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馬車停在興澤樓前面兒,小夥計一眼瞧見,忙迎上去,垂手恭候兩人下車,一邊兒笑說:「唐大人淩大人,有日子沒來了,小人可盼著兩位呢!」
小唐笑看他一眼,道:「不必這樣殷勤,準備了好東西給我們就是了。」
小夥計躬身迎著入內,邊問道:「大人們今兒還是吃羊肉鍋?」
小唐轉頭看淩景深,見他低著頭不做聲,就對小夥計道:「成天吃那個未免犯燥,今兒不吃了,就切二斤熟牛肉,弄點清淡的菜色就行,酒倒是要好……」
淩景深聽了才抬頭,道:「你不是不吃牛肉的?」
小唐道:「我不吃你可以吃。你既然不肯說要吃什麼,自然是我給你做主了。」
淩景深仍是雙眉鬱鬱,小唐笑著,探臂將他一攬,道:「走吧,你自跟了恩師當差本就瘦了些,再加上這件事鬧心,到底要補補才好。」
淩景深腳下還有些遲疑,早被小唐摟著上樓去了。
小夥計請兩人入了座,又問:「酒有上好的寒潭香跟秋露白……還有新進了一種羅浮春,味道是最好的,許多大人們也都喜歡。」
小唐見淩景深仍是不言語,便笑道:「三山咫尺不歸去,一杯付與羅浮春……好!那就喝這個了。」
小夥計應了,果然極快地送了幾樣兒好菜來,大冬天的,除了小唐要的牛肉,其他無非是些肴肉,熏鴨,白玉豆腐,水晶蝦仁,清炒時蔬,並一道松鼠桂魚之類。
小唐端詳著,總覺著淩景深不甚喜歡,小夥計見他有猶豫之色,便又陪笑道:「咱們剛來了新鮮的海參,蔥燒了是最入味的。」
小唐笑說:「既有這好東西,那還藏著不成?快去做來。」
那小夥計高高興興地忙去了,淩景深便看小唐:「你是哪裡發了大財?這些已經夠吃了,誰又吃那貴價東西做什麼?」
小唐道:「少囉嗦……先喝一口你要的冷酒,嘗嘗順不順口。——你不吃我不吃,就拿來看總成罷了?」
淩景深出了口氣,肩膀微垂,舉手端了酒杯一飲而盡。
小唐便夾了塊白切牛肉放在他跟前兒,道:「快壓一壓,別空心著喝立刻就醉了,跟我上回似的。」
淩景深才忍不住笑了,道:「你上回哪裡是空心喝酒的緣故……」一搖頭,果然就吃了那塊肉。
小唐見他露出笑容,才也吃了口時蔬,道:「你也好意思說,我聽說是永慕送我回去的,你倒是跑的快,哪裡有這樣的人。」
淩景深道:「讓堂堂王爺殿下親自送你,難道不比我強?不要得了便宜又賣乖。」
小唐道:「誰送不是送,多少是個情誼罷了。」
淩景深一笑,自顧默默地吃了起來,小唐見他意興不高,有心逗他開懷,便故意說些逸聞趣事,片刻蔥燒海參便上了,小唐吃了口,點頭道:「難為他們了,你嘗嘗這口味如何?」
淩景深便也吃了一道,又喝了兩壺酒,漸漸地便有些醉意了。
小唐見他喝酒喝得又快又凶,怕他醉了,就把酒壺拿到自己跟前兒。
淩景深斜睨他,道:「你既請客,怎不叫人喝酒?」
小唐便笑說:「我是怕你喝醉了,把人家桌子掀了,豈不是又要賠一份兒錢?」
淩景深聽到這裡,便笑起來,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自然是我打了那賤胚一家,實在太冒失衝動了,何必只是忍著不說出來?」
小唐見他說起這個,便道:「我說你做什麼?你又不是孩子,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何況我知道你極疼小絕,試想……若有人膽敢傷了敏麗……我也必然不會善罷甘休的。」
淩景深瞅著他,默然。
小唐又笑說:「我是將心比心之語,然而我卻不會像是你這樣冒失,只慢慢地擺佈罷了,自有一千種法子叫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何苦這樣大鬧一場,反而連累了你自己呢?」
淩景深才又笑道:「看看,這不是開始訓我了麼?」
小唐抬手過去,在他肩頭一按,道:「我也難忍心就訓你,小絕是那樣出色的孩子,從小連被人大聲說話也不曾有過,我瞧著都心疼,何況是你?」
淩景深聽了,複又喝了一杯酒,還要,小唐卻已經不給了。
