肝火……」覷了一眼臉色,又忙揚聲,叫兩個貼心的小太監進來,快些把地上那許多東西收拾了去。
太上皇將九公推了一把,卻並不做聲,陰鷙森厲的雙眸依舊是望定懷真,片刻才咬牙道:「你好大的膽子……」
應含煙見狀,便隨著懷真身邊兒跪下了,含淚道:「妹妹年紀小,若是說錯了話,求皇上寬恕,若有責罰,只都落在臣妾身上。」
太上皇掃了含煙一眼:「你也不必著急,應家的事兒,若實在論起來,你也逃不了!不必仗著朕喜歡你,你就不知道如何了。」
含煙還未說話,懷真已先開口道:「我爹爹先前已經跟公府內分家別過了,何況太妃的出身更與應公府還疏離一層的……且太妃人在深宮,又知道什麼?太妃素來對太上皇又是最忠心不過的,若為了我遷怒太妃,對太上皇又有什麼好兒呢。」
太上皇聞言挑眉,楊九公則聽得膽戰心驚,心道:「這個丫頭幾時這樣膽大了……這不是要命了麼!」待要勸說兩句,卻又不敢。
含煙轉頭看著懷真,此刻已經禁不住流下淚來,也不管當著太上皇的面兒,只握著她的手道:「可知我不要你這樣為我著想?素來都是你照料我,都是我欠著你的情分……這輩子倘若我能為你做一件事兒,死了也是甘心的。」
楊九公暗暗叫苦,忙攔著道:「太妃娘娘,怎麼也跟著說出好聽的來了,太上皇的脾氣你是個最清楚的……可知是個最心軟心慈不過的?趕緊說兩句消火兒的話,倒也罷了。」——這也是楊九公想要替她們兩個周旋之意。
太上皇看著她兩個這般,又聽了九公的話,複眯起雙眸忖度了會兒,眼神變幻不定。
正在這會兒,忽地聽外頭有太監道:「靜妃娘娘來給太上皇請安。」
眾人聞言,都是一怔。
頃刻間,卻見外頭敏麗帶著一幫太監宮女進來,見兩個人跪在地上,臉上詫異憂慮之色一閃而過。
太上皇聽聞她來了,惱意略收了幾分。
敏麗行禮過了,道:「今兒不想,太上皇這兒是這樣熱鬧的。不知敏麗是不是來的不巧了?」
太上皇端詳她婉柔含笑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有什麼不巧的。來的甚巧才是。」
敏麗只當沒聽出這言外之意,掃了一眼含煙跟懷真,又柔聲道:「只不知這又是怎麼了?必然是三少奶奶有什麼言差語錯的,得罪了太上皇,然而您老人家是個最善心仁慈的,自然不會仔細計較,且看在她年紀小不懂事的份上,好歹寬恕了罷?」含笑說著,又行禮下去。
太上皇望著她,淡淡問道:「你是特意來給她求情的?」
敏麗並不否認,只仍是帶笑道:「您老人家素來心清眼明,倒是瞞不過。」
懷真早在敏麗進來之時,就已經暗懷擔憂,聞言心中一揪,便抬頭阻止道:「娘娘!此事跟娘娘不相干!」
敏麗便走上一步,蹙眉悄聲道:「你不許多話……可知但凡是你的事兒,就如同我的事兒一般?」
懷真面有痛色,皺緊雙眉,搖頭道:「不是……當真跟姐姐不相干的……」
太上皇眸色更暗,沉吟不語。
楊九公見是這個場景,心裡掂掇,不知是不是要跟著略哄幾句……忽聽太上皇道:「你們著實都太大膽了,難道為了她,什麼都不顧了麼?」
唐敏麗跟應含煙兩個,早就把自己的性命視作是懷真的了,如今見她有難,又哪裡肯袖手旁觀。
兩個人心意相通,不約而同正要回話,懷真卻忽地起身道:「靜妃娘娘不必為我多話!我並不承你的情!」
敏麗心中一震,不知她為何說出這句,忙轉頭看來:「懷真,你說什麼……」
