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一章 孔目

　白振明的表情很平靜。

　彷彿自己在做一件很尋常的事情，事實上……確實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他雖然是白家家主，西川實際上的土皇帝，但他畢竟是人，有人的感情，他作為兒子對父親孝順，實在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一一反正他是這麼向謝唯解釋的。

　這個解釋同樣隱去了一些東西，譬如，如果白羽威不是金曜劍聖，不是三朝元老，不是給白家帶來無數榮耀與好處的天元功臣，不是白家堡的擎天玉柱，那白振明會不會像現在這樣孝順而有耐心呢？

　這個問題，恐怕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因為這個世上，根本沒有如果。

　小妖精自小缺乏父母的關愛，她雖然有慈和善良的老師們與溫柔體貼的小伙伴們陪伴，有著很美好的成長記憶，但對親情依然很是嚮往，看到白振明所表現出來的純善與孝順，她覺得很感動，很好很好，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她看向白振明的眼神越發和善了。

　白家主不動聲色，又將話題巧妙地轉回了老父親的身上：“所以，給父親餵飯，服侍他，也沒有什麼稀奇的……說起來，我其實也很不希望做這種事情的，我不希望看到記憶中無所不能、威風凜凜的父親淪落到需要我去侍奉飲食的地步，我想看到他健康長壽、胃口大開的樣子……”

　白羽威愣愣地望著他，臉上只有茫然與尷尬，以他此時的智商和情商，聽不太懂這些東西。

　小妖精卻是理解，她輕聲道：“我也希望白先生能夠早日好起來……現在雖然無憂無慮，很快樂，但畢竟不是真正的他。”

　白振明頷首道：“承您吉言……日復一日，時間還遠，終有一天，父親會好起來的。”

　他又去給父親餵粥夾菜，一邊餵一邊問道：“父親今天可曾想起什麼？昨天講了家中的小輩們，躍兒與子霖，還有小婳，他們的名字都是您親自定的……”

　白羽威茫然地搖頭，他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白振明也不生氣，柔聲道：“那也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父親記不住也正常，那我們說說幾年前的事情？”

　白羽威看了謝唯一眼，發現小妖精面露鼓勵的笑容，所以點頭：“你……你說吧，但我能不能想起來就不知道了。”

　白振明微笑道：“父親不必心有負擔，就當聽個故事吧。您既然有些記得……記得孫先生，那我們還是從人名說起。您是金曜劍聖，帝國元帥之一，是軍中威名卓著的將星，門下故舊無數，麾下戰將如雲，有很多與您並肩作戰、浴血沙場的天元英雄……那些人的事情，也許能夠喚醒一些您的記憶。”

　然後他開始講出一個個人的名字，還有關於那些人的事蹟，著名的功勳，還有不為人知的趣事。

　據他所言，這都是當年白羽威私下裡跟他說過的、講過的，如今，他將這些傳承自老父的記憶再次還給父親，就像一個輪迴。

　可白羽威依然懵懂，那些當年與他出生入死的人的名字，沒有在他的心中喚起一絲波瀾。

　可謝唯卻聽得津津有味，她聽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那些都是她在天元英雄譜上看過的，而官方編纂的英雄史詩，遠遠沒有當事人私下講述來的生動有趣。

　一一小妖精對天元戰爭的興趣很大，準確來說，是對天元英雄的興趣很大，因為她父母就是在這場大戰中英勇戰死，這令她既悲傷又驕傲，所以愛屋及烏，對天元戰爭持正面的觀感，對所有的英雄抱有友善的態度，所以才會對孫朗與白羽威這兩個人有著很複雜的觀感吧……

　所以，真好呢……

　她聽著這些人的故事，無論是熟悉的名字，還是陌生的名字。

　這些人都是在那場戰爭中為了種族與家國的存亡而奮戰的英雄，他們有的人功成名就、光宗耀袓，有的人則將生命留在了戰場，為勝利鋪就道路。

　那些死去的英雄雖然死去，但依然有很多人銘記著他們的名字，無論是英雄史，還是無字碑，無論是戰場的遺跡，還是人們的流傳，或者就像今天這樣，父子兩人燈下的低語……終究有人記得他們，記得他們的名字，記得他們的事蹟，記得英雄和過去。

　小妖精一邊仔細聆聽，一邊忍不住就想……那我的父母呢？

　爹和娘他們，會不會像這些英雄一樣，在不一樣的時間和地點，被不一樣的人說出名字，講出事蹟，以為銘記呢？

　隨即她神色一動，看向了白振明一一或者說，他就知道呢？白先生說，他所知的一切都是白老先生當年講給他聽的，而白老先生認出了我的角，認出了我角虎的身份，說明他也認得其他的角虎，有可能提到我父母的事情……

