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 河東獅吼
明州州牧姓陸,名叫陸守炎。
身為一個讀書人,他實在已經算是走上人生巔峰了。
一州刺史,封疆大吏,在后土帝國武貴文賤的格局下,能夠放了道台,娶了三房姨太太,出門就是八台的大轎,顯然是已經闊得不得了,官場上提起他來,都要稱一聲“陸明州”,那逼格,實在是高得很了。
他曾經也很滿意現狀,畢竟朝中的奧援能力有限,他的宦途,恐怕也只能止於明州牧,但這已經令帝國絕大多數文官難以望其項背了。
而這也沒什麼不好的,畢竟是一州之地的父母官,總理諸郡縣政事,把持如此權柄的文官,天下間也只有九個,權力的美妙之處在於,它總會帶來各種各樣令人迷醉的附贈品,讓你無法拒絕,讓你沉淪其中。
而更美妙的地方在於,做官做到他這種地步,有些東西,已經不需要冒著風險自己伸手去撈去拿了,這世上有的是聰明人,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所以,雖然兩袖清風,但家人從商,無不大獲成功。
所以,雖然身居陋室,但家族卻有良田千頃,雕樑畫棟。
所以,雖然俸祿微薄,但有的是人願意一擲千金,只為求你的墨寶。
做官是天下間一等一的美差,而做官的學問,也是天下間一等一的學問,陸守炎自認為將這學問做得火候十足,這官當得十分穩當。
陸守炎很安於現狀,沒有了太大的野心,他是明白人,也看透了,至少現在,本朝文賤武貴的格局難以改變——雖說按照帝王心術而言,大戰既止,就要收攏權柄,扶持文官,打壓武將,但這要徐徐圖之,以免引起反彈。
最起碼,在他告老之前,這樣的局面,沒有多少改變的可能性。
所以隨他去吧。
雖說自己這個省長,始終要被省軍區司令壓著一頭,但對於士族與屁民與商人來說,明州牧和明州大將軍其實並沒有什麼分別,你大爺終究是你大爺,況且,明州大將軍戚冠岩,也是個講究的人。
戚冠岩這樣的人更受文官歡迎,因為他溫文爾雅,讀過書,會講道理,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是個好說話的人,他喜歡遵守規則,用優雅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而不像是某些粗魯的廝子,一言不合就拽拳打人。
陸守炎覺得,自己與戚冠岩合作得非常愉快,兩人就像是古之君子一樣,對某些事情心照不宣,互不干涉,一團和氣,逢年過節,都有好禮相贈,平時也保持著不錯的私交,堪稱文武官員相處的典範。
——當然,這只是從前。
現在的話……州牧大人連罵娘的心思都有了。
玄甲入明州,雷弓霹靂弦光耀四野,當晚刺史大人從夢中驚醒,聽到下屬的回報,差點嚇得屁滾尿流地逃出明州城。
——彼其娘之!胡守信跟天策府火併了!
作為明州文官體系的最高首腦,作為明州城的最高行政長官,他不知道天策府的玄甲軍為什麼能趁夜衝進明州,也不知道胡守信為什麼跟玄甲軍撕逼,但這些其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胡守信跟天策府火併了!
這件事情得到了確認之後,州牧大人的腿肚子都在抽筋,一夜之間,他成為了天下九位州牧中最丟人的那個——操—你媽!為什麼偏偏是我!
胡守信代表的是帝國天元一系中實力最雄厚、人緣最好、凝聚力最強的北方派系,而天策府更不必說,他們的主人是呼聲最高的皇儲人選,兩方的大火併,簡直意味著帝國兩大武官集團的全面碰撞,說不定還他媽的會演變成激烈的皇儲之爭,屆時諸方博弈,漩渦中心,定然是明州無疑了……
這陸龍圖好端端地打坐在明州府,突然就遇到了這種事情,想必心中除了一句媽賣批外,就沒有二話可言了。
前朝廷大將動用帝兵,鬧得雷雲壓城,滿城盡知,作為一名深受皇帝信重的國家公務員,於情於理,陸大人都應該立刻召見胡守信,在對為國家和人類做出巨大貢獻的退役老兵噓寒問暖之後,和顏悅色地問他“胡將軍啊,你那天晚上是不是射了點什麼啊”之類的話……但是他不敢。
捲入北方係與天策府的爭端,是最不理智的行為,而且他作為封疆大吏,本來就沒有主動站隊的必要。
而去找胡守信,就等於直接將事情挑明了,那胡守信肯定會問——府尊,事情簡單歸納一下就是天策府砍我,我要召集兄弟砍回去,你是哪邊的?
