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章 真相只有一個!
自古以來,欽差辦事的套路,無非是兩種。
第一種是大張旗鼓、打出王命令旗,帶著大隊人馬一路招搖,沿路官員接送,一路跑到辦公地點,請出聖旨,調度官員,開始指導調查工作,一切都按照朝廷的規章制度辦,該雙規的雙規,該殺頭的殺頭。
這叫明察。
第二種則是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或者扮成富家翁,或者扮成行腳商,悄悄摸到目的地,通過給酒館老闆可觀的小費、問神奇的海螺以及找江湖百曉生等方式收集消息線索,暗中觀察,等證據齊全之後,窮凶極惡的反派角色多半就氣勢洶洶地上門了,然後就是拿出聖旨淦他媽的。
這叫暗訪。
古往今來,欽差大臣辦事的手段大抵就這兩種,或以正勝,或以奇勝,套路是萬變不離其宗的,但今天似乎有了意外。
欽差大人賈似道不走尋常路,他單身一個光桿司令上門,居然對著幾個衙役拿出金牌就開始裝逼罵街。
這行為真是太詭異了。
就相當於你是個中央欽定的特派員,來到地方,然後拿著總扛把子給的紅頭文件跟市政府裡幾個看門的臨時工較勁。
且不說別的,太low。
但被賈似道這麼一搞,不管low還是high,總之整個衙門就都被驚動了,最短的時間內,金陵府衙的各個部門都知道欽差大人拿著金牌上門,指名道姓說要見府尊大人,而且語氣不善,來勢洶洶,看起來府尊大人似乎要完——所以這消息傳得更快了。
一些人下意識地生出疑問,畢竟官場是最磨練人的地方,這裡的老油條們都猴精猴精的,不肯輕易相信任何人,這欽差是真的假的?
但有好事者瞧瞧瞄了一眼,認出了欽差大人的身份,竟然是寧國府家的賈似道大公子。
於是大家就哦了,這欽差多半是真的,畢竟人家也是天元戰將出身,戰後雖然掛冠而去,可軍功都是實打實的,而且冒充欽差乃是欺君大逆之罪,他寧國府家大業大的,怎麼會去做這種不要命的勾當。
當下就有好幾撥人去請府尊大人出來相見了。
賈雨村稱病,此時躲在府衙後面的宅院之中。
他今天本來是要去榮國府與王家演一齣雙簧的,沒想到欽差大人從天而降,將原本定好的計劃打了個稀巴爛,而且一道意味深長的聖旨,將他賈大人直接架在了熊熊烈火
榮國府之行迎來了當頭一棒,王家一敗塗地,他也灰溜溜地打道回府,路上越想越慌張,彷彿被水淹沒,不知所措。
畢竟,賣個順水人情是一回事,卷入皇儲大戰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可是天底下回報率最高但也最凶險的事情。
他賈雨村可沒有這等雄心壯志,這南方山美水美,金陵魚米之鄉,明裡暗裡的進項那真是財源滾滾,再撈上兩三年,後半輩子的指望就有了,何必將腦袋拴在褲腰上陪你去搏這富貴?而且看起來,你勝算也不高啊......
於是賈大人就慌了。
他慌得很徹底,就像鴕鳥一般,將腦袋埋進了沙裡,回到府衙之後就囑咐衙役,說自已生病需要休息,別說是見客了,連升堂都不升了,這樣就可以將所有求見的人擋在外面,無論是王家的,還是那誰誰的。
至少可以為他爭取一些時間,將這些事情好好想想。
可他卻無論如何都料不到,欽差大人居然這麼快就來了,而且來勢洶洶,一點面子都不給,就跟打仗似的。
聽到通禀之後,他心裡就咯噔了一聲,徹底地慌了手腳。
他的結髮夫人是糟糠之妻,見識不多,脾氣不小,今日丈夫慌張回來且稱病不出,她就看出了些許不對頭來,但問來問去也問不出個結果,此刻聽到欽差到來的消息,那婦人彷彿被一道天雷劈中,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如殺豬般大喊道:“殺千刀的!事發了!如何是好啊!”