　白振明注意到了小妖精的眼神，似乎想說什麼，似乎在期待什麼，但卻在猶豫。

　來了……他心中一凜，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他想到了那封信最後的要求，只是讓他去做一件沒頭沒腦的小事，隨口說上幾句話的程度……很是令人費解。

　但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而且這要求確實很不起眼而且沒有任何後患，所以鬼使神差的，他就決定去做了。

　——只是順便而已。

　所以他停下了講述，對著謝唯說道：“姑娘，你怎麼了？是乏了嗎？那您先回去休息？”

　他說完之後，似乎是自覺失言，苦笑道：“當然，沒有任何支開您的意思……而且請放心，白某是知曉分寸的人，此時孫先生雖然不在，但他明後天就會回來，我就算想做什麼也不敢啊……”

　謝唯先是一怔，然後趕忙擺手道：“不不不，沒什麼沒什麼，我相信您，而且，我也不是累了……”

　白振明猶豫了一下，問道：“恕白某冒昧，姑娘可有什麼為難之事，有沒有在下能夠幫得上忙的？ ”

　小妖精心中天人交戰，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應該怎麼問，如果貿然發問關於角虎的事情，會不會引起白振明的警覺？倘若他將這件事情隨口告訴孫朗，那豈不是又生波瀾……唉，讓他知道我是角虎的話，肯定會聯想到我哥哥吧……

　但對父母的好奇顯然壓倒了猶疑，她想了想，決定曲線救國：“我聽我的老師們說，這天元戰爭不僅僅是人類的英雄史，也有妖族的加入，是不是？”

　——來了。

　白振明面露思索之色，微微低下頭，讓謝唯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他心跳慢慢加快，卻很快平息，他精神繃緊，就像一根弦一樣，他按照信上的提點，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裝模作樣地思考了片刻，抬起頭來，用肯定的口吻道：“是，父親跟我提起過，在天元戰場上，妖族與人類並肩作戰。”

　言畢，他發現這個小姑娘的眼神亮了起來，謝唯前傾著身子，用略微激動的語氣說道：“那白老先生提起過具體的妖族英雄的姓名嗎？”

　一一很順利。

　她為什麼會對這個感興趣？是因為她同為妖族，所以才想知道天元英雄中有沒有本族的前輩嗎？所以才這麼想知道？

　白振明心中浮現一團疑雲，然後他覺得，可能並非如此……那封信裡所交代的“代表著誠意的小任務”明顯是衝著這隻小妖精去的，他雖然不知道對方的用意，但也明白其中必有深意，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然後他就不動聲色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排除雜念，露出歉然的表情，說道：“抱歉……這個我得好好想想，您知道的，父親平時往來的全都是軍中名將，而軍中或許有妖族英豪加盟，但基於種種原因，通常都不會得到較大的軍權，所以父親也不會經常提及……”

　謝唯輕聲道：“這很正常，我知道的，人類很害怕或者排斥妖怪吧，怎麼可能讓妖族來指揮人類的大軍。”

　白振明歉然一笑，一邊思索一邊說道：“是的，我記得父親應該提到過關於妖族英雄的事情，當年天元大亂，天魔咄咄逼人，他們要滅絕天下所有的生靈，連妖族都不例外，所以人與妖有了並肩作戰的必要，兩方的有識之士因此開戰了聯合戰爭的嘗試……”

　小妖精用力點頭，瞪大了眼睛，就像是最乖巧的學生一樣。

　白振明回憶道：“父親說，妖族是區別於人類的神奇生靈，關於妖族的起源，世人莫衷一是，但大家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妖族有著基於血脈的神奇力量，這力量是天生的，而不像是人類，得通過後天的錘煉與修行才能變得強大起來……”

　謝唯點頭道：“不錯。”

　就像她自己，這天生的讀心術與精神力量……

　緊接著，白振明說道：“父親說，不同的妖怪有著不同的天賦力量，適用於不同的領域，比如說力量驚人、刀槍不入、體型巨大的妖怪，適合衝鋒陷陣，比如說匿踪無形、神出鬼沒的妖怪，適合刺探消息，除此之外，還另有一些天賦極其稀有的妖怪，可以擔任更加關鍵的職位，譬如說……”

　他皺著眉頭，又思考了一下，方才緩緩道：“父親說過，有一隻妖怪因為性格正直，又具有神奇的力量，所以在他軍中做過孔目……就是軍法官……”

　話音剛落，對面的謝唯就直接站了起來，她顫聲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