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當夜,應懷真便留宿在平靖夫人府上。
平靖夫人晚上要歇息之時,竟也不捨得她離開,便帶她一床睡了。
伺候的丫鬟們見狀,都是嘖嘖稱奇,只因平靖夫人素來好靜,雖然喜歡小孩子,卻每每只愛一陣兒就罷了,因小孩兒雖則單純有趣,但若相處的熟絡了,往往便吵鬧頑劣起來,叫平靖夫人很是頭疼。
然而對應懷真卻格外不同,如今更是叫她一道兒跟著睡,其疼惜喜歡,竟是非比尋常,絕無僅有。
次日早上,天邊有些陰沉沉地,似要下雨,將近中午,果然便落下雨來,很快地上就濕了一層。
應懷真本打算今日回家的,平靖夫人見落了雨,就勸她索性再留一日,應懷真因想到昨日皇帝曾派楊九公來請平靖夫人,生怕自己在此又耽擱了事情,便執意要去。
一直到了午後,細雨淅淅瀝瀝之中,應公府裡也派了人來接,平靖夫人雖然不舍,卻也無法。
丫鬟們早就包了若干應懷真愛吃的點心果子之類,平靖夫人又百般叮囑她改日再來,才放她出門去了。
如此到了二門上,秀兒撐著傘替她遮雨,正要出門而去,就聽到有人喚道:「懷真妹妹!」
應懷真轉頭一看,卻見是唐府的小少爺唐森,撐著一把傘,跟一個人正往這邊走來,略灰暗的天色之中,那人仍是千年不改的一身白衣,格外打眼,害得她每次看到有人穿白,眼皮兒都會跳一跳,幸而如今這症狀已然減輕了許多。
唐森同淩絕快步走了過來,應懷真不免低頭行禮,唐森笑道:「懷真妹妹別多禮,這是要家去了麼?」
應懷真道:「正是呢,森哥哥卻是要去哪裡?」
唐森笑道:「先前淩兄弟新做了一首詩,二叔父十分讚賞,今兒特意叫我請他來說話呢,這會兒也正要相送他出去……」
應懷真看了淩絕一眼,卻見他依舊的面無表情,應懷真便道:「既然這樣,我便不打擾了。」說著又向著淩絕一點頭,轉身欲走。
不料唐森攔住她,笑道:「妹妹別急,只因先前我請淩兄弟來之時,他正要去你們府上……因為我才耽擱了,如今天下雨,你又正好家去,何不順便載他過去?」
應懷真一聽,便垂著眼皮兒說道:「這個怕是不妥呢,豈不聞……」想了想,就沒說出那一句來。
不料唐森聞言笑道:「何必又怕什麼呢?橫豎大家又不是一間屋子裡吃睡,只是同車罷了,何況妹妹還有丫鬟跟著,更不用怕了。」
應懷真抬眼看向淩絕,本以為他會出言拒絕,不料他竟也看著她道:「若實在不便,就也罷了,不敢為難懷真妹妹,我自行去就是了。」
唐森聽了,略覺失望,便道:「不急,下著雨呢,淋濕了豈不害病?待我去安排馬車。」
應懷真見狀,想了一想,便說道:「就不必另外麻煩了,既然淩公子不嫌棄,那就請罷了。」說著轉身,便出門,先上了車,秀兒也跟著上去。
唐森笑哈哈在旁邊看著,拉了淩絕一把,出門之後,淩絕便也上了車,揮手離去。
唐森見三人都乘車去了,便才返回府中,邊走邊想:「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哈,趕明兒跟紹兒說一說,不知他可嫉妒的什麼樣子呢?」
且說馬車往應公府而去,應懷真始終垂著眼皮兒,一絲也不肯亂看,倒是秀兒,眼睛頻頻去看淩絕,且看且羞,且羞且喜。
原來應公府內的丫鬟們盡都知道小淩公子的才貌雙絕,加上淩絕又常常跟春暉應佩等來往,她們目睹淩絕容色,無不暗暗傾心,但是淩絕這人卻偏如高山冷雪,只可叫人遠觀,尋常連近身一些都似冒犯。
如今秀兒得了這舉世無雙的大好機會,自然是喜的一顆心亂跳不已,起初還有些害羞,然後越看越是喜歡,又見應懷真只顧低頭垂眸地一聲不言語,淩絕也只是靜靜坐著面無表情,她便索性趁機看了個夠:只覺得小淩公子遠看極好,近看卻竟比遠看更好,除了神色略冷了些,其他一絲兒可挑揀的地方都沒有。
車行半路,淩絕才忽地開口,說道:「我近來聽聞……應大人似乎將要回京了?不知是否真有其事?」眼睛一抬,卻是看著應懷真。
應懷真一怔,她本來打定主意不理不睬,不言不語,不看也不聽……不料淩絕開口說的竟是應蘭風……
這下由不得應懷真裝聽不見的,當下抬眸看向淩絕,問道:「你是從哪裡聽聞的?」
淩絕見她果然看向自己,嘴角微微一動,繼而說道:「是聽我哥哥說的,他在林禦史身邊兒,故而得到的消息大概是准的,你也知道了?」
應懷真心中一陣喜悅,既然連林沉舟都收到消息了,那麼應蘭風今年多半是要真的回來了……一想到一年將過一半兒,那麼應蘭風回來之期只怕也是不遠。
應懷真難掩心中歡喜,便微微地笑了,道:「我只是隱約聽人說了一句,只是不敢就信,既然林禦史也這樣說,多半是真了。」
