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五章 賈詡,定計
賈似道一直在旁聽。
因為這裡根本沒有他說話的份兒。
但一路聽下來,父親講的東西實在太過離奇,他實在忍不住,失聲道:“鳳姐姐?難……難道這一切都是她……”
賈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對兒子的浮躁感到生氣。賈似道下意識地往孫朗那邊挪了一步,膽子壯了些許,硬著頭皮道:“兒子只是覺得有些奇怪……”
孫朗若有所思,聞言點了點頭:“說說看。”
賈似道深吸了兩口氣,平息了起初驚聞此事的震驚之後,冷靜而理性湧上心頭,他緩緩道:“父親的意思,是鳳姐姐封鎖老袓宗生病的消息,又暗中串通自己的哥哥散播流言,事情敗露之後,還殺掉了自己的親兄長?”
賈詡冷冷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是如今的線索和證據都指向這一點。”
賈似道低聲道:“那麼動機是什麼?鳳姐姐為什麼要這麼做?串通兄長散播流言對她有什麼好處?最後甚至還不惜殺害自己的嫡親兄長?”
“手足相殘,是人倫慘劇,王熙鳳不惜做到這一點,一定有不惜殺死兄長也要掩蓋的真相。”賈詡答道,“所以一定要找到她。”
賈似道看了孫朗一眼,大著膽子道:“可父親 !這事疑點實在太多了,鳳姐姐的動機暫且不論,她的智慧和手段您也聽說過的,就算有心使壞,又怎麼會將事情做得這麼明顯,以至於大家用了半個時辰就查到了真相?”
他說到這裡,索性豁出去了,大聲道:“父親大人明鑑!如果這一切真是王熙鳳所為,那我們誰都不會放過她!但如果這一切是有人栽贓陷害… …”
賈詡瞪著他:“那我們不是還得先找到她嗎?”
賈似道張口結舌:“啊?”
孫朗嗤笑了一聲:“你傻嗎?你都能看出來的問題,你爹看不出來? ”
賈似道先是一愣,然後恍然,有些羞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
他畢竟圖樣。
賈詡根本懶得看這個智障兒子,他望著臉色平靜的孫朗,心中暗嘆了一聲一一直娘賊,同樣是生兒子,老子的兒子怎麼比這個差了這麼遠。
孫朗對這種目光很熟悉了,當年在軍中,他經常接受這種目光的洗禮,沒錯,這就是“看著別人家的孩子越看越順眼和羨慕”的眼神。
所以他笑咪瞇地順口安慰道:“大伯,你著相了,其實似道也不差,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的崽子會打洞……哦,錯了,不好意思,不是這句,是虎父無犬子,除非綠……咳咳……”
他差點說漏了嘴,急忙轉移話題:“好了,讓我們來談正事吧。”
賈詡看了看沒個正行的孫朗,想要說幾句,但還是忍住了。
他心中嘆了口氣。
這孩子從小沒人管教,老太太只會寵他,到了軍中,因為驍勇善戰,被一群老帥給寵壞了,根本無人能管,後來他自己也領了將帥之職,越發沒了管束,以至於歪成了現在的模樣……唉……
簡單來講,這娃已經沒救了,現在就算說什麼都沒用了。
他搖了搖頭,說道:“看來你已經明白了,無論真相到底是什麼,王熙鳳確實是失踪了,她身上一定有著我們想要的答案。”
孫朗點頭接道:“此事疑團極大,王熙鳳失踪,大概有三個可能。第一,她事情敗露、畏罪潛逃,第二,她被人栽贓陷害然後滅口,第三……”
賈詡冷冷道:“她被人栽贓陷害,意識到了危險的臨近,也認識到了自己無從辯白,無奈之下,只能果決逃走。”
賈似道說道:“我想……不是第一個。”
“第一個的可能性確實小了些。”孫朗緩緩道,“這活兒做得太糙了,王熙鳳如果是這麼愚蠢的女人,怎麼會當家榮國府?”
賈詡補充道:“說不定這是她故佈疑陣、將計就計,故意布下此局,誘導我們主動洗清她的嫌疑。”
孫朗立刻反問道:“動機何在?”
賈詡也立刻做出了回答:“當然是在一個恰當的時機回歸榮國府,並且以最清白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潛伏於青天白日之下。”
孫朗繼續追問道:“有何目的?”
