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孔仲吾
平橋村竹枝山附近的山上,起了幾座新墳。
那幾個受盡苦難的人們,在經歷了磨難的前半生、看似希望但實則絕望的後半生、或遺憾或滿足或憎恨或無悔的結局之後,終於得以長眠於這片土地之下。
他們生前在這如銅爐般灼熱的世道中輾轉沉浮,死後長眠於這小小的墳,這世道本就是如此,大部分人來到世間,是為了受苦,如今他們終於解脫。
但還有人沒有解脫……亦或者,獲得了新生吧。
孔仲吾跪坐在這六座墳塋之前,他自作主張將單四嫂和閏土葬在了一起,然後是謝阿貴,祥林嫂,九斤老太,華小栓,以及阿長,他努力將所有人的屍首全都斂了起來,總要讓這群昔日的伙伴,不至於死無葬身之地。
身後傳來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孔仲吾神色不變,平靜道:“稍待片刻,還有一點紙錢沒有燒完。”
“沒關係。”孫朗站在原地,他望著漫天飛揚的紙灰,還有灑滿各處的紙錢,微微一哂,“地府的通貨膨脹肯定很厲害。”
孔仲吾雖然不知道通貨膨脹是什麼意思,但也能聽出孫朗的言下之意,他微微一笑:“聊表寸心,稍作慰藉,其實地府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
他將一沓沓紙錢扔進飛揚的火堆裡,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龐:“我之前一直在奇怪,那些達官顯貴,地主惡霸,生前剝削民眾,作惡多端,但大多都能壽終正寢,活得比所有勤勞質樸的普通人都好,如果說地府存在的意義,就是讓這些生前不修善果卻得享名利的惡人在壽終正寢之後得到所謂的懲罰……那這個虛無的地府除了安慰善良懦弱而可欺的小民之外,到底有什麼存在的價值?”
說到這裡,他搖頭一笑:“但我卻依然希望它有……希望有死後的世界,希望閏土和祥林嫂這樣的可憐人,能夠投一個好胎,來生成就一段好姻緣,希望謝阿貴、九斤老太和華小栓他們,來生能夠好好的……”
“謝阿貴啊……”孫朗已經從鐵頭老猿那裡聽說了謝阿貴的所作所為和結局,搖了搖頭,“這個人啊,很機靈,很懂事,但該勇敢的時候不勇敢,不該殺伐果決的時候偏偏殺伐果決,這毛病啊,下次投胎,一定要改改。”
孔仲吾望著謝阿貴的墳,淡淡一笑:“錯的不是他,是這個世界將他逼成了這樣,我倒是希望,在他投胎之後的世界能夠更好一點,不至於讓這樣的謝阿貴再度出現……”
孫朗淡淡道:“他可是最後捅了你們一刀,差點害死你們,你不恨他?”
“以前或許會恨,現在不會了。”孔仲吾笑了笑,他放下最後一沓紙錢,拿起了酒瓶,晶瑩的酒液傾瀉而下,融入大地,“那天晚上,我為了一個孩子,回頭沖向了必死無疑之地……我本可以避開,而事實證明,確實如此。趙女俠來得很及時,您也將這件事情漂漂亮亮地解決了,似乎我就算不管那個孩子,只顧亡命奔逃,最後也一樣能得救……”
他目光迷茫,似乎回憶起那幾乎令他的人生翻天覆地的一夜:“可那時候我沒有走,我還是像個傻瓜一樣,像以前我的一樣,衝了回去,因為那孩子叫了我一聲大俠……那時候,想要活下來,明智的選擇無疑是拋下這個難逃一死的孩子,但那時的我卻發現,這樣的代價對於我來說,實在是太大了……”
“所以,那晚上,八苦之求不得已經死了,孔仲吾重獲新生,我曾經求不得的東西,在那晚之後,就漸漸地填滿我心靈的空缺,我曾經以為,所謂的俠義與正義只不過是凡人自欺欺人的謊言,我曾經以為,有了力量就能擁有一切,但我錯了……”
他按住了自己的心臟,微笑道:“但醒來的不算晚,此時此刻,我心中所剩下的,只有憐憫與喜悅,憐憫行善而不得善終的人,憐憫行惡而不知悔改的人,憐憫強者,憐憫弱者,憐憫我曾經憎恨的人,憐憫我曾經喜愛的人,我喜悅於這個世界,它是如此醜陋,現實、冰冷而殘酷,但卻有著足以令人振奮的美好事物,有著希望……”
“而最美好的事情,莫過於我終於發現,我少年時期所追逐的俠義與正義,並非是弱者自欺的謊言,而是根植於每個人心中,存在於這世間,它曾經虛幻而渺茫,但如今對我而言,卻是如此得真實……”
孫朗若有所思,笑道:“你運氣倒也不錯。”
孔仲吾望著眼前的六座墳塋,露出了溫和的笑意:“是啊,確實不錯。”
遊俠蹲在地上,隨手拿起了三顆石頭,然後往地上放了一顆,另外兩顆握在了掌中。
孔仲吾依然背對著他,看不到孫朗的動作。
手中的石頭,一顆被夾在兩指之間,孫朗若無其事地問道:“那魯淑仁呢?恨她嗎?”
