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沒變過

　茫茫夜色中，戰馬嘶鳴，四蹄飛馳，向北方衝去。

　馬上有兩個人。

　趴著一個，騎著一個。

　宛如搶了壓寨夫人的山大王要凱旋回山一般。

　帝姬一邊掙扎，一邊連罵帶恐嚇：“孫朗！你把我劫走，想到後果了沒有！消息傳回帝都，這事就算完了！完了你懂嗎！”

　孫朗仰天狂笑，聲震四野：“你他媽看看後面，這不是已經完了嗎！”

　身後，傳來林教頭與薛班主那情深意切的呼喚。

　就像是柴刀與鮮血終末在向他招手。

　“……”帝姬沉默了片刻，“你至於怕成這樣嗎？”

　孫朗冷冷道：“你懂什麼。”

　兩人之間的氣氛瞬間轉冷，變得肅殺起來，半晌，帝姬淡淡道：“看起來你比想像中還要在乎這個……這樣是臝不了我的，孫朗。”

　孫朗平靜道：“要試試看嗎？看看誰先完蛋。”

　帝姬晈牙道：“我就算是死，也會拖著你一起死的。”

　孫朗緩緩道：“我要是死了，就拖著你的國家陪葬。”

　兩人之間又沉默起來，此時此刻，帝姬猛然驚醒，他們倆的關係已經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惡化，永遠不能回到從前了。

　此時看似愉快平靜的交談，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恐怖表面的幻象。

　沒有了溫情，沒有了信任，沒有了默契，沒有了相惜。剩下的只是虛偽、客套、算計、假惺惺還有……刻骨銘心的恨。

　只能做敵人了……永遠只能是敵人，誰都不會低頭。

　片刻之後，帝姬突然晈牙切齒道：“你這個大騙子！”

　孫朗漠然道：“你才是大屁-眼子。”

　“......”

　不過還有一點沒有改變，那就是這傢伙的吵架本事，這傢伙的牙尖嘴利，鬥嘴吵架的結果，全都沒有改變……這家夥還像以前那樣可惡。

　帝姬剛要掙扎著打孫朗，結果被孫朗在背上輕輕一拍，渾身勁力全消，似乎連骨頭都酥了三分，渾身懶洋洋的，竟然是提不起勁來，她又驚又怒，大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

　孫朗沒有回答。

　帝姬想了想，語氣微妙道：“你該不會是從哪裡撿到一本淫功邪譜，然後歡天喜地一路練到了最高境界了吧？”

　“……為什麼你們每一個人都會這麼說。”

　帝姬哼了一聲：“因為你就是這樣的色鬼啊。”

　孫朗冷哼一聲，並不答話。

　帝姬趴在馬背上，行動不便，被顛得有些難受，更覺無聊，繼續追問起來：“所以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該不會真的……”

　孫朗語氣平靜道：“是你害的。”

　帝姬愣了一下，晬了一口： “呸！這種下流的東西跟我有什麼……”

　孫朗厲喝一聲：“閉嘴！”

　這聲暴喝飽含渾厚內力，響徹夜空，就像驚雷一般，震得帝姬耳中嗡嗡作響，她先是一驚，然後犟脾氣也上來了，叱道：“你吼什麼！”

　孫朗眼神一厲，伸手一抓，將帝姬直接扔了出去，摔在地上。

　一一該死的女人。

　一一你以為這是為什麼，你以為這是怎麼來的！

　大荒山。

　要討的債可不止一筆。

　這裡不是大路，碎石不少，帝姬雖然有重甲護身，但她此時渾身無力，摔在地上，依然感到一陣疼痛，不過她自幼爭強好勝，如今又地位尊崇，官拜天策上將，其勢隱隱凌駕於諸皇子之上，更是養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族氣度，平時百官行禮、九卿相拜，前呼後擁，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虧？

　這一摔更是摔出了她心中的戾氣，她手腳並用，奮力起身，惡狠狠地盯著孫朗，大吼道：“來啊！你殺了我啊？你不是很想殺我嗎！ ”

　孫朗從馬上一躍而起，穩穩落在地上。

　他面色沉凝，一步步走向帝姬，周圍剎那間狂風大作，勁風如刀，那匹馬兒不斷受驚後退，發出陣陣驚恐的嘶鳴一一動物的靈覺總是超出常人，它此時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源自眼前這個人類。

