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上鉤
這一天,在風平浪靜中過去。
孫朗搞了一天一夜的大新聞,順便膜了個爽,以至於心曠神怡,精氣完足。他坐鎮靖安侯府中,謀定後動,指揮著侯府的人,布下一個接一個的毒計,安排好一個又一個劇本,專等可憐的欽差大人上鉤,其計謀之歹毒,其用心之險惡,令趙小姐大開眼界,讓徐管家捏了把汗。
而這天大陰毛的受害者,如今還對即將發生的悲慘情況懵然不知。
秦大人剛從虎口逃生,托庇在忠義樓下,休息了幾個時辰,被追殺整晚的驚懼與狼狽終於得以舒緩。到了下午,第二個好消息傳來,昨晚失散的欽差衛隊三三倆倆抵達了明州城,被外派出去的遊俠們接應到了忠義樓,這中央巡視組的隊伍終於重新得以整合,相見之後,又是一番無語凝噎不提。
當晚,忠義樓中擺開了宴席,為欽差一行人接風洗塵,順便壓壓驚。
在宴會上,以胡守信為代表的軍人地方退伍轉業人員與中央巡視組的紀委們達成了共識,對之前發生在武興府附近的欽差衛隊遇襲事件表示極大的譴責和憤慨,認為這是國際反動勢力對后土帝國的極大挑釁,勢必會遭受我帝國主義的狂風暴雨般的鐵拳打擊。
說到昨晚傷心處,群情激憤,不知為什麼,胡守信胡將軍的憤慨之心竟然比欽差衛隊的親身受害者還要大,只見這位當年的天元猛將拍案而起,痛斥陳辭,將那襲擊欽差衛隊的可恨妖怪罵了個狗血噴頭,一副要生啖其肉的模樣,弄得大家很是感動,竟然反過來去勸胡將軍,不要為了那種妖怪大動肝火云云。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擔驚受怕的欽差衛隊們總算洗去了一夜的驚恐,醉的醉,倒的倒,被遊俠們扶到客房休息。胡守信打了個酒嗝,來到天井院子裡,倚在涼亭欄杆旁吹風,旁邊響起腳步聲,秦惠也跌跌撞撞地走過來,笑嘻嘻道:“痛快,痛快……還是跟故舊袍澤喝酒喝得……爽利!”
胡守信也嘿嘿地笑了起來,拍了拍身邊的長凳,示意秦惠過去坐。
秦惠醉眼朦朧地一屁股坐了過去,差點坐到老胡的身上,被胡守信隨手一推,差點跌倒在地,他吃吃笑著,爬上石凳,瞥了老胡一眼,含糊不清道:“哥哥,小弟倒是好說,你吃得這般大醉,晚上回家,不怕嫂夫人見怪嗎?”
胡守信擺了擺手,嘟囔道:“賢弟,你醉了,我之前不是說了嗎?我渾家已經回娘家待產了,我愛怎麼喝就怎麼喝……”
秦惠嘴角微微一勾,然後若無其事地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小弟糊塗了……哥哥啊,咱們也有幾年,沒有這樣喝過酒了吧……”
胡守信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著護欄,醉眼中閃過追憶之色,緩緩道:“是啊,兩年前大戰結束,我等回京受賞,皇城大宴百日,普天同慶,四海皆賀,那應當是我們這班兄弟最後一次聚首,從那以後,就各奔前程嘍……”
秦惠也點頭:“是啊,現在一想,當時的盛況猶在眼前,朝堂文武兩系,六軍各派,中央帝都與九州軍系,軍中大將與武道宗師,寒門武子與世家子弟……所有人都拋去了對彼此的成見和防備,以前的齟齬和摩擦不復存在,無論是何等出身,無論之前有何等恩怨,所有人面露笑容,慶賀著來之不易的勝利…… ”
胡守信淡淡道:“可歸來的壯士功成名就,光耀門楣,列土封疆,青雲直上,那些沒能回來的卻只能馬革裹屍,凌煙勒功,追贈祖上,澤被後人,幾十年的血戰,幾十年的傷痛,生離死別,將軍百戰,終於有了一個結果,終於等來了指望,而有些人,卻永遠都等不見,看不到了……”
秦惠聞言嘆息,拍打著欄杆,語氣唏噓道:“哥哥,您可不算是青雲直上。當年本以為您憑藉戰功,能夠爭一下明州將軍之位,至少也能做一府雄城的總兵官,沒想到您竟然執意卸甲歸田,回到明州,做了一名遊俠,以您的戰功和武藝,實在是可惜了……畢竟當年與元帥私交甚篤的人,幾乎都受到了額外的優待,您……”
胡守信身軀一震,醉眼中閃過一絲厲芒,沉聲道:“住口!”
