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二章 傾訴
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著。
但事情的發展,有時很容易背離初衷,計劃不斷地調整,因為敵人也在不斷地做出改變,當重重迷霧不斷散開,很多事情也會變得清晰起來。
至少對孫朗而言,是這樣的。
撥開迷霧,直指根源。
當忠順王府浮出水面後,當他已經意識到了忠順王背後的那個軍師才是金陵之事的關鍵人物時,他的計劃也隨之做出了調整和改變。
有些事情,已經不是那麼複雜和麻煩了
但有些事情,卻又變得更加麻煩起來。更加麻煩的,是人心。
孫朗一個人回到了榮國府,對於他而言,這裡依然很陌生,他沒有立刻去找薛寶釵和林黛玉,反而自己四處逛了逛。
反正以他的武功而言,想要不被發現,實在是太容易了。
從外院進入內院,從外書房到內家各院,高門大戶,榮華貴氣隱藏在每一個細節之中,賈瑛是在這里長大的。
賈瑛,這個孫朗最熟悉的陌生人,他有著極好的出身,國公嫡子,嬌生慣養,從小就含著金鑰匙出生,年紀稍長之後,家裡的男丁就接二連二地戰死沙場,只剩下他一根獨苗。
於是,他的人生大概就穩了,他會被闔府上下小心周到地寵愛著,連朝廷和皇帝都不會逼他上戰場,他本可以無憂無慮地活下去,可他還是跑了,然後就惹出了很多很多事端,一切的故事,從此開始。
一個天外來客進入了這個世界。
然後,天地逆轉,命運變幻,一切迎來了難以預料的改變。
原本只是地球上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生命,竟然在這個世界成為了舉世難尋的絕世強者與無雙統帥,短短的六年時間,波瀾壯闊的戎馬生涯,在這個世界留下了光輝奪目的傳說。
以自身的奮鬥影響了歷史的進程,這是多麼吼的一件事情。
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帶著這樣的心情,孫朗再看榮國府這番天地,竟然有了一種唏噓和嘆息的情感,他此時只是想嘆息世事之無常,嘆息命運之多變。
一切都是從賈瑛的離家出走開始,賈瑛參加了聖劍計劃,賈瑛通過了重重考核走到了最後,他本應該拿起聖劍、成為新的劍主,然後在元祖之靈的指點下,成為帝國最強的劍聖和最功勳彪炳的名將,青史留名,光宗耀祖,為賈家重新奪得榮譽,讓奶奶以他為傲,告慰九泉之下的親人。
本該如此的,可他死了,不僅夢想成空,還害得另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接他的盤,背他的鍋,接受完全不想接受的人生。
但這個來自異世界的冒牌貨不僅沒有被血腥的殺戮和精神的衝擊打垮,反而咬著牙熬過來了,不僅如此,還做到了賈瑛做不到的事情,功勳彪炳,名垂青史,他做到了賈瑛所渴望做到的一切。
可他畢竟不是賈瑛,所以他在最後一場戰役中遭遇了卑劣的背叛,安排這場背叛的人,就是當年將他召喚而來、逼迫他為這個世界而戰的王八蛋們,他們的罪過百死莫贖,這血仇傾盡四海之水也難以洗刷。
但天理昭昭,因果循環,大荒山時的孫朗,已經不是八年前剛剛被召喚而來的凡人,所以可恥的背叛沒有得逞,他不僅活了下來,也給予敵人以沉重的代價,沉重到足以比他們後悔一輩子。
如今,他手中有一枚鑰匙,一枚開始動盪亂世的鑰匙。
帝國已經無法製造帝兵了,他知道,因為就是他幹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后土的弱點了,成也帝兵,敗也帝兵。
以少府如今的庫存,也許再過幾年,武舉再進行幾屆,朝廷就無法再給新科武進士配發帝兵,以后土如今的國際聲望,以各國對后土武舉的關注程度,恐怕在消息傳開的第一時間,常駐帝都的各國使節就會獲悉此事,引發其餘四大國的無盡遐想,引發國內的人心動盪。
而如果孫朗願意,他完全可以加快這個進程,想要多快,就有多快。
風水輪流轉,天道好輪迴。八年前惶恐不安地打量這個世界的那個人,八年前那個曾經被肆意擺弄、粗暴干涉命運的悲哀棋子,如今已經有了掀翻整個世界的力量……當初,有誰能夠想到這個。
尤論是死去的賈瑛,還是將孫朗召喚而來的那些人們,乃至於皇帝,大荒山的將士們,死去的白羽威,誰能想到這個。
這一切,都是源自賈瑛的出走。
就這樣,一個人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然後這個人又改變了一群人的命運,他們互相干涉,命運彼此交織,隨即,世界因此而改變。
孫朗輕聲地嘆息。
此時此刻,他突然有了一絲明悟,八年前那個懦弱茫然、背負著不屬於他的沉重命運的少年,如今,已經站在了又一個命運的節點。
他將手輕輕地按在了心臟上。
這次的敵人……究竟是誰呢?
