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四章 相見

　月上樹梢，夜色降臨，中軍大帳燭光明亮，映出帝姬孤獨的剪影。

　她已經吃過晚飯，坐在案前，面前放著一封信，她將信翻來覆去地看，逐字逐句地推敲，然後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來人。”

　一名內衛走了進來，半跪下行禮，恭敬道：“朔風營中燈火通明，能隱隱聽到笑語聲，兩位將軍還在用膳。”

　“無人離開？”

　“無人離開。”

　帝姬眼中閃過了一絲冰冷，突然道：“召集內衛，我要秘密出營。”

　那內衛嚇了一跳：“殿下要去哪裡？”

　帝姬站起身來，斷然道：“你管不著，馬上去召集人手！”

　忠心耿耿的護衛低頭道：“殿下要調遣那支精銳護送隨行？”

　“不需要！”

　“那末將立刻召喚游離於外圍的暗衛！”

　“用不上。”

　“殿下！ ”那侍衛官直接雙膝跪下，叩下頭去，“末將冒死以聞，我等內衛無能，無法獨自挑起護衛殿下周全之重任！請殿下多擇賢能！”

　對於一名軍人來說，最大的忠誠，不是慷慨激昂地效死，而是將身為軍人的榮譽與自尊拋到一邊，為了主將的人身安全，承認己方力不能及。

　帝姬的眼神也柔和了幾分，她知道這個道理，如果要眼前的部下去上陣殺敵，哪怕是九死一生的險地，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但他既為內衛，就該恪守職責，當發現己方的實力無法確保主君的安危，就應該直言進諫而非強撐。

　她語氣緩和道：“此行不是去打仗拼殺，有你們護衛只是撐個場面，別人就不用去了，省得被人洩憤，隨手殺了，怪可惜的。”

　侍衛官還想再勸，天策上將的語氣凌厲起來：“餘心意已決，不必多言，此行保密，速速去辦！”

　“可是殿下的安全！”

　“你能夠做好保密就是最大的安全！餘有天元刀在手，又有你們護衛，爾等帶好快馬號砲，就是形勢生變，也能召集援軍前來，怕什麼？”帝姬冷然道，“怎麼，還要讓余親自去點兵下令嗎？ ”

　“……領命！”

　侍衛官晈著牙一臉凝重地走了出去。

　帝姬輕嘆一聲，眼神又變得冰冷起來，她怔怔出神，然後哼道：“安全……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她拿起案桌上的信，湊到燭火邊，火苗舔舐著薄薄的紙面，將其化作飄揚的灰，最後一點紙片悠悠落地，帝姬淡淡道：“倒要看看你葫蘆裡賣著什麼藥。”

　朔風營軍帳之中，又是滿桌子豐盛的飯菜。

　孫朗自然又是風捲殘雲了一番，吃得差不多了之後，拍著肚子道：“雖說是能吃下，但每天都這麼吃，還是累得慌，以後少做一點吧。”

　寶姐姐含笑點頭：“嗯，下次會少做一點的。”

　孫朗剛笑著點頭，突然看到薛寶釵眼圈一紅，開始抽泣起來。

　他嚇了一跳，急忙問道：“怎麼了又？”

　薛寶釵搖了搖頭，低聲泣道：“只是覺得，夫君對我真好，真是讓我無地自容……”

　孫朗聽得越發納悶了： “什麼無地自容，怎麼了？”

　寶姐姐哀婉道：“先前，是奶奶有意為夫君擇偶，她老人家青眼有加，選中我和顰兒，方有我們姐妹北上參軍之事，但我知道，夫君起初並不喜歡我們，待我們只有姐弟兄妹之情，而無男女之意，一開始甚至還躲著我們……”

　孫朗苦笑道：“那時候，確實沒有那方面的意思……”

　薛寶釵點點頭，又說道：“夫君你那時雖無成婚之意，卻著意照顧我們，哪怕我們姐妹執意參軍，您也著力栽培保護，你待我們很好，就是嫡親的兄弟，也不過如此了，常言道日久生情，我們對夫君用情漸深，可您卻總是裝傻，彷彿自始至終，都與我們隔著一層疏離……”

　一一是啊，當時我確實有意在疏遠你們，可是那些事情，老趙可以知道，老胡可以知道，卻怎麼跟你們說呢？

　寶姐姐輕聲道：“那時夫君也不乏紅顏知己，別的不說，趙雲龍將軍天縱之資，武功兵法相貌家世無不勝於我們，更別說還有……唉，夫君素有主見，當年就可以離家出走、北上參軍立下如斯功業，恐怕對奶奶定下的親事，嘴上不說，心底是很不以為然的。”

