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六章 騷話簍子
經過了一番商議探討之後,事情初步的基調就奠定了下來。
賈詡說道:“你想得很周詳,總體的方向是正確的,接下來就是隨機應變和見招拆招了……你久經沙場,應該不缺這種急智。”
孫朗笑了笑:“主動權在我們手中,需要見招拆招的是皇帝他們。”
賈詡也笑了起來:“你現在就動身?”
孫朗搖頭:“不,我們晚上回去,這裡還有一些事情要做。 ”
賈詡皺了皺眉頭:“尋找王熙鳳嗎?如今賈家和王家同時盯上了他,這已經是金陵半壁的力量,兩府合力,足以將金陵翻個底朝天,黑白兩道的勢力都為我們所用,如果找不到的話,那加上你,也一樣找不到。”
“我知道。”孫朗答道,“我想看看王仁的屍體。”
賈詡思忖了片刻:“王仁的死很是稀奇,我們從傷口上看出了是女子所為的痕跡,又是王家家傳的武功,王家有這種功力的女子寥寥無幾,其他人都能提供不在場證明,只有王熙鳳嫌疑最大,偏偏她又消失了,所以坐實了她的嫌疑……雖然這事確實有很多離奇之處。”
他打定了主意:“你想看看屍體,也好,你武功遠勝於我們,說不定能從屍體上發現一些我們所發現不了的東西。”
賈詡在原地踱了兩步:“但你的身份和行踪都要保密,如果有人策劃了這一切,那他一定會暗中盯哨所有需要注意的地方,我雖然有辦法帶著你混進去,但如果敵人有心,肯定能夠發現你的踪跡。”
孫朗說道:“我自己來想辦法。”
賈詡看了看外面:“那好,我在這裡待的時間已經夠久了。如今王仁身死,王熙鳳失踪,賈家與王家都為之震動,如今牽扯了王仁命案與榮國府安危的王熙鳳不見踪影,兩家都要找到他,我這次回來,就是安排謀劃,策動寧國府的力量來尋找失踪的王熙鳳,不能再拖了。”
孫朗問道:“榮國府怎麼樣?”
“這兩年老太太年紀大了,賈府權力已然下放,王熙鳳精明強幹,經驗豐富,又討老太太歡心,還是年長的嫂子,所以掌管著賈府的大權,是榮國府的主心骨,她這一走,自然生出許多動盪,畢竟是一群女子。”
他嘆了口氣:“薛寶釵和林黛玉遠在北方,可以依靠的人又少了兩個,幸好你妹妹探春是個精細人,在混亂時挑起了大樑,之前還真是小看了她,三姑娘的精明能幹絲毫不在王熙鳳之下,只是平時語言安靜、性情和順而已。”
孫朗點頭道:“那就好。”
“一點都不好。”賈詡看了他一眼,“大丈夫志在四海,但也要顧家,孤兒寡母撐起這個家來有多難,你以為王熙鳳和賈探春她們願意出來拋頭露面?還不是因為家裡沒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你之前隱姓埋名也就罷了,如今既然已經現身露面,還是儘早接過家業,讓她們安心。”
他之前是以平等之姿與孫朗討論造反大業,是一碼歸一碼,如今論起私事,他是長輩,在這種事情上提點教育侄兒兩句,是天經地義的。
只是賈似道又聽得暗自叫苦……他每次聽到父親說出類似的話時,心裡就慌得要死,生怕父親那句話說得重了,挑動了兄長心中的某根弦,又使得他狂性大發、大鬧一場,弄得一發不可收拾。
但孫朗還是保持了最大的克制。
他不動聲色地笑道:“大伯說的是,我記下了。”
一一哦哦哦哦哦哦哦,來了來了!兄長的“虛心接受、死不悔改”之術!