太上皇卻靜靜看著懷真,卻見懷真略吸了口氣,道:「先前太上皇問我……今日進宮,難道不怕連累家人麼?我原也說過,自從我今兒出了唐府大門之時,就已經跟唐家沒有任何干係,我不管做什麼,都是我一人所為……」
敏麗膽戰心驚,顧不得太上皇在側,一把抓住懷真的手臂:「傻丫頭,你是瘋了不成,在瞎說什麼?還不住口!」
懷真看她一眼,忍著淚,卻轉頭看著太上皇,輕輕一笑道:「太上皇不必憂心我是仗著唐家的勢力在此無禮,也不必憂心唐家會為了我而如何……可知道三爺是個最秉公嚴明的人,倘若他為了我徇私一些,我爹爹如今又哪裡會在大牢裡受罪?我心裡雖也有些怪他,然自打認得他之時,我就知道他是什麼樣兒的人,他自然是愛我的,然而縱然再喜歡我,他也仍是唐毅,絕不會為了我更改他的性情行事,在他心中,但凡為了家國君上,則什麼都可為,他三番兩次出使遇險,那樣鞠躬盡瘁,太上皇都也是知道的……」
懷真表明這些,是想讓太上皇不去疑心唐毅如何罷了,然而說到這裡,到底忍不住,淚撲簌簌落下來,複死死地攥著拳,說道:「我自然也是喜歡他、敬慕他的……但更不敢因此為難他,怎肯讓他違背自己心意行事?……縱然今日他為了我相救了父親,只怕此後一生……於他而言都是一根刺。我既然敬他愛他,便絕不會強逼他,——何況,人各有志,我同他的志,便是不同的。」
敏麗越發驚魂,卻不知說什麼是好,此刻眼前心中,竟是一團兒亂。
懷真說到這裡,微微揚頭:「早上我出門前,便留了和離書給三爺,我自願同唐毅和離。故而我已不是唐府的人了,太上皇若不信,我這裡仍也有一份自留的和離書。可以給您過目。」懷真說著,探手入懷,掏出折著的紙張來。
楊九公目瞪口呆聽到這裡,幾乎反應不過來,呆呆地看了看太上皇,半晌,才欲邁動步子走到懷真跟前兒……把那和離書取來。
不料腳步才一動,那邊兒敏麗已經把那和離書拿了過去,展開來掃了一眼,臉色大變,越發不知身在何處了。
敏麗含淚瞪向懷真,無法置信,只道:「你……這丫頭、好狠的心!」手上一抖,竟握不住,那一張紙便飄然落地,白紙黑字,如此清晰。
懷真淚落不止,待要說一句話,卻哪裡能夠,嘴唇早就顫的不成言語。
太上皇見狀,情知是真了。
楊九公猶猶豫豫,見那書落地,又看太上皇不言語,他便俯身過去,悄然撿了起來。
楊九公將那和離書遞上,太上皇皺著眉覷了兩眼,也不做聲。
這會兒敏麗定了定神,終於看著懷真道:「你且不必想了,哥哥必然是不會答應的。」
懷真搖頭道:「只有這般,才可以成全三爺跟唐家,也只有這般,我才可以自在行事,不必怕什麼牽連。」說到這裡,就又毅然看向太上皇。
太上皇聞言,目光從那紙上移開,看向懷真,似琢磨什麼班,仍不說話。
敏麗卻道:「什麼成全!你可問過哥哥心裡怎麼想?倘若我是他,寧死也不會答應……」
敏麗說到這裡,忽地一震,忙看向太上皇,道:「懷真是一時著急,昏了心智,故而說了這許多胡話……太上皇可別跟她小孩子一般見識。」
忽聽太上皇道:「我看她倒是明白清楚的很,說的也不是胡話。」
敏麗心頭發冷,太上皇並不看她,只凝視著懷真,卻見她站在眼前兒,真真兒地跟那個在他記憶中的人一模一樣……只是為什麼,這樣的好孩子,竟不是他的骨血?他心裡多喜歡,就有多恨,先前尚能壓抑,如今……真真兒恨不得把這一干人都殺了乾淨!