淩景深便不再動作,只呆呆地看著滿桌菜色,半晌,才喃喃道:「小絕從小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又那樣懂事,生得又好,我真是疼他如疼自己的眼珠一般,你也知道,我母親素來並不待見我,小絕每每替我說話,我是絕不容許有人動他一根手指頭,若他有事,就如要了我的性命一般……前兒我見他那樣,竟還吐了血,我一想到他的樣子,只恨不得把那些人都殺了!」
小唐點點頭,聽淩景深聲音有異,又見他垂著頭僵著肩的模樣,仿佛仍是處在剛見到淩絕受傷時候的那種無端恐懼中。
小唐歎了聲,起身走到淩景深身邊兒,將他肩頭一攬,道:「我明白你的心,你對小絕,竟不像是對待弟弟,而是像對待兒子一般……」
淩景深聽到這裡,鼻子越發泛酸,淚便墜了下來,只壓著嗓子道:「你說要悄悄地擺佈他們,但我若想暗中動手,林大人明察秋毫,未必肯允許,難道此事就這麼過了不成?故而我索性就正大光明地大鬧一場……我為他所做的也只有這個了。」說著,想到不管如何出氣,淩絕卻仍是受了那樣一場苦楚,淩景深心中難過之極,渾身微微戰慄,卻仍是強忍。
小唐看得明白,輕歎一聲,把他往自己胸前一摟,輕拍他的肩頭道:「沒事了景深,小絕如今已經平安了不是?以後再多加留意就是了……何苦總害自己難過?小絕也知道你近來不快,他心裡難道不擔憂你的?你倒是也為他想想。」
淩景深聽了這話,多日來的憤怒難過恐懼,等等等等,盡數在此刻掩不住了,靠在小唐胸前,瞬間淚如雨下。
卻說在應公府,應懷真正自亂亂地想著淩絕跟郭白露曾有婚約之事,耳畔聽敏麗連喚數聲,她才回過神來,呆呆看向敏麗。
卻聽敏麗問道:「你方才在發什麼呆?」
應懷真道:「我……我只是有些詫異,怎麼我絲毫也沒聽說這件事兒呢?誰也不曾說過。」
敏麗道:「這是淩家做人厚道,你當小淩公子是怎麼說的?他知道郭家姑娘心氣兒高,便只說‘此刻且不忙著下聘,等我高中了有功名在身再定不遲,務必給人家一個交代’……你瞧,小淩公子年紀雖小,卻是個有志向的,只可惜……郭家的姑娘……」
應懷真聽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也不再噤口,便道:「我也聽說了,白露姐姐家裡頭……有好些人去提親的?前兒還有個鴻臚寺少卿家的公子……只是他們家好像不中意……」
敏麗點頭道:「可不是呢?所以景深哥哥很有些不高興,唉,只是他弟弟那傻孩子……一心一意喜歡上了,就被人戲弄了也不明白。殊不知人家真個兒暗中在比著看呢,倘若真的有個權勢地位比他們家都強的,叫我私下裡看,郭家一定是會轉而選之的。」
應懷真聽了這一番話,如傻如呆,還怕不實,就又問:「這些可都是淩大人告訴姐姐的?」
敏麗點點頭,悄聲道:「景深哥哥也是不喜的,才偷偷跟我說了這些,只是捱不過小淩公子自己喜歡呀……」
應懷真複又出神,卻聽敏麗又唉聲歎氣說道:「小淩公子傷的那樣,她連去看一眼也不曾,故而我說她是冷心的呢……」
敏麗說到這裡,忽地看著應懷真,握住她的手道:「懷真,既然小淩公子同府內是相識,又是為了救你們傷著了,好不好今日咱們一塊兒去淩府探望探望呢?」
應懷真猛然聽見這句,立刻脫口說道:「我不去!」
敏麗一愣,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又低下頭去了。
應懷真自忖話說的太快,忙平復了一下心緒,才說:「我並不是不想去……只是如今老太君叫我禁足,姐姐是知道的。」
敏麗聽了這句,才點了點頭。應懷真瞧著她的模樣,依稀猜到她的心事,便問:「姐姐去淩府……」話說一半,忙又停住。
原來應懷真猜敏麗是因想念淩景深,所以想藉口去探望淩絕,順便見見那人罷了……然而這話怎麼說得出口?只怕敏麗必然羞臊無地。
兩人對坐了片刻,應懷真心中思潮如湧,恨不得抓住每一個人到跟前兒,親口問一問才好,問郭建儀為何疏遠了他們,問淩絕前世為什麼不說他跟郭白露有親,問他究竟為什麼曾那麼恨她跟應家……
本來想把這件事徹底撇下的,畢竟今生已經兩不相干,然而一步一步到此,應懷真只覺得此刻雖然瞧著比前世安逸,但周遭的情形卻仍是如前世一般,並不是因她已經變了而全變了的。
尤其是那些她所不知道的內情,仍是如前世一般悄然有序而行。
倘若……真的還是這樣下去,將來會不會仍是會……重蹈覆轍?
