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自從肅王妃忽然去了天成觀,受熙王趙永慕點撥之後,應懷真雖百般自我安慰,卻終究擔心肅王妃一個不留神真的瞧上了她……倘若忽然來府內提親又該如何是好?
因此自從打醮回來,應懷真心裡一直繃著根弦,每每聽說外間有誰來府裡,都覺一陣惡寒,簡直風聲鶴唳,提心吊膽了許久,又暗中想了若干應對法子,五花八門,不能盡數。
幸好她最近調香的愛好漸趨正經,到底有點兒事磋磨著,胡思亂想的時候倒也少些。
這一日,正在擺弄香料,忽然聽外間小丫頭說「表舅爺來了」,應懷真心知是郭建儀回京來了,心中一陣歡喜。
剛放下手中的東西,就見郭建儀掀起簾子走了進來,應懷真忙讓了座,又叫快些上茶。
頃刻,秀兒端了個定窯的白瓷點梅花茶盞,奉了茶上來,便退下去了。
應懷真笑道:「小表舅幾時回來的?先嘗嘗這茶。」
郭建儀本無心吃茶,聽了她說,才端起杯子,忽然嗅到一陣沁然清香,不由一怔,將杯蓋拿起,卻見泡得是青茶,上浮著幾點兒雪色梅花。
郭建儀端量那梅花漾在水面之態,便笑道:「好巧的心思,又是你想出來的法兒?」
應懷真便道:「哪裡敢說是我想出來的?古人早有所為。只嘗嘗好不好,潤潤喉也罷了。」
郭建儀果真吃了一口,只覺那香仿佛也繞入心頭,瞬間神清氣爽,似能解憂般,便道:「果然是好。」
應懷真打量他臉色,卻見似有些憔悴,便知他外頭的活不輕快,就道:「在外頭這些日子,必然吃苦了呢?」
郭建儀將茶杯緩緩放下,便道:「這差事自是如此,說派出去就半點不能馬虎,本還想等著你的病大好呢……可喜好歹是好了。」
應懷真道:「我病的稀裡糊塗,等好些了,才聽說你就出京了,一向也沒多謝。」
郭建儀見她又提一個「謝」,便說道:「其實也不與我相干,這件事多虧了唐侍郎……」說到這裡,就略停了停,又垂眸喝了口茶。
應懷真嫣然一笑,道:「唐叔叔自有唐叔叔的情,小表舅也有小表舅的情,難道還厚此薄彼不成,我心裡都是感激著的。」
郭建儀便也微微一笑,忽然看到桌上堆著種種香料,各色物件,便道:「才好了,又在擺弄什麼?這個陣勢倒像是打仗一般,可累不累呢?」
應懷真正是給他調香,然而未曾做成之前,卻並不想就洩露,若是做的不好可怎麼樣呢?於是只道:「胡亂弄著玩兒罷了,整天悶在家裡,閑著只是發慌。」
郭建儀便不再看,只問道:「聽說先前跟著老太君去了天成觀……那肅王妃也是見了你的?」
應懷真聽提到這件刺心之事,便沒了笑,低頭道:「我也不知是怎麼了,忽然要見我。」
郭建儀沉默片刻,複問道:「果然不知她的用意麼?」
應懷真聽了這句,便抬起頭來,目光相對,就明白郭建儀是知情了,當下複又低了頭,默默地只說道:「你是不是哪裡聽說了什麼?我隱約知道她的用意,這些日子心裡正煩著呢……」
郭建儀聽見了,就笑了笑,道:「這樣說來,你是不想當世子妃的?」
應懷真聽了這話,不免想到熙王所說,便有些惱道:「怎麼你也這樣說?當世子妃又什麼好的,誰愛當誰當去,只別找我。」
郭建儀見她滿面煩惱,便探手將她的手兒一握,道:「不必如此,不過,看你這般,我倒是放心了……」
應懷真詫異,便抬頭看他,郭建儀忍著笑,便說道:「你不用擔心,世子妃你是做不成的,我剛得知的消息,說是你跟世子的八字兒不合……」說到最後,便終究挑唇笑了。
應懷真聽了這話,雙眸陡然明亮了幾分,反握住郭建儀的手,急切問道:「小表舅,你這話當真?可別哄我?」
