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天元舊部,又少一人
一劍之後,孫朗神色平靜,將鋼杖握在手中,轉身離去。
無恨公子依然保持著舉劍的姿勢。
真正懂得速度的人,不會去刻意地追求速度,而是去嘗試著駕馭它,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才明白了這一點。
因為作為一名劍客,他剛剛見證了舉世無雙的疾速,那駕馭著如光劍速長天一刺的人,在這一刻與傳說中的身影合二為一。
但他沒有恐懼的時間,沒有反抗的餘地,沒有掙扎的選擇,沒有慘叫的力氣,在孫朗轉身的剎那,平靜的空氣中爆發出熾烈的劍光。
無恨公子周邊方圓三丈,大片的銀色統治了一切,他首先看到自己視若生命的佩劍剎那間崩解成細細的銀沙,然後劍芒撕裂吞噬著一切,無數細紋在他光潔白哲的皮膚上綻放,讓他如同一尊即將破碎的瓷器.然後大片大片的血霧沖天而起,密集的劍光不斷將血肉之軀切得更細.隨風揚上澄澈的天空。
微風徐徐,竹林沙沙作響,但見鮮紅的血霧,閃耀的劍光,血氣彌散.慘烈殺場之中,有人踏著鮮血和死亡,緩緩離去,一如兩年之前。
我終於……又殺人了。
孫朗的表情平靜中帶著一絲釋然,雙手重染血腥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但這一次的出手,這次毫不猶豫地出劍,卻不像想像中那樣充滿了喜悅與暢快,而是如此得理所當然,在斬殺無恨公子的這一刻,他想起來的,不是昔日砍殺人類時的憤怒與絕望,而是想到了平一刀的一生,想到了他們的交情,想到舊日的回憶,想到了怪醫這輩子所受的苦,想到了平一刀最後依然斬釘截鐵的無悔,想到了他因平一刀即將死去所產生的最純粹的憤怒以及……悲傷。
這一劍是如此理所當然.如此光明正大,如此……問心無愧。
他拖著鋼杖回到了地窖.鋼鐵與台階磕碰,噠噠噠,噠噠噠,三藏法師首先鬆了口氣,以她武功之高,競然也對外面發生的一切絲毫無覺:“敵人沒來嗎?”
孫朗看了一眼虛弱的平一刀,淡淡道:“世上已經不存在這個人了。”
兩人目光交匯,平一刀微微地點頭,目光中有釋然,也有感激……有些事情,不需要言語,一切都已經了然於心。
孫朗這一劍.沒有搞出任何動靜,沒有驚動任何人,否則以他之能,足以劍氣沖霄射鬥牛,鋒芒直指帝都……但平一刀寧願一死,也不願他出手相救,除了心身俱疲、想要休息之外.另外一個目的,是不想暴露孫朗尚在人世的消息。
畢竟帝國設有欽天監,監視天下帝兵武者的異動.如果孫朗的聖劍之力全力發動,必然會引來其他幾名七名劍聖的互相感應……這是萬萬瞞不住的。
孫朗將手中的鋼杖放同了原地,蹲在平一刀的身邊,輕聲道:“你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拯救了很多很多生命……幹得不錯。”
平一刀輕輕額首,他盡量保存著力氣,不願過多耗費,他看了一眼孫朗,目光又落回了自己弟子的身上:“萍兒,我實在不願意,讓你背負這樣的命運……”
“師父……”司馬萍緊緊地謀著平一刀的一片衣角,哭成了一個淚人,她抽抽噎噎道,“師父,你能不能不要死?我雖然不懂您到底在幹什麼,也不知道神刀術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剖開死者的遺骸,也不明白您為什麼要開闢新的醫道……但是這一切都不重要,我會學著去明自,我會努力去了解,我會像您一樣,雖然很害怕,雖然覺得很瘋狂,但依然會去試著解剖他們……所以,您能不能.不要死?您的神刀術.我還沒有學會呢……”
平一刀艱難地一笑:“傻孩子,別哭,別哭……我現在就教給你神刀術,好不好?”