賈雨村本來就極其煩悶,又聽到自家婆娘在這邊狂嚎,不由怒氣盈胸,心中殺意暴漲,恨不得一掌將這婆娘拍個腦漿迸裂。
沒辦法,帝國律例,首重官員節操,拋棄糟糠之妻乃是大罪,若是被御史台的瘋狗得知了此事,那吋真像是狗見到了屎,非得一擁而上不可。
到時候莫說是區區知府,連相國大將也能咬下來——若非如此,這婆娘早就回鄉下餵豬了,這金陵風情,多少如畫女子,哪個不比她強出一萬倍。
他被嚎得不勝其煩,大喝道:“閉嘴!”
知府夫人被丈夫一聲斷喝嚇得收了聲,勉強掙扎起來,牽著賈雨村的衣袖道:“當家的……不,老爺,那欽差收不收錢?我們這些年也有積蓄在此,寧願都將出來,換一個從輕處置,大不了這官兒不做了也罷,老家也有田畝房舍,回去之後也不至於餓死…...。”
賈雨村本來煩躁無比,但看老婆那笨手笨腳的粗鄙模樣,那膚淺的言辭,天真的想法,竟然讓他心中莫名地一軟。
他嘆了口氣,拍了拍夫人的手,語氣溫和了些:“不要慌張,老爺我沒犯事,只是被捲進了事兒……唉,你這婦道人家也不懂......”
知府夫人眼淚汪汪道:“這還不是事發了嗎?古語有云,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今天回來就跟失了魂似的,難道不是做了虧心事?要我說,這官不做也罷,你表面看起來威風,可天子和朝廷,欽差與上官,哪個想要收拾你,你就逃不過去,錢再多、權再大又有什麼用處?”
賈雨村剛想發怒,又想到了如今的棘手現狀,黯然搖頭:“夫人教訓的是……好了,我去見欽差了。”
囑咐寬慰了幾句之後,賈雨村懷著悲壯的心情離開了後宅,畢竟欽差大人這一招太狠了,直接亮出金牌令箭來點名讓你出來相見,那可是如陛下親臨的皇家信物,陛下來了,你不見,想幹什麼?
見到賈似道之後,還沒說話,賈雨村就看到了一口大黑鍋。
這口大黑鍋名為王七,是王家的一位老爺,此時五花大綁、宛如一頭肉豬般躺在公堂之下,雙眼緊閉,但看著好像還有氣。
府尊大人心裡咯噔一下:“大人,這是……意欲何為啊?”
欽差大人笑瞇瞇地拱手:“賈大人這是說的什麼話,本官是來解送人犯的,此人涉嫌捏造謊言、挑釁國公府,差點釀成了王家與賈家火併的大亂,理應收押待審,他當時已經自承罪狀,大人您也親耳聽到了。”
賈雨村也是讀書人,心眼靈活,一瞬間就想到了王七身上所蘊含的麻煩,不禁小聲道:“可大人不是說,要由您親自扣押審訊嗎?”
賈似道瞪眼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本官是欽差大臣,怎麼能知法犯法、私設刑堂?之前將他審訊一二,只不過是權宜之計,想要盡快了解情況,屬於特事特辦,這事兒辦完了之後,自然是要送到府衙收進監牢,按照帝國律例論處了——怎麼,大人有什麼想法嗎?”
媽的,當然有想法了,這廝送到府衙這邊,要是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可算是真正落在你的手裡了。
賈雨村雖然心中甚是不滿,但這話可萬萬不能直說。
畢竟官場上講究一個三拍,即“拍腦袋決策”、“拍胸脯保證”和“拍屁股走人” ,拍胸脯保證時必須喊得響亮,不管你實際行不行,嘴上肯定不能說不行,即使有困難,也要克服困難、迎難而上,永攀新高峰的。
不然呢?你難道要說,金陵府衙能力有限,保證不了人犯的安全嗎?敢這麼說,欽差大人眼晴不眨就能扣下幾個大帽子。
賈雨村心中將王七罵了個通透,可一時之間也沒什麼好主意,沒奈何,只能將心一橫,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一直娘賊,你們要是連招呼都不打就將王七弄死,使我陷入絕境,那我也只好對不起了!