“夫君?”
就在這時,一道訝然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怎麼在這裡?”
孫朗早已經感知到了來人的接近,只是這腳步聲很熟悉,所以沒有躲開,他抬頭一看,果然是寶姐姐。
他笑了笑:“一時興起,四處走走。”
薛寶釵咬了咬嘴唇,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按照設定而言,他們倆如今還在打冷戰,她惱夫君事事瞞她,從不坦誠相告,說是夫妻,卻總有疏離,她以女孩子那敏感的直覺察覺到了某種事態的變化,並從張銀落她們那邊感受到了十足的威脅。
她甚至察覺到了某種她不敢細究的事情。
因為她害怕再一次地失去夫君……兩年來的刻骨銘心,兩年來的生離死別,那深入骨髓的孤獨與冷寂,是這個世界上最折磨人的毒藥。
她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於是她發脾氣了,這是她與夫君結識之後第一次發脾氣,可發過脾氣之後,夫君的態度雖然發生了那麼一點變化,但兩人之間的關係反而更加尷尬了,就像此時,她看到站在這邊發呆的夫君,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我是要像以前那樣微笑著打招呼,還是繼續擺冷臉呢?
寶姐姐正在為難,孫朗向她招了招手,微笑道:“來,陪我說說話吧。”
薛寶釵先是訝然,然後看到孫朗此時的神情,微微一怔,正經中帶著些許憂傷的感覺……這樣的夫君,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了。
於是她靜靜地走到了孫朗的身邊,點頭道:“好。”
孫朗笑了笑。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繼續說道:“你之前發了脾氣,氣我凡事都在瞞你,說夫妻之間,有什麼事情應該共同面對……這很有道理,我得向你道歉,但我確實不太慣傾訴,不是天生的自閉,而是後天養成的。”
他將後背靠在一道廊柱上,望著藍色的天空,淡淡道:“兩年前和八年前,分別發生了一件改變我命運的大事,那時應該是我心靈最脆弱的兩次,那兩次,我是很想找人來傾訴的。”
“可第一次呢,想要找人傾訴,可周圍的人都不理我,想要說給手中的破劍聽,總被劍裡的破劍靈給打斷,這很正常,臂如你玩遊戲,給角色練級,讓他變強,給他好裝備,恨不得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好讓他能更有效率地殺人,可他受傷時,可他慘叫時,你會管他怎麼想嗎?”
“掉血了?給你治傷。容易死?咱們強化一下體質。多大點事兒啊?”