孔仲吾一邊收拾擺放著地上的祭品,隨口問道:“您指的是哪一位魯淑仁?”
“現在的這個。”孫朗擺弄著手中的石頭,沉吟道,“當年魯家,活潑天真的大小姐由於命運的捉弄以及封建家長制的弊端,陰差陽錯之間,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天性被扼殺,命運被家長隨意擺弄,她懷念無憂無慮的過去,討厭越來越無法呼吸的現在,所以在無助與茫然之間,特殊的靈魂發生了再構成與分裂,一個足夠堅強、並能夠回應父母期待的新的魯淑仁出現了。”
“這個新的人格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替代品與避風港。一開始魯大小姐還能控制這一切,只讓另一個人格在需要時出現,但隨著她年齡的增長,需要裡人格出場的時機越來越多,而天真無邪、宛如孩童的魯大小姐,每次想出來玩一下,總會招致各種各樣的數落和刁難……久而久之,她也不想出來了吧。 ”
“但不想出來,和沒法出來,卻是兩碼事,某一天她突然驚恐地發現,另一個人格已經變得無比堅韌和強大,以至於她幾乎沒辦法控制,更要命的是,裡人格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來歷與另一個人格的存在……所以,表人格變成了囚徒,十幾年的時間,看著這個佔據著自己身體的贗品取代了她的人生,做出了成就,享受著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而她卻毫無辦法……”
話已經不需要繼續說下去了,孔仲吾聽完,長嘆了一聲:“所以,原來的魯大小姐因為十幾年的囚徒生涯,硬生生地變成了這樣,甚至暗中謀劃了如此的陰謀啊… …真是造化弄人,現在看來,如今的魯淑仁,也是一位受害者。她原本不知道此事的真相,等一切大白的時候,她卻要直接面對足以顛覆她過往一切的悲傷與劫難……”
孫朗淡淡道:“如何?”
孔仲吾輕聲道:“多謝您替我解惑,如此,我的一個心結已經解開了。此事與如今的魯小姐無關,我們所受的苦難,也不應該由她來背負——就算這麼說,以那位姑娘的性子,也不會就此釋懷吧。不過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她又有您這樣的益友在身邊照料,總有一天會徹底放下這夢魘般的過去,希望這一天早日到來。”
孫朗瞇起了眼睛,盯著孔仲吾的背影,良久,將手中的一顆石頭放下。
然後握住了最後一顆石頭。
他淡然道:“那麼,另一個魯淑仁呢?你還會心懷恨意嗎?”
“怨恨是無法輕易消亡的,但正如在下所言,如今我的心中,憐憫大於怨恨。我憐憫她的遭遇與痛苦,既然她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當然,我沒有資格代替其他受她所累、被她傷害的人寬恕她,但就我而言,我已經原諒她了。”
孫朗平靜道:“如果她還沒死,依然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於世呢?”
“那我希望她從此能夠洗心革面,好好的,做一個好人,我說過,我已經不恨她了。”孔仲吾的語氣雖然輕,但卻很堅定,“當然,如果她依然不知悔改,繼續傷害他人,那我自然會出手,阻止她,懲罰她……”
“呵……真的不恨了嗎?”
石頭被握緊,堅硬的棱角被強勁的握力擠碎,發出了輕輕的響聲。
孫朗的語氣很緩和,很平靜,他說道:“不恨了嗎?她授予你們武功,卻不懷好意,看起來似乎是給予你們希望,換來你們的忠誠和投效,卻在暗地裡謀劃著泯滅你們靈魂、給予你們絕望的陰謀,你們一定曾經以為,命運得到了改變,自以為能夠挽回一切,不再讓悲傷重演,她卻躲在暗地裡,看著愚蠢的你們,奪走你們的一切,看著你們絕望地哭泣……”
他低低道:“你也感受過了吧,虛假的希望的盡頭,是深不可見的絕望,那命運被擺弄、信任被欺騙、靈魂被傷害,一切的一切都是騙局,你也恐懼過吧,你也害怕過吧,你也絕望過吧……這樣的滋味,你應該也明白吧……你現在,不恨了?”
孔仲吾驚異地直了直身子,他想要回頭,但自己的內心卻警告他,最好不要這麼做,於是他依然保持著背對著孫朗的姿態。
他的腦海之中,本能般地開始思索,到底何種回答最為合適,孫朗到底希望聽到哪種答案,這是他之前常做的事情,喜歡揣測,喜歡考量,但如今,他突然想起來,那個在月色下義無反顧回頭沖向絕境的自己。
於是他閉上了眼睛,然後睜開,眼中已經是純粹的坦然,他深吸了一口氣,平靜道:“不恨了。”
“我現在還活在這個世上,我的武功依然保留著,我有了希望,有了信念,我重新開始相信這個世界的美好……這一切,都是因為在幾年之前,有一個人問我,想不想要力量,想不想要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那時我渾渾噩噩,落魄潦倒,被所有人嘲笑,幾乎就要蹉跎此生。”
“雖然我因此經歷了無數的苦難,生死一線,擔驚受怕,但現在,我還是要說,當初選擇接受這惡魔般的饋贈,是我這輩子做的為數不多的正確選擇……”他笑了起來,“而給予我這一切的魯大小姐,命運也如此可憐痛苦的魯大小姐,我怎麼恨得起來呢?”