秦惠被他這麼一喝,先是一嚇,然後苦笑著搖頭:“唉,不提了,不提了……其實,小弟兩年前不理解兄長的做法,現在才明白,這是激流勇退哩。我兩年前本以為,天魔既退,我們的付出與犧牲有了回報,接下來就是振興社稷,造福百姓,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玉宇,誰知道,天魔打退了,更難打的仗還在後面呢……”
他醉醺醺地扳著指頭,一個一個地數道:“域外天魔灰飛煙滅,外部強敵既去,內部紛爭又起,天元一系的驕兵悍將分封駐守各方,難以管束,與地方官府摩擦不斷,朝廷也很為難,這是一爭。”
“守天下變成了治天下,文武之爭又起,文官一係要求更大的權利和對武官更大的管束,這又是一爭。”
“外敵既去,陛下年事已高,皇儲懸而未決,一朝天子一朝臣,事關日後數十年榮華富貴,諸皇子相爭,由不得我們不站隊,這又是一爭。”
“陛下雖然年事已高,但皇帝依然是皇帝,手握殺伐大權,要掌著天下至高的權利,不容許任何人威脅,不容許任何人無視。天元戰爭導致地方軍閥勢力過大,他既要集權中央,實現強幹弱枝,又要地方保持力量,應對其他四大強國的威脅與覬覦,最好的辦法,就是挑動朝野各派系互鬥互耗,保持互相牽制,此乃帝王之心術,歷代至尊之法寶,這一爭,是由陛下挑起,我們既為漢臣,君讓臣死,臣尚自不得不死,何況是這個?”
說到這裡,秦惠重重地嘆了口氣:“身不由己啊,在這個榮耀龐大的國家中,我這樣的人雖然在朝堂裡叫得上名號,但也只不過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小卒子,被捲入其中,不得自由,不得脫身,這兩年,跪過,求過,甚至哭過,罵過,屈服過,失去的,竟然遠比打仗的時候要多……”
也許是酒後心防失守,也許是兩年積累的壓力和委屈一直不得舒緩,也許身邊的人是值得信任而與仕途毫無掛礙的昔日故友,秦惠說到這裡,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緊緊地抓住胡守信的胳膊,咬著牙流淚道:“哥哥啊,你說說,為什麼我這兩年活得比打仗的時候還累?我如果死在戰陣之上,域外天魔的屠刀之下,還能追封個節義郎,父兄能得照顧,妻子能得誥命,兒子還能蔭個爵位啊,怎麼在沙場上掙了命回來,封了官,受了賞,這些年卻越活越憋屈了?”
胡守信反手拍著秦惠的胳膊,醉醺醺道:“兄弟,兄弟啊,這世道,世道就是如此,沒轍,沒轍……要么就要受窩囊氣,要么就像我這樣,早日掙扎出去……”
可聽了這話,秦惠像是被狠狠地刺激了似的,用力甩開了胡守信的手,發洩似地大吼道:“掙扎出去?我不似兄長這般瀟灑,我還有家族的榮耀,老父的期許,我有妻兒要照顧,我有志向要達成!掙扎出去?為什麼要掙扎出去!受窩囊氣?我頂天立地做人,勤勤懇懇做官,為什麼要受窩囊氣?我只是不明白啊,為什麼我一心做事,卻要受這樣那樣的掣肘,我想做個好官,卻要被這樣那樣嘲笑?就因為我是個文官?就因為我上頭沒人?就因為我死心眼?就因為……就因為……”
他紅著眼,咆哮道:“就因為當初元帥當年莫名其妙地討厭我?”
啪的一聲,他已經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個耳刮子,被胡守信一巴掌扇倒在地。
老胡瞪著眼,盯著他,冷然道:“元帥是不喜歡你,卻從來沒有屈了你,你有戰功,他未曾隱瞞一絲,你有封賞,他沒有剋扣一毫,你深陷重圍,是他救你出來,你得罪友軍,是他替你擺平,沒有他,你早就死在戰場,或者因為得罪了人,被尋個由頭髮配到窮山僻壤屈沉一生,哪還有今日做欽差大臣的光景?說話做事之前,先要摸摸良心,從頭到尾,他從未負過我們,對你對我,只有恩情,你發牢騷歸發牢騷,可別做白眼狼!”