郭建儀掃一眼她的手,卻見手腕上戴著個白玉鐲子,鐲子有些圓大,她的手腕又瘦,一管玉腕便顯得孤零零地。
郭建儀點頭說道:「這種事怎會哄你呢?若然有假,我自有法子讓他們再饒了你,只定別人去,這樣說你可放心了?」
應懷真聽了這話,喜的無法言語,拍手笑道:「大好大好!小表舅……先前我說什麼來著,你就是我的福星!」眉開眼笑地,便自炕上跪坐起來,隔著桌子張開手將他抱了一抱。
郭建儀一怔,心中卻是有喜有憂,只覺著她身上淡淡甜香氣息襲來,一陣恍然之極,應懷真已經鬆開他,笑道:「本來想做好了再給你的,今兒我高興,就先給你瞧瞧……」
她說話間,便轉過身去,從身旁放著的針線盒子裡翻了翻,便翻出一個天青色的錦囊來,雙手遞過來,笑道:「你瞧瞧這個花樣子可喜歡?若是不喜歡……我再給你做個別的!誰叫你是我的福星呢,別人要換樣子也是不能夠的。」
郭建儀看著她爛漫盛笑的眉眼,此刻她對著他,全無心機,一片開懷,卻不知越是如此,他心中越是患得患失,惘惘然然。
郭建儀便低頭看去,見正是先前自己跟應懷真要的香囊,天青色的緞子上,繡著的竟是妖嬈盛放的芍藥花,且不說針線之細膩,只瞧著這一叢花,眼前竟像是百花盡數綻放似的,錦繡華美。
郭建儀一時怔怔然看著,移不開目光。
應懷真見他不語,歪頭問道:「怎麼了?莫不是不喜歡的?」眼巴巴看著,便有些擔心。
郭建儀忙道:「不……這竟是極好的,再不用第二個了。」
應懷真仍有些不放心,道:「若是不好的話你不用只是哄我,我再做別的也使得呢。」
郭建儀握住香袋兒,抬頭看向應懷真,道:「真真兒是極好的,我只要這個,也不要其他的了。」
應懷真這才展顏一笑,忽然聳了聳鼻頭,對郭建儀笑著說道:「或許是你覺著是我做的,不忍辜負我的心意,所以縱然是不大好的,也只說是十分好罷了。我明白……」
郭建儀望著她頑皮而笑,喉頭動了動,手竟有些發抖,忽地站起身來,轉身要走似的,應懷真正有些詫異,郭建儀卻又停住腳。
應懷真才覺有異,便輕喚了聲「小表舅」,郭建儀聽了,便回過身來,望著她微微笑了笑。
應懷真道:「你是怎麼了?莫非……哪裡不舒服?」
郭建儀沉默片刻,便說道:「懷真,你可還記得……上回你去尚武堂傷著了,回來後我跟你說過的話?」
應懷真看著他,只覺他的眼睛微微發紅,她心中一動,已經想到了郭建儀欲說什麼,手握在裙子上,微微用力抓了一把,才笑道:「你不說我倒是差些兒忘了,那一次也是小表舅幫我的……怎麼每次我有事兒,都有你來相助呢,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
郭建儀見她只是說這些,便道:「懷真,你不用總是跟我客套,你……你豈不知我心裡並不想要你這樣待我的?」
應懷真心中發慌,慢慢低下頭去,想了半晌,便隨手拿起一片香料,死死攥在掌心裡,只道:「不然、不然又怎麼樣?好歹我先做好了這個香袋兒,也算是我一片心意……」
說完之後,便倉促一笑。
郭建儀只是盯著她,過了片刻,才道:「懷真,你竟覺著我……」
正說到這裡,忽然間聽到外頭李賢淑的聲音,遙遙地說道:「你們都作死呢,我一會兒不在家,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偷懶去了?連個跟前兒的人都沒有?」
一邊兒說著,一邊又叫:「懷真?怎麼鴉雀不聞的,也跟著睡了不成?」還在笑問著,就掀起簾子走了進來。
李賢淑進門,一抬頭,便見郭建儀站在炕沿兒上,即刻便笑道:「表弟竟也在呢?瞧瞧瞧瞧,家裡來了貴客我竟也不知道,都怪那些丫頭放縱慣了,也不知道通報我一聲兒的!表弟莫怪!」