賈詡畢竟與侄兒沒見幾次面,不知道這小兔崽子早已經練就了一張厚臉皮,以前在軍中做了出格的事兒或者搞出了什麼大新聞,在面對申斥的時候,他就會裝出這副虛心接受的嘴臉一一轉頭還是我行我素。
他見侄兒“服軟”,方覺滿意,伸手拍了拍孫朗的肩膀,又瞪了一眼神色古怪的賈似道:“我要去安排事情,這小畜生知道王家的所在,你要去看屍體,就讓他帶著你悄悄前去……這小畜生,我就交給你了。”
賈詡的語氣很是平靜,沒有一絲感情波動,他也是不善表達自己感情的父親……雖然這樣的行為,已經等同於託付了。
就像他之前所說的,如果孫朗事敗,總能夠帶著賈似道遠走高飛,為榮寧二府留下血脈,總不至於讓賈家絕後。
賈似道低聲道:“父親……”
孫朗點頭道:“大伯放心。”
等賈詡離開之後,孫朗與賈似道沿著來時的方向,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寧國府,重新穿戴上了遮掩身份的斗篷。
賈似道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孫朗走著走著,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賈似道點頭道:“是……之前兄長與父親定計,我只能在一旁聽著,什麼忙都幫不上,父親……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孫朗淡淡道:“你幫不上忙,是因為你的心態沒有轉變過來,你依然相信王熙鳳不是兇手,不能把她當成敵人來看,所以無法揣測她的行為模式,這倒是與個人的智力無關,只是由於心性。”
他擺了擺手:“你以為謀士是什麼?坐在椅子上搖著一把羽毛扇閉目意淫,一道靈光閃過,就是一條驚天動地的妙計?錯了,謀士思考的過程非常枯燥繁瑣,是從大量的信息中找到有用的信息,換位思考,建立模型,完善思路,最終得出正確的結論,我之前與你爹做的,就是這樣的事情。” “所以無法轉變心態的你,確實不能在這事上幫到什麼忙。”孫朗看了看低著頭的賈似道,“但你也不必太過失落,你父親是愛著你的。”
賈似道低低道:“哦。”
孫朗伸手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我認真的。”
堂弟似乎有點懵:“什麼?”
“唉。”孫朗嘆了口氣,“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你一定想知道白家堡發生了什麼。在那場戰鬥中,白振明與白羽威先後死去,我一直覺得,白振明的死亡與臨終的遺言成為了白羽威重新振作的影子……”
然後,他開始向賈似道講述關於白羽威父子的故事。從懷川開始,到白家堡,然後是接二連三的事變。
“毋庸置疑,白振明很愛他的父親。”
孫朗說道:“發現父親已經無法為自己提供蔭庇,他毫不猶豫地挑起了保護父親的職責,他為此向我下跪求饒,甘做走狗,拋棄了所有的尊嚴和驕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他是白家的家主,也是白羽威的兒子,他只為這兩個身份而活,是非和善惡一點都不重要。”
“他是個好兒子,可也是個王八蛋。”
在發現我們將他父親送回來之後,他第一反應竟然是生出殺機,想要將我們滅口,估計是害怕我們將白羽威瘋掉的消息傳出去。”
“他沒有統合白家的手腕和魄力,無法令偌大的白家堡上下一心,他被天策府虛假的許諾所打動,高估了他自己,也小看了我,他想要反水,結果被我打了個落花流水,他那滿身血污瘋瘋癲癲的絕望模樣,真是得其所哉。”
孫朗沉默了片刻,似乎又回憶起當時的場景,然後他對賈似道說:“可他密謀背叛的時候,他圖窮匕見的時候,他狗急跳牆的時候,心中一直都牽掛著他的父親,以至於最後蓐收現身,整個白家堡天崩地裂猶如末日,所有人在倉皇逃命,他卻不管不顧地去尋自己的父親,最終死在了他爹懷裡。”
“他臨終前說了很有意思的話。”
“他說,他父親沒有把他教好,他父親給他請了很多老師,卻沒有教會他一樣東西,所以他將白家給弄沒了,將所有的事情搞得亂七八糟。”
賈似道好奇道:“什麼東西?”
孫朗淡淡道:“英雄…… 白振明說,自己那英雄般的父親唯獨忘了教導他的兒子成為英雄。白振明不是英雄,所以無法像英雄那樣行事,所以他見了我們想滅口,所以與我虛與委蛇,所以變節於天策府的誘導,他只是個中庸之才,是個兢兢業業的守成家主,最終什麼都沒做成,什麼都失去了。”
“他死前一定在想,如果父親處在他的位置,肯定會比他做的更好,他父親終究沒有將他教導成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這是他的遺憾,也是白羽威的遺憾,白老頭在那一刻一定幡然醒悟,他對兒子虧欠良多。”
孫朗停下了腳步,轉身看著賈似道,平靜道:“但你們不是這樣。”
堂弟下意識地驚訝道:“什麼?”