　殺意如熾，這是仇恨釀成的毒酒，從八年前，到兩年前，改變了自己原本平靜安寧的生活，強行將自己置身於殺戮血腥的戰場，曾經給予希望，最終卻奪去希望，這些所經歷的痛苦與絕望，永遠不會忘懷，永遠不會寬恕。

　帝姬倔強地站立，眼神沒有軟弱半分，她昂然望著孫朗。

　對與錯沒有任何意義，只有該做和不該做，只有成功與失敗。

　孫朗面無表情道：“我討厭你的眼神。”

　帝姬咬牙道：“我也厭惡你的天真，你一直都是這樣，這樣幼稚，這樣可笑，這樣充滿幻想……這個世界是沒有好人的，孫朗，好人都死了，人與人之間也是沒有信任的，正如我不信任你，朝廷不信任你，父皇也不信任你，你這樣的人身居高位之後，怎麼會不記起當年的舊恨？”

　孫朗淡淡道：“我曾經已經慢慢不恨了。”

　帝姬冷笑道：“這很重要嗎？”

　是啊……不重要，人心是無法測算的，重要的是朝廷不會相信，皇帝也不會相信，他們以己度人，所以不會相信，他們看透了人性，所以不會相信，人不過是這樣的生物，多疑，陰暗，以己度人，非議英雄。

　這是已經註定的事情。

　就算表現得乖巧溫順，皇帝也會在心裡猜忌你。

　就算不貪戀權位財富，功成之後掛印而去，皇帝也會忌憚你的影響力，擔心你在暗中謀劃著什麼。

　甚至就算是自污其名，皇帝手中握著殺你的把柄，為什麼不用？

　因為你是異類，你是從異世界過來的，他們逼著你去打仗，他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所以他們心虛，他們猜忌，很正常！

　無論你做什麼！無論你怎麼樣！無論你如何妥協！都改變不了這些！

　我早該想明白的……我早該想明白的！

　孫朗突然笑了起來，他大笑著，笑著笑著，就咬牙切齒道：“你們這些當皇帝的，當官的，從古到今，個個都是王八蛋，都要不得好死！”

　帝姬柳眉倒豎，語氣冷冽道：“這就是我們猜忌你的原因，你是個域外天魔，你是從異域來的怪胎，你看起來跟我們一樣，但卻跟我們一點都不一樣，所有人都在規則中辦事，只有你特立獨行，所有人都從君臣倫常中獲利，只有你在喊什麼尊嚴，喊什麼平等！荒謬！”

　她語氣陰沉道：“那些可悲的泥腿子，那些愚昧的小民，他們膽小怕事，他們見利忘義，也配有什麼尊嚴，也配與我們平等嗎？”

　孫朗獰笑道：“但我就是喜歡看粗鄙的泥腿子和愚昧的小民將你們的一切全都打碎、掠奪、碾殺、吊死的模樣！”

　帝姬厲聲叱道：“亂臣賊子！”

　孫朗大笑道：“然也！然也！那事都過去兩年了，你現在才知道嗎！”

　提起這個，帝姬眼神中炸開了一團火焰，她發出了狂怒的咆哮，不管不顧地沖向了孫朗一一這個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混蛋！

　孫朗輕易閃過了她的連環殺招，天元刀出，刀背在她背後一斬，將帝姬遠遠打飛出去，女人吐了一小口血，抬起頭來，惡狠狠地望著孫朗。

　“這兩年來，你們一想起那件事情，是不是覺得很慌，很絕望，很操蛋，甚至不知道怎麼做才好？這是你們自己找的。”

　孫朗提著刀，向著帝姬走近，輕嘆道：“真是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帝姬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嘶吼，站起身來，想要繼續沖向孫朗，剎那間，一聲凌厲的呼嘯從遠方響起。

　一枚羽箭如流星趕月，插在兩人之間的地上。

　孫朗停下腳步，側過頭。

　兩道熟悉的身影從遠方縱馬而來。

　“好慢。”

　他說。

　聲音平靜地有些嚇人。

　薛寶釵遠遠瞧見了孫朗冰冷的目光，不知為何，她心中劇烈一痛，像是被誰用刀子捅進心口一般。

　女孩兒扔下了手中的雕弓，跳下馬來，向這邊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道：“夫君！你現在不能殺她！殺了她就沒法回頭了！”