秀兒此刻便跑進來,心虛地垂手道:「二奶奶……」
李賢淑轉頭覷著她,便問道:「怎麼就你在呢,其他人都跑到哪裡去了?竟沒有個看家的,表舅爺來了,也不知道好好伺候,冷落了貴客!是不是我素日好性兒沒打你們,你們就輕狂起來了?」
郭建儀何等機警的人,一看李賢淑如此,便知道她有些知機了,便垂眸道:「表嫂見諒,原本是我的過錯,跟丫頭們不相干,只因我素日常來,就不必他們在跟前兒伺候了,表嫂若是見責,以後我若再來,只更留神些就是了。」
李賢淑見他應答的這樣快,便回過頭來,笑道:「說哪裡話?我訓她們罷了,原本這些丫頭也是懶懶的,實在該打一頓……倒是你常來探望懷真,這丫頭還能高興些,我感激還來不及呢!上回因為她的病,我也聽說你在外頭奔前走後的忙碌……著實過意不去,懷真,怎麼不叫你小表舅坐著說話,反叫他站著?你這孩子竟也壞了,這樣不知禮數!」
應懷真低著頭,到了這個光景,她又怎會不明白李賢淑的意思,只悶悶地喚了聲兒道:「娘……」
李賢淑到底拉著郭建儀坐了,又問起近來他官場上的事兒如何,又問起他家裡人如何,郭建儀一一作答,李賢淑細看他的談吐應對,委實地無可挑剔,更兼這樣的人物,凡是見著的人無不誇讚,然而……
眼見到了晌午,李賢淑便又留郭建儀吃中飯,郭建儀哪裡肯留,只說家裡還有事,就告辭而去了。
郭建儀去了之後,李賢淑才又回到屋裡,見應懷真低著頭,抱著個小石臼,一下一下地在搗那些香料,聽她進來,也不抬頭,也不做聲。
李賢淑望著她,見女兒半垂著頭,隨著動作,那細碎的流海兒一晃一晃地,隱約可見出落的極好的容顏,以及含慍緊抿的嘴角。
李賢淑看了半晌,便幽幽地歎了口氣,坐在了炕邊兒上。
應懷真也不做聲,屋內便只有她搗香的聲音,篤篤篤,一聲聲兒悶悶地。
半天,李賢淑才笑說:「罷了,快歇歇,你也不怕那手疼,娘看著都心疼了。」
應懷真只仍垂頭低眉地說道:「不疼。」
李賢淑見她也不笑,便往前又坐了坐,道:「是生氣了?為了什麼?是為了我方才……」
應懷真聽到這裡,才把小石臼一放,道:「娘既然知道,何必當著小表舅的面兒說那些話呢?他是什麼樣兒的人,哪裡會聽不出娘話裡指桑駡槐之意?」
李賢淑不言語,應懷真從未對李賢淑發脾氣,說了幾句,又有些後悔,就仍是低下頭去,想了會兒,便道:「小表舅對我委實是極好的,幾次三番相助……我只是……不想讓他難堪罷了……」說到這裡,便忍不住,就掉下淚來。
李賢淑看到這裡,才又歎了口氣,走到應懷真身邊兒,把她慢慢地摟在懷裡,又掏出自己的帕子,給她輕輕地擦淚。
應懷真靠在李賢淑身上,慢慢地止住淚。
李賢淑才說道:「傻孩子,娘豈是不知道的?你的心軟……架不住別人對你好……可是、可是縱然他對你再好……莫非你就能嫁給他麼?」
應懷真聽到這裡,簡直如直點了她的痛處,便緊閉雙唇。
李賢淑看看她的面色,道:「我原本看著他,也覺著是極好的……通身上下竟然沒有可挑揀的,外頭想嫁他的大家閨秀們不知有多少呢!可是我瞧著他的心,竟像是只在你身上……可是你這傻孩子,除非是你也對他有心,不然這樣拖下去,難道對他是好的?」
應懷真聽到這裡,倍覺刺心,不免就想到曾經幾年之前,應含煙因為單戀郭建儀不得,她還曾經對郭建儀說過「若是心裡沒有,就同她說個明白,不要白白地誤了一個人」,那時候她本是將心比心之意……只因前世她就是錯以為淩絕對她之心,如她對淩絕之心是一般無二的,才犯下滔天大錯,誰曾想到到如今……竟然又換成她來誤人了呢?