“你父親將你教導得很好,你們不會有這樣的遺憾。”孫朗伸手拍了拍賈似道的肩膀:“別看他這樣,他很在乎你的,所以會想辦法把你送到我身邊,在確定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你之後,他就沒了後顧之憂,白羽威對兒子疏於管教,以至於讓白振明歪到了這種地步,但你父親卻一直用心地教導著你,所以你一直是個好孩子。”
賈似道愣了一下,臉慢慢地紅了起來,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他媽還害羞的,真噁心。”
孫朗有些嫌棄地皺了皺眉:“總之,就是這樣,你父親深愛著你,我想你也如此,所以,話不要憋在心裡,要對他說出來,不要像白振明那樣……他如果早有勇氣說出那番話,也許事情會有所不同。”
他沉默了片刻,平靜地追加了一句:“也別像我那樣。”
賈似道心中一震,他抬起頭來,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有些悲傷道:“兄長,你……”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情,所以有些多愁善感,尤其是之前還憶苦思甜過,所以越發懷念以前的事情了。”
孫朗語氣平穩,聽不出什麼感情波動,因為所有的悲傷早已經埋藏在心裡,曾經的痛哭與思念,早已經淡化在時光之中。
賈似道大著膽子,輕聲道:“兄長… …您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呢?”
孫朗沒有說話,當賈似道開始提心吊膽並隨時準備道歉的時候,孫朗才說道:“……其實,記太不清了。”
他一邊走路,一邊說道:“他是個普通人,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有優點也有缺點……小時候將父親當成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天神,成長時漸漸有了自己的主意,所以會發生衝突和摩擦,後來漸漸長大,發現父親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也有做不到的事,而那些事情,我知道,我能做到。” “所以會有成就感,所以會在父子關係中漸漸佔據上風,心態也會變得悠然……”孫朗低笑道,“有一種風水輪流轉的得意,會很滿足。”
“而現在,一切都已經隨風消逝了。”
他平靜道:“等到終於接受了現實、從無盡的思念中掙脫開來之後,我已經認識到,我回不了家了,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唯有失去之後才會追悔,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可笑的地方。”
“直到那時,我才牢記了他們的好,忘記了他們的缺點,忘記了他們不好的地方,只是惦記著他們,思念著他們……但記憶和情感會欺騙你,當你忘卻了他們的缺點和不好的地方,他們的影子,也會隨之變得模糊和不真實。”
“只剩下了一個模糊的形象……充滿了溫暖和愛,光耀萬丈,卻看不清。”
孫朗輕聲道:“很諷刺啊,我牢牢地記憶著我的家鄉的很多事情,正經的東西也好,不正經的東西也好,有用的東西也好,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好,這些我都努力地回憶和記憶著……”
“但唯獨,我卻無法記住爸媽的模樣。”
賈似道眼圈一紅,淚珠在他眼眶中打轉……他真真實實地了解著兄長的悲傷與遺憾,為他的傷感而傷感。
他深吸了一口氣,鄭重道:“兄長……一切會好起來的,他們一定希望你能夠永遠平安與幸福,所以,你可以重新開始,組建一個幸福的大家庭……”
“……”孫朗面無表情道,“你什麼意思?”
賈似道茫然道:“什麼什麼意思?”
孫朗語氣複雜道:“……你一邊說要讓我重新開始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一邊用狗爪子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是在暗示什麼嗎?”
賈似道愣了一下,似乎會錯了意,露出了溫暖的笑:“我當然會幫你的。”
一一上條基佬粉碎拳。
一一用愛的鐵拳打破弟弟的耽美幻想。
一一大概。
賈似道正在真情流露,冷不丁吃了一拳,整個人弓成了蝦米軟倒在地上,一臉茫然與不解:“又……又怎麼了?”
孫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騷話簍子。”
“......”
再次領教了兄長的喜怒無常的賈似道無奈地爬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著前方兄長的背影,無可奈何地一笑。
兄長還是這樣的……不坦誠啊。
不過沒關係,一世人,兩兄弟,我會一直陪在他身邊的。
還有。
父親啊……
他想起了兄長之前的話語,想起了白家父子的事情,想到了兄長最後的叮囑,賈似道將這事記在了心裡。
也許得找個時間,與父親好好聊一下了。
不過現在,他快步追了上去,喊道:“兄長,不是那條路!”