　她不待孫朗說話，繼續道：“其實，那時我們心裡都知道的，若是夫君一味堅持，連奶奶都要讓步，畢竟你已經戰功赫赫，將星閃耀，已經註定是這一代的家主，榮國府必將在你手中大放光彩，別說是奶奶了，就算是老太爺在世，恐怕都要讓你三分，你的婚事，誰敢指手畫腳呢？”

　孫朗輕輕一嘆。

　薛寶釵搖著頭，也嘆息道：“所以那會兒，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競爭對手這麼強，到底能不能搶得過呢？就這樣患得患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直到… …直到出了大荒山那事……”

　她說到這裡，眼圈又紅了起來，哽咽道：“那時候我想，這下子，總沒有人跟我搶了吧？可顰兒還是跟我搶，我們大吵了一架，還打了一仗，打到最後，就一起抱著大哭了一場，這人都沒了，還爭什麼，打給誰看呢？”

　“斯人已逝，繁華落盡，終於可以扶著你的靈柩，回到家，總算可以嫁給你了，於是就成了你的媳婦，給你守寡，沒法照顧你，就替你照顧奶奶，替你撐著這個家……”薛寶釵輕聲道，“本來以為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想著我給你守了一輩子的寡，等去了下面見了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總不能不要我吧？”

　孫朗動容道：“寶姐姐……”

　“但誰能想……就像做夢一樣，你真的沒有死。”薛寶釵輕聲道，“本來應該很高興的，但也有點害怕，也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你，明明是表姐來著，怎麼就成了老婆了？就這麼擅自成了你的妻子，夫君肯定很為難吧……”

　孫朗搖頭道：“沒有的事兒，寶姐姐溫柔賢淑，林妹妹天真可爰，我都是很喜歡的。”

　他望著兩人，眼神中充滿了平靜的溫柔和溫暖的憐爰，好像還有一點點愧疚。

　“可你……”寶姐姐想要說話，卻欲言又止，她最終還是柔和一笑，“夜色深了，夫君今晚在哪邊歇息？”

　孫朗愣了一下，說道：“寶姐姐，我……”

　薛寶釵微笑著制止了他：“好了，夫君，今天與帝姬談了一天，為妻有些累了，今晚您去顰兒那邊歇著如何？我和顰兒就睡在這邊。”

　孫朗慢慢地點頭，然後站起身來：“也好，今天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寶姐姐溫柔地起身一禮：“夫君慢走。”

　孫朗又看了一眼她們，語氣堅定道：“這一次……我一定不會離開的，一定會讓你們都幸福的。”

　寶姐姐笑了起來，輕聲道：“我們現在就覺得很幸福啊。”

　孫朗微微點頭，深深地看了她們一眼，然後轉身離開了，大步消失在黑暗的夜裡。

　薛寶釵凝視著他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清為止，林黛玉來到她身邊，低聲道：“你剛剛……怎麼沒問下去？我看哥哥都要說出來了。”

　寶姐姐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層霧氣，但她依然是笑著：“這樣……多不好啊，夫君一定會很尷尬吧，弄得跟逼供審訊一樣，很奇怪的。而且，他說了之後，又能怎麼樣呢？發脾氣？使性子？還是大度地原諒他？都很不甘心呢……”

　林黛玉輕聲道：“那我們……”

　薛寶釵從腰帶裡取出了一封信，看了片刻，用燭火將其燒成了灰燼：“是她的筆跡……所以，去一趟吧。既然不忍心逼迫夫君直接說出來，那隻能我們自己去一趟了，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究竟要怎麼辦才好，總要……去看看的。”

　林黛玉輕聲道：“小心有詐。”

　“不會的……況且還有夫君在。”她輕聲喊道，“鶯兒！”

　外面一名女將挑簾進來，恭敬道：“ 大小姐。”

　薛寶釵緩緩道：“今晚你挑兩個親兵，睡在我的營帳中，熄滅燭火，依然小心防守，你今晚辛苦些，先不要睡了，我和顰兒有事要出營一趟，保險起見，我會不斷派報馬回來，也就是說，每隔一刻鐘左右，就會有一騎回營，以示平安，若事不諧，或有異動，速去鷹揚軍大營尋姑爺備說此事。”

　“一刻鐘……”那鶯兒想了片刻，眉毛皺起來，伸出了十根手指算了又算，愕然道，“大小妲，一刻鐘回來一騎？你們可是越走越遠，這根本做不到吧……”

　“笨丫頭，一點都不動腦子，我說能就能。”

　寶姐姐輕輕地拍了拍鶯兒的腦袋，對方則是吐了吐舌頭：“小姐說能就行。”

　她想了想，又問道：“可是夜裡率軍出營，是需要兵符手令的。”

　薛寶釵笑道：“之前殿下點我二人為護衛大將，給了便宜行事的令符，剛好用在此間，鶯兒，你出去點兵，動作一定要輕，別把動靜鬧大了。”