淩絕點頭說道:「這些年來應大人在外奔波,必然是吃盡了苦頭,故而才有‘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之妙句,且喜這詩又是絕好的意境,實在叫人讚賞不已。」
應懷真見淩絕更是稱讚起自己的父親來,不免意外,便道:「你也喜歡父親寫得這一首詩呢?」印象中淩絕一直都自負才氣,絕少稱讚別人的詩詞如何,這還是她前生今世第一次聽他贊一個人,那人卻是父親。
淩絕一笑,似冰消雪融,說道:「這是自然了,我對應大人的欽佩無以言表,其實從那一首‘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之時,我便已經十分傾倒,只恨當時大人並不在京,因此竟無法得見。」
應懷真忽然聽他說起這句來,心中卻是一動:這首詩明明是前世淩絕所做,被她拿來給了應蘭風的……如今……
應懷真心中滋味難明,便又低下頭去,不再言語。
淩絕見她本來喜氣洋洋,忽然之間神情轉作暗淡,他心中納悶,自省了一番,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句話又說錯了,才叫應懷真不高興了。
於是車內複又沉默下來,片刻,倒是秀兒開口,含羞說道:「淩、淩公子……你的詩卻也是極好的,我們府裡人人讚歎呢。」
淩絕本不想理會這丫頭,然而見應懷真不言語,不免也說道:「那算不得什麼,寫一百首又如何,只恨比不上‘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這般的根骨凝重,意境深遠。」
應懷真聽到他又贊這句,心中倒不由有些感慨,便並不抬頭,只輕聲說道:「淩公子雖推崇我爹,何必太妄自菲薄呢,你寫得詩自然也是極好的。」
秀兒素來雖都聽說大家贊淩絕才氣橫溢,然而她只約略認識幾個字罷了,又怎麼懂淩絕方才那句話的意思呢?聽了應懷真說,才也跟著亂點頭,道:「必然是極好的呢,我雖不懂,卻也知道。」
應懷真聽了這一句話,倒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便看了秀兒一眼,笑道:「你既然不懂,卻又知道什麼?」
秀兒歪頭說道:「我雖不懂,可是入耳就覺得好聽,自然就是極好的呢?」
應懷真聞言,只覺得這一句話聽來可笑,但是細細一想,卻竟然自有其道理,於是便微微點了點頭。
淩絕見她終於又開口說話了,心中竟暗暗松了口氣,隱約聽著雨點打在車頂上,砰砰有聲,淩絕便道:「這雨仿佛有些大了。」
應懷真聽了,就也歪頭看向車簾處,秀兒見狀,上前撩起半邊兒簾子,便往外打量,一眼看去,便道:「可不是的呢?又下大起來……小姐快看,那些人都在亂跑呢?」
應懷真聽了,就也看了一眼,果然見天色陰沉的越發厲害了,風從簾子外吹進來,依稀帶著些細雨,濕淋淋地幾分難受。
應懷真微微皺眉,正要叫秀兒放下簾子,忽然淩絕說道:「這條路是往應公府的麼?」
應懷真見他如此說,不由一怔,秀兒卻道:「不是往府裡的又是往哪裡呢?」應懷真還未反應,淩絕回頭,自己掀起簾子看了會兒,忽然變了臉色。
應懷真一邊問:「怎麼了?」一邊也看,果然隱約覺著不是往府裡去的路,便喃喃道:「莫非是車夫繞路了麼?」
淩絕盯著她看了會兒,便起身到了車門口,把車門打開,道:「怎麼路走的不對?」
車轅上只一個趕車的,頭戴著斗笠,也不言語,淩絕探身往前看了一眼,忽然看見城門在望,頓時就知道不好,忙喝道:「你是要去哪裡?還不停車!」
那趕車的聽了這句,便嘿嘿笑了兩聲,仍是不停車,此刻身後應懷真也急著問道:「怎麼了呢?」
淩絕顧不上回答,便要出來去攔住那人,不料才一動,那趕車的手肘一甩,一記捶心肘便狠狠地撞在淩絕胸口,淩絕猝不及防,頓時整個人猛地跌回了車廂裡頭,便撞在應懷真跟秀兒身上。
秀兒見狀,已經尖叫了一聲,應懷真睜大雙眼,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只先喚淩絕,卻見他閉著雙眼,竟是已經暈厥過去。
風馳電掣之間,那馬車已經出了城,下雨天守城門的士兵也查的不嚴,又見車是應公府的,便連叫停都沒停,就放了行。
此刻那雨下的越發急了,那馬車飛速駛出去,極快地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且說是夜,小唐回到府中,給唐夫人請安之後,就去見了敏麗,卻見敏麗正拿著一卷詩詞來看,見他來了,便起來讓座。