司馬萍知道自己師父的生命已經如同風中殘燭,此時,已經是人生中的最後一課,她顧不上傷心和哭泣,抹去了臉上的淚珠,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起來,她已經打定了主意,接下來師父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要牢牢記在心裡,永遠都不忘記。
平一刀看到女孩兒強行忍住悲痛的認真模樣,不僅沒有感到欣慰,臉上再度浮現出了猶豫和不安。
孫朗平靜道:‘捨不得的話,就換人好了。也不一定非得是她,這世上有很多人……”
“不行!”司馬萍轉頭怒視著孫朗,兇巴巴地大聲道,“我是師父唯一的弟子!我一定要接過他的衣缽!”
平一刀輕輕一嘆:“罷了,罷了……這都是命。萍兒.去那邊第三個櫃子裡,拿出那個鐵盒子。”
司馬萍快步過去,翻箱倒櫃,將那個鐵盒子取出,拿到怪醫面前,打開,裡面放著一整套千奇百怪的工具,有樣式不同的刀,有鑷子,有鉗子,還有很多女孩兒不認識的工具,全都擦得乾乾淨淨,沒有一點髒污.她捧著盒子,望著平一刀:“師父……”
這應該就是神刀術所用的器械吧……師父要傳給我的東西……
平一刀仲出了手,撫摸著這一件件他親手打造的工具,眼中閃過了柔和的神色:“萍兒啊,為師這神刀術,草創不過十數年,簡陋粗糙,需要完善的地方還有很多,為師一人之力,窮究一生,所得終究有限,人力有時而窮,你要尋找志同道合的伙伴,匯集眾人之力,推演這新式醫道……我輩醫者,以治病救人、懸壺濟世為己任,切不可敝帚自珍,將醫術視為不傳之秘,不肯外傳……知識.尤其是醫道醫術.需要共享和集思廣益……”
孫朗正靜靜地聆聽著平一刀的話語,聽到最後一句.眼神猛然一變。
但平一刀傷重之下,已經有些神智昏沉,沒有發現孫朗神色的變化,他望著司馬萍,眼中閃過了憐愛與溫柔:“帝國立世數百年,漢家文化一脈相承,綿延千載,傳統的力量根深蒂固,神刀術有傷天和,必然遭受無窮排斥與阻礙,發展寸步難行。為了你的安全,還有神刀術的推演發展,你要離開我們的國家,前往西夷,尋求風氣更加開明的土壤……前途漫漫.命運無常,你一定要小心.孫先生會為你安排好一切,你以後要聽他的,將他的話,都當成我的話來聽……”
司馬萍雙手捧著盒子,跪在地上,深深地將頭垂下,強忍淚水,顫聲道:“徒兒,徒兒記得了……”
怪醫又說道:“在西夷.你甚至會受到歡迎,你可能會遇到更友好的人們,更加欣賞和支持你的王公和貴人,乃至理解你、甚至與你一起奮鬥的同僚夥伴……只不過.萍兒.我希望你記住.醫道乃治病救人之法,不拘人種,不拘華夷之分,你在西夷與洋人推演鑽研出的新式醫學,理應有他們的一份,他們的百姓也需要救治,但我們的家園,我們的族人,我們的同胞,你也不能忘卻……”
“我知道經過這兩日之事,你見到世態炎涼,知道人心之險,但為醫者,不要放棄希望,不要迷失本心……師父是個古往今來第一蠢貨,我不求你為天下蒼生而活,但希望你謹記醫者的本分……”他望著弟子的雙眼,輕聲道,“有生之年,若你有所成就,記得將你的學問,傳回來,帶到我所沉睡的地方…… ”
司馬萍抱緊了手中的盒子,用力地點頭,豆大的淚水不斷滑落。
“剛剛我交給你的解藥,還有給你說的村民各家中毒的情況,你可記住了?為師走後,你替我去盡了醫者最後的本分。”
女孩兒閉上了眼睛,不斷地點著頭。
“那好……”平一刀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他雙手用力,撐著自己的身體,使自己向下滑動.直至仰躺在地上,慢慢地仲手.解開了自己上衣的衣襟,外衣,裡衣,最後露出了肚腹,這處劍傷已經微微結痴,周圍依然滲著鮮血.最深的一處,傷口貫穿了身體。