賈似道在金陵長大,對金陵的一切了然於心,與賈家同為四大家族的王家,他自然也很是了解,很快就帶著孫朗抵達了王家的府邸。
王家的宅邸,其氣派程度與寧國府一般無二,同樣是高牆大戶、顯貴人家,平時門庭若市風光無限。
只是今天的空氣緊張了些,肯定是因為王仁的命案,門前站崗的人比寧國府多了不少,四下院牆處都有人在巡邏走動,戒備很是森嚴。
畢竟兄妹相殘,妹弒其兄,足以成為震動家族的大事,對於自尊心極強的驕傲的豪門世家來講,更是極其丟臉的破事,萬萬不能向外聲張。
他們一邊要搜尋王熙鳳,一邊也得死命封鎖消息,至於慘死的王仁,估計要對外宣稱暴病而亡,然後早早下葬了。
孫朗看到了這陣勢,皺了皺眉,本來打算將賈似道也一起帶進去的,但戒備森嚴至此,帶一個人潛進去的難度就大了很多。
賈似道也看出了兄長的為難,低聲道:“兄長自己進去吧,我在外面等著,反正我對王家也不是很熟悉,帶路也只能帶到這裡了。”
孫朗想了想,說道:“那我進去看看,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
賈似道渾然不知被佔了便宜,點頭道:“兄長自去,我在此相候。”
孫朗點頭道: “乖,回來時給你帶幾個橘子。”
一一為什麼是橋子?又說莫名其妙的話了,這兄長,還說我是騷話簍子,我看明明是你。
賈似道心中腹誹,然後四下張望了一番,發現了一處路口,道旁有遮陰綠樹,人流較多,待在那裡也不顯得突兀:“我就在那裡等。”
孫朗說道:“好,那我去去就回。”
他從兜里摸出了一枚手雷:“穿雲箭沒了,拿這個湊合湊合,如果有什麼變故的話,就用這個玩意兒。”
孫朗當年在軍中就以喜好離火火器而聞名,趁著職務之便,他勒索和收取了很多來自離火之國的槍銃器械。
而賈似道作為其弟,也接受過來自兄長的愛的教育和嚴格訓練,各色離火器械,賈同學在無數次打靶中已經很熟悉了。
一一對了,順便一提,他是靶。
一一躲彈幕和接子彈是一名優秀武者所應該必備的技能。
賈似道接過了手雷,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兩年多了,他甚至有點想念這鐵疙瘩裡面的鋼珠了。
孫朗陰惻惻地笑了起來:“既然這麼懷念,以後我們換熾天使試試。”
賈似道一臉哀怨地望著兄長離去。
他將手雷攏在袖子裡,從容地來到路口那邊的樹下,抱劍而立,擺出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酷模樣,他有賈府的令牌,又有父親剛剛寫的手令,哪怕遇到前來盤查的人,也盡能應付過去。
他閉目養神,靜待著兄長歸來,獨處不是壞事,他可以將今天發生的事情好好捋一下……他還是年輕,今天發生的事情讓他有些招架不住,遠不如父兄那般淡定和平靜,畢竟他見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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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糾結成了一團,背後隱藏著巨大的迷霧,似乎有人在暗中牽動著這一切,陰謀籠罩向賈府,也很有可能指向兄長。
一一他絕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賈似道睜開眼睛,一道厲芒從眼中閃現,然後他看向了王家的高牆。
希望兄長能發現有用的消息……希望他能一如既往地戰無不勝。
賈似道收回目光,剛想繼續閉目養神,但下一刻,他的神情猛然一震。
“哎喲,王家這是怎麼了?這麼多人?”
“聽說是王家嫁到榮國府的一位少奶奶,殺掉了她的兄長,然後逃之夭夭了,這大戶人家是非多啊,不知隱藏著多髒的勾當……”
“小聲點……老傢伙,這話也敢在這裡說?當心被聽到了,抓到巷子裡扇你的耳光。”
“屁,這是我之前在坊裡聽到的,足足有十幾個人都知道了這事,如今怕是傳得更遠了,王家再霸道,他打得過來嗎?”
“你少說兩句吧,我們換條路走!”
賈似道吃驚地望著那邊,只見兩個身體還算健碩的老人念念叨叨的,向著另一條路走去。
他下意識地轉頭,望向了王家的方向,不禁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兄妹相殘,這對於自詡治家有方的王家來說,無疑是一件丟臉的大事,他們就是腦袋被門擠了,也不會將這種事情宣揚出去。
所以……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又在散播流言?
賈似道眼神閃爍。
兄長,這金陵的水,似乎比你想像中的還要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