唯一的一顆石頭被孫朗捏在了指尖,他的聲音毫無波動,其中蘊含著的冷冽,幾乎能讓一切凍結,他一字字地說道:“那麼,如果你是個平凡而幸福的小人物,有值得珍惜的家人,有值得期待的未來,如果有一天,一個人突然把你帶走,強行給你灌了一身功力,逼迫你去行俠仗義,讓你去殺一個個所謂的大惡人,哪怕這些人跟你毫不相關,也永遠不可能對你做什麼,你無法反抗,只能在不斷地殺戮中安慰自己,說成為一個大俠也不錯,就這樣功成名就、被人敬仰也無妨……而突然有一天,他們覺得你不受控制,想要把你除掉,用了卑鄙無恥的手段,擊碎你所有的幻想與希望……”
他一字一頓道:“那你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孔大俠,在這種情況下,你會不會放下仇恨?”
孔仲吾沉默著,似乎在消化這個問題,片刻之後,他低聲嘆道:“無論有什麼理由,都不足以成為傷害無辜者的理由,即使他們的目的有多麼神聖而崇高,被他們傷害到的無辜者,永遠都持有復仇的權利……”
孫朗神色平靜,看不出悲喜。
孔仲吾猶豫了一下,輕聲道:“當然,還有寬恕的權利——就像是我,我想到了我所受到的苦難,想到了我的同伴們所遭遇的所有痛苦與絕望,我的心靈會自然而然生出了不甘與怨懟,但我卻會想到,那個被我救下的孩子,想到了農夫最後的勇敢,想到了過去勇敢又愚蠢的我……我想,這個世界,總有很多美好的東西,足以令仇恨不再濃烈吧……”
“淨說些沒用的屁話。”
孫朗將最後的一顆石頭扔到了一邊,站起身來:“好了,此間事了,你有什麼打算?”
孔仲吾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拍拍身上的灰塵,站起身來:“我已經不能留在這個鎮子上了……少年時曾有縱馬江湖、行俠仗義的夢,但力量不足,連魯鎮的不平事都管不了。如今好歹有了一身武功,世界這麼大,我想去看看。”
孫朗點了點頭:“也好,省得魯阿姨回家上墳看到你,好不尷尬,你很懂事喲,走,去鎮上喝點小酒權當踐行,我請客。”
“……”孔仲吾還沒適應孫朗的說話方式,不過還是收拾好了東西,跟上了他的腳步,“應該是我請才對,孔某能逃得一命,也全靠您出手相助,多謝您了。”
“不用謝我,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孫朗隨口道,“這不,我以己度人,覺得你肯定恨極了魯阿姨,多半要圖謀報復,將來惹出事端,所以本著斬草除根一了百了的原則,找上門來,問你一問,只要你說了半句謊話,一石子就爆了你的頭——你瞧,我這麼凶厲霸道,怎麼會是個好東西?”
“……其實您不用特別說出來的,我現在還流著冷汗呢。”
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檯,櫃裡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會花四文錢,買一碗酒,靠櫃檯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
魯鎮剛剛出了大事,短衣幫們也沒心情喝酒,此時生意慘淡,掌櫃一臉凶相地倚在櫃檯前,百無聊賴地算著賬。
突然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掌櫃的忙抬起頭,臉色剎那間變得煞白:“孔……”
“別慌,別慌,孔二爺已經洗心革面,不會動不動殺你全家了。”孫朗從孔仲吾背後閃出,在桌子上排了九文大錢,“現錢,就要好,孔二爺要做正義的伙伴去了,這碗酒權當給他壯行了。”
夕陽下,映在咸亨酒店前的石子路上,拖拽著兩人長長的影子,掌櫃抬眼望著眼前的二人,孔仲吾站在陽光之下,另一人隱藏在陰影之中,剎那間他生出了一種錯覺……兩人像是在同一條道路上的兩個方向,背對而行,走著相似卻不同的道路。
他呆呆地應了一聲,然後麻利地舀上了兩碗酒,還有一碟滿滿的茴香豆。
不知道為什麼,原本做得非常熟練,這次他竟然沒有往酒裡摻水。
另一個年輕人還在大大咧咧地問道:“對了,孔老二是不是欠了你家十九個錢,我一併還了?”
孔仲吾露出了溫和的笑,夕陽的光映在他的臉上,他的聲音很低,卻平靜、坦蕩而充滿了尊嚴。
他是笑著說的。
“不要取笑。”
(人生八苦之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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