太上皇緩緩地籲了口氣,把那和離書給了楊九公,道:「既然如此,朕不會計較你今日冒犯之罪,你且退下罷。」
懷真道:「太上皇,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太上皇緊鎖眉頭,眼神便又帶冷。
楊九公會意,便叫小太監帶懷真下去,那兩人上前拉扯住懷真手臂,便要生生拽她下去,懷真掙扎不從。
敏麗跟應含煙見狀,雙雙氣上心頭,應含煙即刻喝住那兩個小太監,敏麗上前扶住懷真,心中滋味無法形容。
太監們見狀,不敢用強,忙垂手退後。
含煙已經淚落不止:「懷真……你且……」現如今這情形,顯然太上皇是不會改變主意了,含煙很不願意懷真在此碰壁。
懷真卻只盯著太上皇,知道此刻已經是山窮水盡了,然而……懷真忽地說道:「我還有一句話,要跟太上皇說,求您成全。」
太上皇抬眸看她,微微點頭。
敏麗跟含煙只得放開她,懷真一步步上前,楊九公不由有些緊張,卻見懷真走到榻邊兒,手上一動,有一抹金光微微閃爍。
楊九公幾乎驚呼出聲,生怕她作出什麼傻事兒……誰知太上皇卻依舊面不改色,連眼皮兒也不曾動一動。
楊九公驚魂未定之時,才看清楚懷真手中握著的是一枚似曾相識的金簪,往前送上。
太上皇不接,只問道:「你還想說什麼?」
懷真抬眼看他,低聲說道:「太上皇一再說我像是德妃娘娘,不管脾氣性情都是一樣……倘若我果然像是德妃,脾性更是如出一轍,那懷真最清楚不過的是,——既然我嫁了人,心中眼裡,自然便只有自己的夫君,絕不會有什麼不守婦道、紅杏出牆之舉。」
太上皇微微一震,原本槁木死灰的臉色略有些鬆動。
懷真頓了頓,死死盯著耄耋老者的雙眸,想要看進他心底去似的,又一句一句,清晰說道:「太上皇若明白德妃娘娘的性情為人,又怎會這樣輕易疑心她,娘娘之死本就離奇,倘若再給她潑上這些汙名,只怕娘娘九泉之下,也仍難以安心。」
他們兩人近在咫尺,幾乎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眼中那個極小而黯淡的自己的倒影。
太上皇聽罷,嘴角已是微微顫動,楊九公在旁也聽得分明,頓時睜大雙眸,如見鬼怪。
半晌,太上皇才又暴怒起來,竟厲喝道:「混帳!……拉她出去,出去!給朕滾出去!」一句話未曾說完,便暴咳起來。
應含煙見狀,忙對敏麗道:「靜妃快帶懷真出宮!」說著起身,便上前照料太上皇。
敏麗也顧不得,屈膝道:「太上皇且請保重龍體才是,臣妾暫且告退……」拉住懷真,便往外退了出去。
不提楊九公跟應含煙兩人在寢殿內照料太上皇,只說敏麗拉了懷真出了寢宮,那顆心兀自怦怦亂跳不休,卻不敢逗留,只死死地拽著她緊走幾步,往自己宮中而去。
走到一半兒,才覺得力乏神疲,雙腿發軟,慢了下來。
敏麗微微止步,便看向懷真,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心中想說的話實在太多,卻不知要說哪一句好。
終於想到一事,忙又緊緊地握住懷真的手,先說道:「哥哥如今在我宮內等著,你且隨我回去!有什麼話,你們兩個細細地說開了……」
懷真本就在琢磨如何告退的話,忽地聽了這句,便更是不想去敏麗宮中了,便道:「我不去……」
敏麗道:「由不得你!」攥著手便往前走。
懷真踟躕不前,求著喚道:「娘娘……」
敏麗聽她軟軟一聲兒,眼中的淚不由自主又湧出來,因止住步子,回頭道:「你到底在做什麼!有什麼大家一塊兒有商有量就是了,何苦弄出這一宗兒來?怪不得哥哥先前來,臉色變得那樣,我從來沒見他那個樣子,竟像是要殺人!」
懷真雙眸之中也蘊了淚,只不敢看敏麗,扭頭望向別處。敏麗深吸一口氣:「你隨我回去……」
正在拉扯之中,忽地聽貼身宮女輕輕喚了聲。
敏麗若有所覺,忙轉頭看去,卻見前方不遠處,正有個人站在那邊兒,面如雪色,眸色沉沉,目不轉睛地盯著此處,不是唐毅,更是何人?
而與此同時,在殿閣的另一側,卻正也有另外一個人,緩步而出,眉宇之間有一抹淡淡悒鬱之色,忽聽頭前小太監低聲道:「今兒是什麼日子……唐尚書跟唐三奶奶竟也一塊兒入宮來了?」
這人聞言,猛抬頭看見眼前是這般情形,當即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