這個想法讓應懷真的心猛然刺痛了一下,頓時就又想起李賢淑之事來,若不是那燕窩她發現的及時,對那味道記得牢靠,今生的母親,豈不是正跟上一世一樣的下場了?
應懷真一邊兒想,一邊通身發涼,緊握著雙手,才能克制住那種無端襲來的戰慄悚然之感。
她本來想安分守己,以守為攻,不去招惹任何是非。可如今看來,這冥冥中的因果,竟有些「我不去就山,山卻來就我」、畢竟會來到之勢。
室內鴉雀無聲,應懷真跟敏麗兩個人各懷心事,忽然外間有個丫頭來到,竟是老太君房裡的。
應懷真不知何事,忙打起精神來,那丫頭進來,笑說:「老太君說了,姑娘在家裡也悶得夠了,既然是唐府的小姐來了,倒可以出去走走,不用拘束,更別慢待了客人。」
應懷真聽了這話,心中詫異。
敏麗便向那丫頭笑道:「替我多謝老太君美意了,先前正也想叫懷真妹妹陪我出去走走,不過……」
應懷真聽到這裡,便把她的手輕輕一按,沖那小丫頭道:「既然如此,請姐姐回去回稟老太君一聲,唐姐姐正想叫我出去一趟……不會耽擱許久,晌午就回。」
那小丫頭便道:「姑娘去就是了,不礙事的,老太君特意叫我傳話來呢。」說話間,就自回去稟告了,片刻回來,笑道:「老太君只說:什麼大不了的,特意要回一聲,自管去就是了,只是要好好的就行。」
敏麗打量應懷真,不明白她為何變了主意,便問道:「你當真願意陪我去?」
應懷真道:「畢竟小淩公子是因我們傷著的,我倒要跟他說一聲謝才好。」
敏麗大為歡悅,握住應懷真的手道:「這才是有情有義的好丫頭呢。」
應懷真心中只是苦笑:殊不知歷經前世之事,此生她以「情」之一字為穿腸毒藥,是打定主意絕不會碰的。
當下應懷真換了衣裳,帶了個丫鬟,只乘了敏麗的馬車,往淩府而去。
誰知到了淩府,卻被告知淩景深先前出去了,還是被小唐叫了出去的。
唐敏麗十分愕然,又隱隱地有些失望,可既然來了,少不得要去探望一番淩絕。
丫鬟領著進了內室,淩絕本還在床、上靜養,聽聞是她們兩人來了,滿心詫異,早已起身換了衣裳。
兩下相見了,敏麗自然便噓寒問暖地說了幾句,淩絕道:「謝謝姐姐還牽掛著,我已經好了……」說話間,就掃向旁邊的應懷真,心中仍是訝異她竟也會來。
正好應懷真也看他,目光相對,應懷真明白淩絕的意思,便道:「敏麗姐姐去我家裡,跟我說起來,大家就一塊兒過來看望了,如今見你沒事就大好了。」
淩絕心中雖驚訝,面上仍是沒什麼表情,只點頭道:「多謝了,不妨事。」
敏麗就又問淩絕近來淩景深如何,淩絕歎道:「哥哥雖然不說,我也知道他近來很是不快,唐哥哥是有心人,來硬拉著他出去了,散散心卻是好的……」說到這裡,胸口有些氣不順,便輕輕咳嗽了聲。
敏麗點點頭,心不在焉,就起身來走到外頭,微微地四處看去,心想著淩景深是否曾在此處做過什麼……一時又有些癡癡發呆。
應懷真回頭看看,見敏麗出神,卻也明白。又見小丫頭都站在門口,她心中略想了想,便對淩絕道:「我有一件事,大概唐突,卻也很想問一問,希望你不要介意。」
因為始終心懷芥蒂,當面兒連他的名字也不能叫一聲。
淩絕挑了挑眉:「何事?你說就是了。」
應懷真暗中吸了口氣,放低了聲,問道:「我聽說……你跟郭家的白露姐姐是有過婚約的?此事可真?」
淩絕聽了,微微色變,見左右無人,才道:「你怎麼知道?」
應懷真見他如此回答,已經認定是真了,心中冰涼,鎮定片刻,才又問:「既然是真的,那麼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們兩家竟都不說,別人都一字不知?」
淩絕只是盯著她,問道:「你到底從何處聽來的?你……你可對別人說了?」