這種選項比不讓你去演唱會還要過分,因為你選擇幫胡守信,那就意味著你莫名其妙地就要去跟天策府剛正面,而你選擇天策府或者兩不相幫……保不齊胡守信這個直娘賊就會立刻變臉,開弓拉箭懟你一臉。
而朝廷那邊,則是平靜得讓他害怕。
都過去幾天了,流言就算再慢,也會傳到帝都了,他也咬了咬牙,遞上了一份措辭比較委婉的奏摺,但一向雷厲風行的朝廷在此事上卻表現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低效,似乎所有人都對此事視而不見。
一名天元英雄與玄甲軍發生火併,殺傷甚多,朝廷兵馬的死傷,天下精銳的覆滅,乃至兩名欽差的死亡和失踪,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引不起陛下與朝廷諸公一絲絲的注意力……然後陸守炎就更慌了。
他隱隱意識到,自己似乎平白無故的,又莫名捲進了比北方係與天策府開戰更加要命的破事兒裡……
朝廷沒有答復,他能有什麼辦法,他也很絕望啊……
在這種無助的情況下,明州的最高武官成為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偉大的戚冠岩將軍,提調明州諸郡軍事的大將軍,他武功高強,他兵法嫻熟,他手下精兵強將無算,他聲望極隆,他顯然是接盤的最佳人選……
於是府尊的駕帖雪片般發出,刺史府的信使不斷離開明州,他們帶著府尊大人的殷殷囑託,前往洪城尋找大將軍戚冠岩,請他帶兵馬來主持大局。
但戚將軍又不是傻—逼,他親自送胡守信上的飛機,怎麼會老老實實來接這個盤?翹首以待整整一天的府尊終於等來了垂頭喪氣的信使,將軍府方面說,前幾日大將軍就帶著帳下精兵北上演練去了,一時之間,聯繫不上。
陸大人以己度人,覺得戚冠岩是想置身事外,以觀風向,他不禁跳腳大罵,但罵完之後只好又寫信,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戚將軍能明白兩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關係,趕緊回來撐腰幫忙。
就在這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待中,突然有人回報,說將軍府來人了。
此時陸大人正在書房一籌莫展,聽到下人來禀,喜地一蹦三尺高,一疊聲道:“人呢!快請過來!不不不,本官親自去見他們!”
來者自然是錢春來等人,他們與李環分別之後,抄了另一條路火速趕往明州,想要藉助明州州府的力量,扣下張家一眾人等。
事發地離明州不太遠,不恤馬力,很快就能抵達,但他們雖然口中不怕,但實際上對孫朗忌憚至極,害怕遇到截殺,所以硬是繞了一大圈,又喬裝打扮,費了老大的勁,終於在天色黯淡下來的時候進入城中,商量了一下,就直奔刺史府而去。
之前他們手心裡還捏著一把汗,畢竟府尊大人好歹是一州州牧,與大將軍平級的高官,不知道會不會聽他們的話,但到了門前自報身份,竟然被立刻放行,而且是被直接請進了客廳,由刺史府的管事親自接待,奉上好茶與點心,噓寒問暖,又有水靈靈的丫環伺候著……簡直是奉座上賓。
幾個丘八受寵若驚之餘,不禁心中生出一種自矜與驕傲來——大將軍的親兵,在刺史府上都能橫著走!