他揮手招來了刑房典吏,吩咐他帶人將王七收監扣押,並且著重叮囑這是重要的人犯,千萬不要出了什麼差池。
孫朗在暗處看著這一切,他瞧見幾名衙役將王七抬了下去,心中淡淡一哂——那姓王的體內已經種下了一道劍氣,屆時只需他心念一動,就能將這位王家的老爺炸成一個血葫蘆。
也就是說,王七即使沒有被滅口,也會在合適的時間暴斃,他的死將成為壓倒胳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將左右搖擺的賈雨村逼到榮國府這一方。
而這邊,賈雨村大人並沒有意識到他已經落入了某個了不得的大人物的套路之中,在派人收押了王七之後,他索性也光棍起來,拱手道:“欽差大人此行,也不只是為了遞交一個人犯吧?”
賈似道欣然點頭:“府尊大人英明,本官此行,是為査案而來。”
怎麼這麼快?難道已經從王七口中得到了什麼關鍵的情報了嗎?但看王七的模樣,也沒受什麼折磨啊……
賈雨村心中一愣,但不管怎麼樣,天大地大,如今在金陵,是欽差大人最大,他老人家想怎麼搞就怎麼搞。
於是府尊大人點頭道:“既然大人有此意,那下官一定配合,敢問大人,我們從何處著手?金陵府衙諸房官吏聽您調遣。”
賈似道言簡意賅:“升堂,派人將史家和王家的人都喊來。”
“遵命……啊?”賈雨村注意到了某個微妙的字眼,“史家?”
賈似道的眼神很無辜:“怎麼了?”
——你說怎麼了?這不是你們賈府和王家打架嗎?怎麼又扯上史家了?
賈大人生出了不妙的預感,似乎事情又發生了某種他所不知道的微妙轉折,他結結巴巴道:“大人……是不是說錯了?”
“沒說錯啊,就是史家。”
賈雨村又慌了: “可……可大人,我們要審理的,難道不是先前王家前去榮國府尋釁的事情嗎?這是王賈二府的爭規,怎麼又跟史家扯上關係了?”
“哦,這個啊,大人你有所不知。”
賈似道的微笑在賈雨村的眼中已經無異於大灰狼的獰笑:“先前本官審理王七的時候,從他的口中得知了一個重大的線索,極有可能與王子興的失踪有關——你看,王家誣賴榮國府謀害王子興,本官想為榮國府徹底洗刷冤屈,那必然也要査到王子興失踪的真相,對吧?”
賈雨村愣愣地點頭。
“而王七交代,說王家有個叫王仁的子侄在前日死於非命,而這兇手呢,依我看,與史家大有關係。”
賈似道一本正經地說著:“為什麼呢?因為這史家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王家眾人的面,將王仁的棺木硬生生地從靈堂中奪走,他們為什麼要冒著得罪王家的風險去搶王仁的屍體呢?本官想來想去,真相只有一個。”
“即,是史家的人殺死了王仁,但卻不小心留下了重大的證據,事後發現了,所以才不惜冒著開罪王家的風險和代價,也要將屍體搶走,就是為了毀屍滅跡、抹消證據!由此可見,王仁的死,與史家脫不了關係!”
欽差大人高聲宣佈道:“所以,要傳訊史家家主!”
賈雨村小聲道:“可這跟王家尋釁榮國府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了!”賈似道瞪眼道,“王家與賈府之事的起因,是王子興失踪,而史家之前來王家搶人,王子興就與史家兄弟起了衝突,作為王家的代理家主,他很有可能已經從王仁的屍體上發現了什麼,所以才會被史家暗中滅了口,並且栽贓到榮國府的身上——這是很有可能的!”
這邏輯是如此有理有據、令人信服,賈雨村竟然一時找不出辯駁的話。
“再者,就算沒關係,本官就不能管了嗎?”欽差大人又將一頂帽子扣了下來,“王仁莫名身死,賈大人不知嗎?史家兄弟光天化日之下蠻橫搶屍,賈大人也不管嗎?你身為金陵父母官,治下出了這種事情,就不聞不問嗎?”
府尊大人吶吶無言。
“你不管,我來管。”賈似道喝道,“還不傳訊史家,讓他們的家主過來?”
賈雨村忍不住說了一句:“不是下官不管,是管不到,這兩年史家崛起,風頭一時無兩,時常不給下官面子,下官也是無可奈何……如今就算是下官下令傳訊,史家家主來不來,恐怕還要看他的心情……”
刷的一聲,萬能的御賜金牌出現在了賈似道的手中,他將這令箭遞了過去:“讓傳訊的官吏帶著金牌去,我倒要看看史家的老頭來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