可是縱然隱約瞧出了郭建儀的心意,若真的要她開口拒人,卻又是千難萬難,李賢淑說的對:是她心軟,架不住別人對她好。
偏偏郭建儀是個她絕不想去「耽誤」之人。
應懷真聽了李賢淑說罷,收住了淚,便道:「娘……我該怎麼做呢?」
李賢淑道:「傻孩子,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長痛不如短痛。你小表舅是那樣聰慧的一個人,怎會不明白的?他比你懂得。」
這一句「長痛不如短痛」,卻也是應懷真曾經對郭建儀說過的。只是前世她一顆心撲在淩絕身上,更不知什麼叫「拒人」,此番才知道,這滋味兒竟是如此難受。
殊不知李賢淑抱著應懷真,心中也是自有打算的:試想郭建儀的確是沒什麼挑兒的,除了兩個人年紀相差有些兒大,且有輩分上還有一重阻隔。但再想一想,本來李賢淑就跟應夫人之間很不對頭,若是應懷真真的去了郭家,難道就能過得和美安樂?郭建儀雖然可靠,卻也捱不過頭上還有一個跟應夫人極好的母親呢,應夫人又素來不喜她們母女,郭夫人對應懷真好才是怪了。
因此見應懷真並未對郭建儀動十分的心,李賢淑反倒松一口氣,卻也看出應懷真心軟,所以索性挑明出來,趁機讓她自己也做個了斷,免得糾糾纏纏,最後若也動了心,那豈不是無法挽回了?
不料,又過了幾日,應懷真的香包兒已經做好了,郭建儀卻並不曾來,她每日拿出來看幾眼,心裡又想他永遠也不要來最好,那麼她永遠也不用說那些傷人的話了……可是長久不見他,心裡卻又惦記著。
應懷真便只在跟應翠應玉相處的時候,旁敲側擊地問幾句,或者從應佩口中打聽一些郭建儀的消息。
轉瞬間進了五月,天便開始綿綿密密地下雨,陰雨一連數日,平添無限愁緒。這一日,張珍便同應佩過來,三個人正在屋裡說話,一邊兒聽窗外雨聲嘩啦啦響,應懷真看著兩個人說的投契,倒也覺著開懷。
忽然張珍道:「妹妹的臉色比先前好看多了,臉也圓了些。」
應佩道:「先前病著,自然不能比。這樣兒的氣色多好呢?以後可再平平安安的罷了。」
張珍便道:「只要別病著遭罪,不管妹妹是什麼樣兒都是最好的。」
應懷真聽著,就掃了一眼張珍,心中卻想:「既然不能攔著大元寶來京裡,卻不能任由他總是如此……倒也要想個法兒才好。」
應懷真心中暗暗合計,記得張珍前世所娶的小姐著實不錯,只是不記得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若是知道的話那便是再好不過了,橫豎給他們先牽一牽線,張珍心眼兒踏實為人良善,若那姑娘真真兒對他好,自然又是一樁好姻緣。
張珍見她雙眼發懵地出神,渾然不知應懷真心中替他盤算著親事呢,兀自笑著擺手說道:「竟是在想什麼呢?呆成這樣?」
應懷真又掃他一眼,道:「大元寶,你是不是最聽我的話呢?我說什麼可都也聽從?」
張珍見她忽然這樣問,便認真說道:「這個還用問?你是不是想叫我做什麼呢?」
應懷真點了點頭,心道:「這樣兒就最好了,以後我叫你娶哪個姑娘,你也一定得依。」又看著張珍圓溜溜的眼睛,便又忍不住笑,心中又想:「不管如何你放心就是了,我一定給你找一個頂頂合適的。」
不料張珍說到這裡,見應懷真只是微笑著不答話,他便忽然又神秘兮兮地小聲說道:「上回你叮囑不許我把天成觀的事兒告訴一個人……我果然就沒有告訴的,就連淩哥哥問我,我都不曾說呢!」
應懷真一驚,便問道:「什麼……他問你什麼了?怎麼問的?」
張珍道:「淩哥哥……就問我那個王爺、咳,那個人他對你說了什麼……之類,我自然是不肯說的。」
應懷真看了張珍半晌,才略點了點頭。
此刻應佩就笑說道:「大元寶,你在跟妹妹說什麼呢?竟還避著我?」
張珍是個實心人,見應佩說避著他,便有些不好意思。應懷真才要替他開脫過去,忽然聽外頭有個聲音道:「你們可聽說了?肅王府的世子妃定了人了!」
應懷真聽了這句,猛然一掃先前的慵懶之意,便跑到窗口邊兒往外看,張珍跟應佩見了,忙也隨著撒腿跑過去。
三個人一塊兒擠在視窗上往外瞧,就見外間廊上,隔著雨幕,看不清是哪兩個丫鬟,另一個說道:「先前肅王妃還看過咱們姑娘呢……如今到底定了,究竟是誰呢?」
然後先前那個便說:「說起來咱們也都認得……不就是唐府上的敏麗小姐?」
應佩跟張珍聽了,反應倒是尋常,獨應懷真聽了,只覺得一刹那眼前的雨水交織,竟織成一張極大的水汽氤氳的網,兜頭便將她網在其中,竟是滿心濕澀空冷。
應懷真抬手掩住口,心中只是想著:「怎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