平一刀盡址ll自己的呼吸放緩,平靜道:“現在.把盒子裡的工具拿出來,師父教你神刀術的人門之法……我身上最致命的兩處傷,第一是腹上的這處劍傷,穿腹而過,傷了三處臟器,還有,身中劇毒,血液已至心臟……學藝先易後難,萍兒你先處理我腹中的傷勢,徒兒,師父是你的第一個病人,師父的命,此時在你手中。”
他微微仰起頭,看了一眼已經呆滯的司馬萍,一字一頓道:“來吧,司馬大夫,今天你就是一個真正的醫生了,醫好我,治愈我,不要讓我死去。”
司馬萍手中的盒子已經悄然墜地,發出了一聲悶響。
她的眼神從呆滯變成了震驚,從震驚變成了驚恐,從驚恐變成了絕望,她望著師父的傷勢,看著師父的眼睛,醫者講究望聞問切,但她只需要看上一眼,昔日從師父那裡學到的一切醫術醫理和經驗都在告訴自己,最敬愛的師父已然生命垂危,神仙難救……
她搖著頭,帶著哭腔說道:“不……我治不好,師父,我……我治不好你,對不起,對不起,我治不好您啊……”
平一刀的聲音虛弱,但言辭卻越發鋒利,他已然下定了決心,就硬起了心腸,不允許自己退縮,更不允許徒弟退縮:“你是此地唯一的醫生,你是唯一一個有希望治好我的醫生,當你行醫天下,見到病人膏育、幾乎已經無法倖免的病人,都會說一聲你治不好,轉頭就走嗎?病人遭受病痛之苦.絕望悲傷,不想死去,想要活下去,當他生命垂危之時,家人、財富、權勢都不足為憑,他生命中的最後希望,就掌握在醫者的手中·····一個病人最後的希望握在你的手中,你要理也不理,轉身就走嗎!”
司馬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可我治不好啊!我有什麼辦法!我的醫術有限!醫生也是人!醫生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啊!”
“但醫生不能永遠都做不到……但醫生總有一天能夠做到。”平一刀的聲音變得柔和,“現在,拿起你的刀,萍兒,這是師父最後的遺願,我要你堅持到最後一刻,拼盡全部的努力,在你的病人放棄之前,絕對不能放棄,我要你記住今天,記住你此刻的心情.記住你所感受到的悲傷.記住你所體驗到的絕望,記住你所做不到的事情……記住你今天拼盡全力之後,所迎來的結果……”
這熟悉的話語,引領著少女回到幾天之前,師父當口斬釘截鐵的話語,此刻歷歷在目,迴響在耳畔,當時,師父告訴自己,告訴天真幼稚、做著一個神醫美夢的自己,學習神刀術的唯一條件,就是下山行醫,直至自己……醫死一百人。
她抬頭,睜開朦朧的淚眼,望著師父那熟悉的面容,她最親的親人,她的第一個病人,他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知道結果如何……失去親人的傷感,無法救治病人的無奈,她將同時體驗這兩種感受,品嚐著最絕望的無力。
然後,她緩緩地拿起了師父所指的那一把刀。
平一刀臉上浮現出了釋然的笑意,輕聲道:“來吧……我們先從手法說起,然後是各個臟腑分佈的位置,孫大俠,老朽奄奄待斃,恐怕受不了疼痛……”
孫朗伸手一指,平一刀身體一震,全身的痛覺迅速遠去,這一刻,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的感覺,卻能以超然的姿態看著自己的弟子,走出醫道的第一步。
遊俠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看了平一刀最後一眼,然後轉過身,伸手抓起了白雪道長,提著他走了出去。
三藏法師望著平一刀,她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此時肅然一禮,然後離開,將最後的時光,留給了這一對師徒。
遊俠醫治著白雪道長的內傷,然後三人就在外面等待,過了很久很久,嚎陶的大哭,終於從地窖中傳出。
孫朗望著澄澈的天空,輕輕一嘆。
天元舊部,又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