　今晚天公作美，夜幕無雲，月輝傾瀉在平坦的平原上，讓一切都泛著淡淡的銀光。

　馬蹄如雷，轟鳴狂奔，天策內衛們拱衛著他們的主將不斷前進。

　帝姬全副武裝，眼神平靜，目光穩穩地注視前方，突然身邊傳來低聲的呼喊，一騎來到她身邊，低聲道：“殿下，身後的斥候發現了一隊騎兵。”

　天策上將神色一動：“什麼來頭？”

　“看起來像是朔風營所屬的弓騎兵，為首的看起來是薛將軍。”那人禀報導，“您看，是不是……”

　“薛寶釵……她來幹什麼，還敢私自行動，莫非……”帝姬眼中神色閃爍，突然笑了起來，“關我屁事……通知下去，不必理會，不必攔截，全軍加速前進，目的地離大軍營地不遠，趕緊過去，余要看戲！”

　而北方，月光照耀之下，同樣有一小隊騎士正在狂奔：“快快快！再快一點！”

　比起帝姬與薛寶釵的騎兵隊來說，這一支小部隊從規模上來講要少很多，畫風也很奇怪，不僅是清一色的娘子軍，而且看起來就像是烏合之眾。

　只聽一個聲音怒道：“魯大師，大小姐身子柔弱，不善馬術，不能再快了！”

　魯阿姨還沒說話，趙小姐就執拗道：“徐姐姐，我沒事，些許顛簸算不了什麼，還是再快些吧！”

　另一旁的張銀落嘆息道：“可惜找不到三藏法師，她又不知道去哪裡瘋了，否則駕駛夢魘戰車的話，說不定還能穩當一點。”

　“好了，目的地快到了，大家都打起精神來，一會兒就可以休息了。”魯阿姨喊道，“趙小妲，戚冠岩那邊安排的怎麼樣了？”

　趙小姐喘了兩口氣答道： “我已經安排了，在我們出發的一個時辰之後，戚將軍就會收到書信，此時應該有一飆兵馬在後面追我們了。”

　“那就行，就算遇到什麼危險，也足夠撐到援軍柢達了。”

　這支小部隊的實力堪稱雄厚之極，趙雲龍身為宋州大將軍，武功極高，庫瑞爾乃離火炎衛，火力極強，除此之外，天空中的熾天使還吊著銀落的陽炎動力甲，地面的魯大師身負一部分妖劍計都的力量，再加上最弱的趙飛凰也有控心異能，隊伍如此均衡全面，綜合實力極強。

　一邊的趙雲龍冷冷道：“我會跟孫朗告狀的，這次他肯定會生氣的。”

　魯淑仁哈哈笑道：“想怪就怪吧，我一個人擔了就是，我在做正確的事情，他就算事後怨我，我也不後悔……他苦了六年，總算自由了，為了照顧那兩個女人的感受，還要活回去嗎？他下不了的決心，我來幫他下，不忍心去解的心結，我來幫他解！”

　趙雲龍嘟賴道：“多管閒事。”

　“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怎麼叫多管閒事？ ”魯淑仁大聲道， “駕！”

　約定見面的地方，在明州南邊，雍鎮以東，三河交匯之地的一處小山，看起來很好找，因為那邊已經升起了幾個紅紅的燈籠。

　庫瑞爾在天空之上總攬全局，首先發現了目標，飛下來告知了一聲，魯大師等人跑了一陣，極目遠眺，也看到了那個標識物，哼道：“還是讓她們趕了先。”

　趙飛凰淡淡道：“人家是下戰書的東道主，自然是要來準備的……走吧。”

　她們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色彩，有好奇，有如臨大敵，也有一絲好笑……就跟打仗似的啊。

　按照之前的部署，庫瑞爾依然在天空上巡視，幾人奔到近前，走上山坡，這裡放著幾把桌椅，幾盞燈籠四處掛起，光芒驅散了黑暗，居然已經佈置好了會場。

　魯大師笑道：“還真像模像樣的，準備坐下來聊天嗎？”

　其他人還沒接腔，南邊就傳來了一陣陣馬蹄聲，隨即是戰靴撞擊地面的悶響，有一個人上來了。

　眾人神色一凝，全都如臨大敵起來。

　燈籠的光線從黑暗中勾勒出這人的影子，是全副武裝的金甲，神聖而高貴，來者沒有帶頭盔，露出了冷冽絕美的容顏，那是睥睨眾生的淡漠。

　張銀落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好奇中帶著審視，但趙雲龍和魯淑仁同時面色大變。

　魯大師失聲道：“是你！你怎麼來了？”

　“魯淑仁，趙雲龍，好久不見。”帝姬淡淡道，“還有，你大晚上說什麼夢話，不是你寫信將余請出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