秦惠被扇倒在地,也不知是醉得厲害,也不知是老胡下手太重,他在地上掙扎了幾下,沒能起來,捂著臉頰嗚嗚地哭著,鼻涕眼淚塗了一臉,哪還有欽差大臣的氣度?只見他蜷縮在地上,柔弱得像個小孩子,喃喃道:“是啊,他是沒有負過我,就算討厭我,也沒有短我一絲一毫的功勞封賞,沒有故意刁難過我,在他手底做事,就算不討他喜歡,不對他心意,只要將事情做好,只要堂堂正正勤勤懇懇,總能得到應有的回報和褒揚……可是,可是,誰讓他死了啊!”
胡守信身子一震。
他捶著地,大哭道:“誰讓他死了啊!我現在做事之前,都要考慮上司的心意,考慮同僚的感受,不能露出鋒芒讓上司覺得你有威脅,不能獨吞功勞讓同僚覺得你太不會做人,十分精力,只能將三分放在實事上,說話之前,要在心裡過三遍,以免得罪人,以免憑空樹敵!我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去學鑽營!去學巴結人!幼年苦學的滿腔抱負,在戰陣之上廝殺出來的一身才華,非要通過討好、鑽營甚至賄賂才能得以施展,我……我苦熬了這麼多年,想要報效國家,造福百姓,卻要先去當狗?”
胡守信望著倒在地上失態大哭的秦惠,心中一軟,就要彎腰去扶他。
秦惠卻理都不理,嗚嗚道:“如果只是這樣,我也認了,這就是這個世道,官場浮沉,歷來如此,想要施展抱負,就先要有所犧牲。這兩年我在朝堂戰戰兢兢,努力經營,我挖空心思,揣摩上意,靠著這兩年打通的人脈,才謀了欽差大臣的職位。這欽差大臣也有三六九等,我認了,他熊二當年一個不恤百姓、視農人如畜結果被元帥打斷狗腿的蠻廝,結果率八百玄甲,以欽差之身坐鎮魯鎮,我卻只能帶著幾十號人灰溜溜地往明州來,我也認了,同樣是背負皇命,我只想將差事做好……”
說到這裡,昨夜的驚恐與冤屈終於全都爆發,他大聲哭嚷道:“但為什麼,為什麼妖怪也要來與我為難!我處處陪著小心,不曾仗勢欺人,為什麼那妖怪也要欺辱於我?我巴結上司,討好同僚,忍著武官的鄙夷,受著冷漠的待遇,挖空心思,謀了皇差,怎的如此時乖命舛,連辦趟差事都能碰著妖怪?兄長,兄長你說,我怎麼這麼命苦!我憑什麼要這麼命苦,你說,你說……”
他抬起身子,抓住胡守信的衣袍,哭道:“你說,如果這趟差事辦砸了怎麼辦?就算陛下寬宏,不處罰我,我這輩子,恐怕也沒有指望了,以後有什麼事情也輪不到我,因為我沒有辦好這趟差事,因為我這輩子都要掛著個辦事不力的名頭……”
胡守信彎腰將秦惠扶起,抱了抱哭得像個孩子一樣的朋友,緩緩道:“兄弟,不用害怕,這事一定會漂亮辦好……為兄向你保證,一定不會壞了你的前途。”
秦惠聞言,醉醺醺地瞪著眼睛:“兄長,此言當真?”
胡守信笑了笑:“為兄說話,什麼時候不算數過?你且休息一番,天明之後,我們商量個章程出來,帶你去靖安侯府……”
秦惠還想再問,卻酒意上湧,說不出話來,被胡守信攙扶到二樓,喝了些醒酒湯,然後躺到床上睡下。
胡守信吹滅了燈,出門,帶上房門,眼中還殘留著一些醉意,整個人看起來卻是清醒的,他回頭看了一眼房間,深吸了一口氣。
孫朗,你這次可不能胡作非為了……
我這次也絕不會讓你胡作非為了……
而屋內,聽著胡守信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躺在床上的秦惠猛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中,哪有半分醉意?
而那張之前哭號撒潑、眼淚鼻涕塗了一臉的臉,也不復之前的狼狽,變得十分深沉。
——總算,上鉤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