很快,更加的驚喜就出現了,他們看到刺史大人步履匆匆地衝了進來,滿臉笑容,說著“失迎失迎”的話,以堂堂州牧之尊,挽著錢春來的手,口稱兄弟,這極大的殊榮與禮遇簡直讓錢春來飛到了天上!
畢竟,大將軍確實可以不把州牧放在眼裡,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個小兵也可以!帝國就算再文賤武貴,州牧也是一州最高行政長官!
但如今,州牧大人,竟然拉著我的手,稱兄道弟,這說明了什麼!
錢春來的血液都在沸騰。
然後他就看到,刺史大人掩飾著內心的激動,故作平靜道:“戚將軍離明州還有多遠?帶了多少兵馬?”
錢春來眨了眨眼睛,愕然:“什麼?”
他那愕然的表情落在陸州牧的眼中,立刻讓後者心中咯噔一下,府尊立刻有了一種不翔的預感:“你……你是來幹什麼的?”
錢春來似乎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但這兵痞也是個光棍的性子,這種大膽的事情都做了,再做一件也無妨,他眼睛眨也不眨,大聲道:“大將軍請府尊大人速速調兵,包圍張府,擒拿賊人家屬!”
與此同時,明州以北,山上洪城。
這裡是明州的第二座重鎮,與明州城南北呼應,就像是帝國北疆的兩枚釘子,即使天魔攻勢如熾,即使戰局搖搖欲墜,只要這兩城不失,明州一道,就會被牢牢地釘在帝國的版圖上,不會有任何的動盪。
這裡靠近北邊苦寒之地,商業並不發達,人們也不富裕,窮困的地方,人通常是不惜命的,可以為了常人看起來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拳腳相加,甚至血濺五步… …苦寒代表著堅韌,也意味著兇性。
就像是野獸一樣。
這種地方,文官們最為頭疼,要是被調到這里為官,那一定是得罪了上司或者人緣不好,但這種地方,武將卻是極為喜歡,因為堅韌、凶狠和窮,是優質兵源的代名詞,就像是含鐵量極高的鐵礦石,用心熔煉打磨,就是無堅不摧的絕世神兵。
所以戚冠岩的將軍府建在了這裡。
此時此刻,天已經黑了下來,行人縮著脖子,迎著北地四季不變的寒風,低聲咒罵著,搓了搓手,加快腳步向家裡趕去,那里至少有溫暖的炕頭,有做好了飯的渾家,在等著他回去。
也許他的家並不大,也許他的渾家並不美,也許他們的生活並不寬裕,但對於這個時代的普通人來說,這樣平凡的人生已經是最美好的生活。
那個行人往雙手間呵了一口熱氣,下意識地抬頭一看,眼中流露出了羨慕與敬畏的神色。
洪城是山城,依山而建,最高的地方,住著權力最大的人。
巍峨壯麗的將軍府一眼望不見盡頭,天色已晚,亮起了通明的燈火,雄踞於山城之上,以極度的威嚴與榮華,俯視著芸芸眾生,何等雄偉的宅邸,何等壯麗的富貴,這一個人的宅邸,幾乎是全天下人畢生所無法企及的天庭。
這座對洪城人來說宛如天闕的將軍府,就像是一個小小的王國,數千人的王國,各自有各自的角色,各自有各自的悲歡,人員的管理,生意的打點,迎來往送,各項支出,有一個人將這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她是大將軍的賢內助,她是將軍府的女主人,是所有下人們的天,掌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
如今,誰也不知道的是,這位廣受敬畏和尊重的將軍府女主人,不復平時的大氣雍容,倒像是一個歇斯底里的潑婦。
書房裡,名貴的花瓶被她一拳打爛,宛如河東獅的怒吼幾乎掀開了房頂的瓦片:“戚冠岩!離火之國的事情你不願管!胡守信的事情你也不願管!現在你小舅子出了事,你也不管嗎!你還想當縮頭烏龜到什麼時候!”
明州大將軍放下了手中的兵書,他蓄著短鬚,星目劍眉,而立之年,已經是天下名將,何等意氣風發,但他的眉宇之間,卻盡是倦意。
他輕聲道:“夫人……我想辭官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