　孫朗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如同平靜的湖面。

　甚至連跟上來的林黛玉都被這眼神給嚇到，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薛寶釵深吸了一口氣，以最快的速度說道：“夫君，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有很多苦楚，但殺死帝姬的話，已經與宣戰無異了，你已經準備好了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尚在人世，那麼無論是刀山火海，我們死在一起也是無妨，但……你總要替家裡想一想啊！奶奶的年紀都這麼大了……”

　說到這裡，即使以她的城府與心性，也眼圈一紅，哭了出來。

　榮國府的一門寡婦，這兩年頂著外人的閒話撐起了門楣，賈老太君重新披起戎裝，女人們奮力地維持著國公府的名聲。

　兩年前就像是天塌了一樣，但大家還是撐了下來。

　當她們知道，榮國府最後的嫡子沒有死在大荒山之戰，而是活下來了，該是多麼高興的事情啊……這個外表光鮮、內患叢生的國公府，太需要一個名正言順、才華橫溢的繼承人坐鎮了。

　但……他雖然活下來了，卻對帝國充滿了恨意。

　很容易就能猜到他遭遇了什麼，但是……但是……

　這種事情，即使是她，也想不出什麼妥善的解決之法。她只從眼神中，就能看出孫朗心中到底有多大的仇恨與憤怒，她作為妻子，本來應該陪伴夫君快意恩仇，但榮國府怎麼辦呢？如果這裡豎起了反旗，榮國府沒有一人能夠逃得了，所有的人都要被牽連……

　孫朗望著眼淚涔涔而下的薛寶釵，一語不發。

　林黛玉咬了咬牙，從薛寶釵那邊奪過方天戟：“哥哥你若是心裡有氣，我一戟戳死她，然後自殺便了，到時候就推到我頭上……”

　孫朗皺眉道：“胡鬧！”

　林黛玉果然停了下來，睜著眼睛望著他。

　孫朗沉默了片刻，突然反手將天元刀插在地上，轉身道：“帶她回去吧，今天就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林黛玉急道：“哥哥！”

　但孫朗似乎去意已決，沒有帝姬拖累，他的速度無人能及，宛如一道長虹般向遠方衝去。

　林黛玉還想再追，薛寶釵輕聲道：“顰兒，別追了。”

　林妹妹還想說話，寶姐姐又道：“他會再來的。”

　林黛玉看向她，她們之前的關係算不上太好，她總是不喜歡這個一直在笑的姐姐，覺得她臉上笑咪咪，定是心裡藏奸，不是好東西，之後一起進入軍中，遇到了哥哥，更是看薛寶釵左右不順眼，畢竟是女兒家的天性。

　但兩年前那件事情發生，她們大打出手，隨之關係就慢慢變好了，因為她們心中的感情都變成了思念……因為之前的話，哥哥的愛是要平分的，但是，哥哥死後，對他的思念是不需要平分的，也不需要去爭的。

　如今……

　如今哥哥雖然好好地回來了，本來自己應該像以前那樣，又將薛寶釵當成競爭對手，瞧她不順眼的，但……不知為什麼，竟然生不出敵意呢……

　反而很擔心……

　她這兩年與薛寶釵的關係漸好，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此時的寶姐姐心中有著莫大的慌亂和傷感，是在為難什麼呢？

　不管怎麼樣……還是先別讓她操心了吧。

　林黛玉不捨地看了一眼孫朗離去的方向，既然薛寶釵都這麼說了，既然哥哥還會回來的，那就先聽她的話吧。

　薛寶釵向著林黛玉感激一笑，然後走到另一邊，去扶帝姬。

　天策上將今晚受的折騰比較多，已經精疲力竭，她勉強站穩，說道：“薛寶釵，今天謝……”

　啪。

　火辣辣的。

　話音未落，臉上已經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個耳光。

　憤怒之前的，是愕然。

　帝姬驚愕地望著眼前的女人。

　只見薛寶釵晈著牙，流著淚，這個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生氣、一直在微笑的女子，臉上總算有了些，別的東西。

　看著薛寶釵臉上的淚水，帝姬心中的怒火不知為何，突然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酸楚和悲傷，她轉頭望著孫朗離去的方向，輕聲道：“他看起來很愛你們啊……”

　所以沒有告訴她們這個殘酷的真相，而是直接離開。

　一一沒有告訴她們，榮國府也好，賈家也好，列袓列宗也好，幾百口人的性命也好，這一切的一切，其實跟他這個外域人，沒有一絲絲的關係。

　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天真，幼稚，可笑，愚蠢。

　從來都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