應懷真見他隱約緊張,口吻中竟還有幾分提防似的,仿佛擔心她已經洩露了什麼重大機密一樣,便微微皺眉,並不做聲。
淩絕見她微冷的模樣,略想了想,知道她雖然跟自己不對脾氣,但卻也不是個愛弄舌之人,淩絕暗中松了口氣,便道:「不錯,是有此事,然而我不想現在就叫世人知道……我現在並無功名,何必就急著去把人家束縛住了?等功成名就了再說不遲。何況此刻說出去,讓郭家以為我是個以此為要脅之人了……對了,究竟是誰跟你說的,莫非……是白露姐姐?」
原來想到她曾跟郭白露相處甚好,不由微微露出幾分急切,心中又隱隱喜悅,竟是想:若是郭白露把此事說給了應懷真,那麼豈不是證明郭白露心裡也記掛此事的?
應懷真看著他,將淩絕雙眸中的神色看得一覽無餘,於是並不回答,只順水推舟地問道:「話雖如此,可如今郭家有許多求親的,你難道一點兒也不擔心?」
淩絕微微一笑,道:「我擔心什麼?她……總之,就算一萬個人去提親又如何,且比比看罷了。」面上是一股少年自傲。
應懷真無言以對,記憶中的種種緩緩湧出,似水流將她包圍其中,暗中用手指甲掐了掐掌心,便又問道:「那麼……假如有人家向你提親,你又如何?」
淩絕見她今日只說這些,越發詫異,便冷笑道:「能入了我的眼的,也是少的很!」言外之意,自然已經是認定了郭白露了。
應懷真緩緩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淩絕卻又不舍問道:「你還未曾告訴我是誰跟你說的……」
四目相對,應懷真越發看清楚淩絕雙眼中的期盼:原來他對郭白露動了意了,所以才露出這種略帶渴望的凝視神情。
前生他何曾這樣看過她?到最後還以為他只是一味地無情,不料此刻見了才知道,原來他不是無情,只是對她無情罷了。
然而這樣倒也是好,畢竟這世間會有一人……能叫他也嘗到患得患失、被人折磨的滋味?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淩絕雙眸隱含情切,急欲得一個令他心安的答案,應懷真的雙眼裡卻是一片煙花綻放後的灰燼,從天徐徐降落在寂寂荒原上。
半晌,應懷真淡淡地笑了笑,挪開目光,慢慢起身。
她緩步走到外間,對敏麗道:「姐姐,咱們走罷。」
淩絕見她竟然不答,心中不免失落,只好相送,敏麗忙對他說:「你且歇著,讓底下人送就是了,不要因我們來了一趟,反讓你再受累。」
淩絕只好答應,在門口止步,卻看向應懷真,一看之下,卻見她正仰頭看著前方天際,神情無悲無喜,只是一片淡漠清寂。
因淩府跟唐府較近,敏麗便請應懷真去府裡坐會兒,應懷真只推辭了。
敏麗知道她禁足中,也不敢苦留,如此順路先到唐府,敏麗先下了車,正要吩咐小廝好生送她回去,便見到有個人騎著馬兒遙遙而來,到了門口,翻身下馬,道:「妹妹去哪裡了?」
原來正是小唐回來了,敏麗倒是歡喜,便說:「方才跟懷真去了淩府探望小淩公子,哥哥去喝酒了?」
小唐頷首,又望著馬車道:「懷真也在?怎麼不進府去?」
馬車裡應懷真聽了動靜,便略掀起簾子,點頭致意道:「唐叔叔,恕我失禮,不能下車相見了。」
小唐看著她笑道:「怎麼不下來呢?莫非是看我回來了,故意躲著?」
敏麗便說了應懷真要家去,又說:「哥哥回來的正好兒,我正擔心他們不能送的周全,你便替我送懷真回府豈不妥當?」
應懷真聽了,正要攔住,小唐已經翻身上馬,回頭笑道:「妹妹縱然不說,我也是要送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