“甚至還有那種變態,在玩女號時,喜歡故意讓小姐姐受傷,聽她們發出慘叫,譬如那種比較噁心的聲優豚,很變態的。”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而第二次……第二次已經沒有活人了,連破劍靈都沒有了,我只能坐在一邊發呆,自己生悶氣,到最後連路都不會走了,連話都不會說了,連滾帶爬地離開,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走,兜兜轉轉過了好久,這才緩過勁來,連我自己都覺得納悶,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我他媽居然還有個人樣。”
他說得很輕鬆,薛寶釵卻聽得驚心動魄,寶姐姐下意識想要去抓孫朗的手,卻被他輕輕巧巧地躲過,孫朗微笑道:“唉喲,你可別情不自禁,弄成那樣很難搞的,不過別擔心,我會想到解決的辦法的。”
薛寶釵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可我還是想抱著你。”
一一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
孫朗微微一笑,轉移了話題:“好了,以前的事情就不多講了,我雖然不習慣傾訴,但有些事情,還是要學著習慣的,之前不習慣,是沒有人肯聽,現在有人肯聽了,是好事……剛巧,最近發生了很多事情,我想了一圈,心裡有些發慌,總想找人說點什麼。”
薛寶釵雖然暗惱夫君不解風情,但既然孫朗都這麼說了,她只能點頭道:“嗯,為妻聽著呢,夫君說什麼,我都會聽的。”
孫朗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
他望向了寧國府的方向,兩個國公府比鄰而居,寧國府就在隔壁。
然後他輕聲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似道去哪兒了?他在寧國府,守著他老爹,賈詡之前遇到了刺客,受了些傷……”
薛寶釵點頭道:“我聽說了,之前大伯加強了戒備,還派人專門來提醒過,說遇到了刺客,讓我們也小心防備。”
“哦,你知道啊。”孫朗平靜地說道, “這個行刺賈詡的刺客來自忠順王府,這件事情,你應該不知道吧。”
薛寶釵訝然道:“忠順王府?為什麼…...”
孫朗點點頭:“是啊,刺客被我抓到了,我帶他去了金陵府衙,你肯定更不知道,在我和賈似道走之後,又一個忠順王府的人來到了寧國府,他是一個說客,也是全局操盤此事的幕後黑手,馬道婆和王嬤嫩的事情是他一手安排的,王子興之死,王家之前上門,恐怕也是在他背後興風作浪。”
薛寶釵面色微變,這信息量也太大了。
但信息量更大的還在後面。
孫朗輕聲道:“而你更更不知道,這個人去寧國府,是要離間我和賈詡的,他之前已經玩了兩手,通過王子善與王七進行了兩次暗示和離間,離間是雙向的,他已經成功地在我和賈詡之間造成了間隙……而這次親自上門,以我對他的了解,怕賈詡動心,已是十有八九之數。”
寶姐姐大吃一驚。
她這才猛然醒悟——剛剛孫朗,是直呼賈詡之名,不再叫大伯了。
薛寶釵急急道:“榮寧二府本是一體,大伯怎麼會犯這種糊塗?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夫君去解釋了嗎?”
孫朗搖頭道:“沒有什麼誤會,也不需要解釋,他用的是陽謀。”
他氣定神閒,但寶姐姐卻淡定不起來,她心亂如麻,許多思緒混做一團,種種念頭紛至沓來,心裡在恐懼,但卻不知自己到底在恐懼什麼。
或者說,是知道了,卻不敢去細想。
她懷著不安的心情,輕盧道:“那似道......”
孫朗搖頭:“似道也不知道,這種事情,怎麼能讓他知道。”
寶姐姐咬了咬牙:“我去跟大伯說!”
她轉身,但孫朗已經攔在她面前,詢視著她的雙眼,語氣輕而平淡:“不要去,不許去,不能去。”
薛寶釵低聲問道: “為什麼?”
孫朗垂下了眼簾,輕聲道:“因為我不想你去,因為這是一個賭局,因為這是我與自己的戰鬥,是光明與黑暗的交鋒。”
“因為這是繼八年前和兩年前,我的人生的第三次轉折拐點,沒有第一次的無助和慘烈,沒有第二次的絕望和瘋狂,但第三次比前兩次都重要。”
“因為這一次,會是我以自己的意志去看、去聽、去想,然後做出抉擇。”
薛寶釵後退了兩步,顫聲道:“我不明白。”
“那我就再說得明白一些……”孫朗平靜道,“八年前,我被迫失去,兩年前,我被迫得到,這一次,我想親眼看一看。”
寶姐姐搖著頭,事到臨頭,她才發現,自己比想像屮更固執,更不願意接受真相… …因為,這意味著改變,意味著某種令自己不安的變化。
薛寶釵宛如夢囈一般,哀聲道:“我… …我不明白……”
“那我就再明白一點吧。”
孫朗的眼神很平靜。
事實上,在想明白了這場戰鬥的意義後,隱瞞已經沒有必要了。
他說道:“我不是賈瑛,我叫孫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