小唐見她神情倒也安和,便道:「雨夜讀書,倒是好意境,只是別只顧盯著看,留神眼睛才好。」
敏麗笑了一笑,道:「又有什麼呢,左右瞎不了的。」
小唐聽了這句,略覺刺心,便道:「你心裡可還是不如意的?」
敏麗垂了眼皮,道:「人生不如意,倒是十有八九,哪裡就處處那麼如意,何況我也只是聽母親跟哥哥們的罷了。」
小唐一聽,就知道敏麗心結難釋,便思忖著說道:「哥哥知道,你……心裡多半也是怨著我的,只是……以後你便也明白,哥哥是為了你好,才……」
敏麗眼中便緩緩見了淚光,轉開頭去許久,便道:「何必又說這些呢,我只明白的是,哥哥總不會有心害我。」
小唐聞言,微微一笑,道:「別的你想不開倒也罷了,只記得這一句,我就心滿意足了。」
敏麗回頭看著他,小唐伸手便握住敏麗的手,兄妹兩個對視許久,敏麗終於也點了點頭。
自敏麗房中出來,小唐便回到自己房中,一進門,便嗅到一股淡淡清香,他低頭一看,才見到桌上白釉玉壺春瓶裡,放著的那一支獨自盛放的月季,正是昨兒他拿了回來的,因已經放了一天了,桌子上便落了幾片花瓣。
小唐見狀便走了過去,見燭光下這花兒幽幽發著暗香,自有一股將開已開,將謝未謝的悠然孤寂之美。
小唐怔怔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舉手,要拿出來湊近了看,不料手指才拈住花莖,忽然指腹上一陣刺痛,他急忙撤手,指甲輕輕在那刺痛處一掐,就見一顆血珠很快冒了出來,燭光下那一滴血紅,暗如墨色。
小唐皺著眉頭,將那手指放進口中,雨夜乍見血光,不知為何,一瞬間小唐的心竟驚跳起來。
正在此刻,忽然聽到門外腳步聲響,小唐聽出這腳步聲並不是府內丫鬟,心念一動間,便想起一個人來,頓時三兩步走到門口,猛然將門打開。
門口處,梁九舉起手來正欲敲門,不防小唐正開了門,便問道:「何事?」
梁九見狀,便壓低嗓子道:「出事了……應家小姐下午從平靖夫人處離開,卻不曾回到應公府,公府派人尋找,竟是各處不見。」
小唐聽了這話,從腳底升起一股冷氣來,極快襲上心頭,他雖知道從平靖夫人府裡出來的應家小姐除了應懷真別無他人,還是懷著一絲僥倖問道:「是懷真?」
梁九點頭:「正是懷真小姐,另外……」
小唐心涼如水,道:「快說。」
梁九眉頭一皺,稍微歎了口氣,這個表情小唐卻是並不陌生的,這預示著梁九接下來要說的,必然比方才說過的情形還要糟,小唐一時竟微微窒息。
卻聽梁九說道:「應公府本來派去接人的馬夫,被發現死在他住所的床下,方才我已經叫木師父查驗過了……這殺人的手法,像極了兩個月前從刑部大牢逃走的金飛鼠。」
梁九隻說是「金飛鼠」,小唐卻深知道這三個字其實是何意,五年前,刑部以斷送了兩名好手為代價,將臭名昭著的採花賊金飛鼠緝拿歸案,他在刑部吃了五年牢飯,卻在兩個月前突然越獄了,因為這兩個月來毫無動靜,故而要捉拿他無異於大海撈針,卻沒想到,他再次動手,卻竟是向著應懷真。
小唐一時頭暈目眩,手指上被花刺紮破的傷處更是鑽心的疼,梁九見他臉色不對,忙扶了一把,道:「大人……現在該如何是好?」
小唐閉起雙眸,深吸一口氣,再睜開雙眼,已經恢復昔日的冷靜,他立刻邁步出門,同梁九往外快步而行,一邊飛快地說道:「即刻通知京兆尹,九城巡防司,叫他們各自派人,連夜搜尋,我要搜遍九城!再叫刑部巡捕們帶兵準備,我即刻去請旨開城門,城郊三十裡都要搜遍。另外,大理寺裡善追緝的那幾個,手頭的案子都放了,都給我調來……」語氣森然吩咐完畢,一張原本溫和俊美的臉,暗影之中冷絕似修羅。
梁九應命,又說道:「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大人……」
小唐揚聲命小廝備馬,道:「快說。」
梁九說道:「馬車上除了一名丫鬟外,還有淩大人的弟弟……小淩公子。跟懷真小姐一塊兒失蹤了。」
小唐一怔,腳步略頓了頓,才一點頭道:「知道了。」轉身欲上馬之時,忽然又叫梁九,梁九忙上前來,小唐低聲說道:「切記,‘應家小姐’半個字兒也不能提及,只說是搜捕要犯!」
梁九一聽,心中即刻明白小唐是何意:若是給人知道了應懷真被採花賊劫走……縱然人能救回來了,只怕這名聲也是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