賈詡意味深長道:“那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兩人對視了一眼,一齊露出了默契的笑容。
他們倆一問一答,理清了事情的可能性,賈詡是百無禁忌的謀者,要考慮到所有的可能性,孫朗已經不會輕易相信,他凡事都要懷疑。
所以兩人對上了電波。
以賈似道的心計與智略,自然也能跟上兩人的節奏,但他所欠缺的,是一顆冰冷而理性的心靈。
他畢竟年輕,又跟在兄長身邊,有些東西沒有接觸,有些事情沒有學到,所以他不會像父兄那樣,將下落與立場不明、很可能被陷害迫害乃至追殺的鳳姐姐置於心台之上,近乎冷血地考慮對方叛逃的可能性。
他知道,在兄長與父親對答完畢、露出笑容之後,兩人的心中已經做好了防備乃至預案,他日就算真的找到了鳳姐姐,他們也不會對其放心。
一一在賈似道心中嘆息之際,叔侄的共謀還在繼續。孫朗說道:“讓我們先把第二種可能性暫且放下,死去的人是毫無意義的,也沒有任何佈置計劃的基礎,我們假定她還活著。”
賈詡補充道:“第一種可能性也不必去管,王熙鳳若是此等蠢貨,她是逃不了太久的,我們先來討論第三種可能……倒不如說,第一種可能性與第三種可以合併來考量,即,王熙鳳的逃跑是她經過周密考量的決定。”
他繼續道:“而且,我們不能只考慮這件事情,我們要考慮其背後所隱藏的意義,因為王熙鳳的下落乃至生死,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
孫朗點頭,這一點他與賈詡早有共識。
“最重要的是王熙鳳失踪背後的陰謀,最重要的這背後有沒有更深一層的人在操縱,最重要的是這場戲中有誰在參與,榮國府又處在什麼位置。”孫朗淡淡道,“在這種時候發生這種事情,著實太巧了些。”
賈詡看了一眼孫朗,事已至此,他不會去抱怨和埋怨什麼,因為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事已至此……只能見招拆招了。
所以他語氣平靜道:“是太巧了,就像你所懷疑的那樣,此事的背後,說不定有朝廷的影子。在賈府掀起波瀾,乃至釀出驚變,無疑會吸引你的注意力,甚至迫使你離開秦州,這樣的話,朝廷就有機會趁虛而入、干涉白家堡,從而扭轉劣勢,化被動為主動。”
孫朗淡淡道:“這是最壞的情況,希望不是如此。”
賈詡望著孫朗,猶豫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心:“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拿住了皇帝的那塊軟肋?這調虎離山的計策小心翼翼、束手束腳,簡直充滿了小家子氣,當今聖上是殺伐果決、當斷則斷的君主,以前做事從沒有這麼憋屈過,你到底做了什麼,讓他如此顧忌?”
孫朗微笑道:“大伯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賈詡微微點頭:“你是有主見的孩子,所謂兒大不由娘,更何況是我這個伯伯,你要做什麼,賈府都無力干涉,只能盼你行事之前,想想寵你愛你的老太太,想想闔府滿門老幼,想想袓宗的家業,想想賈府的後繼……”
賈似道心中暗叫不好,立刻跳出來打圓場:“父親,兄長知道的。 ”
賈詡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你知道個屁!”
這就有點指桑罵槐了,訓不了翅膀硬了的侄兒,只能拿自家的兒子拐彎抹角地撒氣一一真是太可憐了。
孫朗看了一眼慘兮兮的賈似道,語氣平靜道:“大伯不必太過擔心,你看如今皇帝的忌憚與束手束腳,就應該知曉如今的形勢,你應該安心才對。”
賈詡苦笑了一聲一一他媽的,安心個屁,你做的是把腦袋別在腰帶上的勾當,敗了就要夷平九族的,誰能放心下來?
但他什麼辦法都沒有。
勸不動,拉不動,打不動,即使是算無遺策的智者,也有無力回天的時候,這根本就不是智略和口才能夠做到的事情。
“賈府已經被你架在戰車上了,再說這個有什麼用? ”賈詡嘆了口氣,“好在你武功之強,似乎更勝往昔,那我就放心了。”
“這天下之大,即使強如后土,也無法一手遮天,你的武功、才幹、功績、身份和名聲都在那裡,在金木水火四國之中都會備受禮遇,將來真的有了最壞的情況,你們兩兄弟總能有個去處……是在國外延續後代、繁衍家族也好,是積蓄力量捲土重來也罷,總不至於斷絕了袓宗的血脈。”
賈似道低聲道:“父親……”
“既然沒了後顧之憂,事已至此,就大幹一場吧。”
賈詡對兒子的低語充耳不聞,他望著孫朗,露出了重逢侄兒之後的第一次的由衷的笑意:“鳥盡弓藏,狡兔死而狐狗烹,重臣名將不得善終,君王猜忌殺人,一腔熱血成就帝王自私的社稷,這是青史第一不平之事,況且還斷了賈家光耀門楣的中興之路,皇帝既無德,我們也不必愚忠,欺負我們賈家的人,這筆賬,即使是皇帝,也要讓他還回來。”
這話雖輕,但卻擲地有聲。
這是表明立場,是寧國府的當家人對孫朗所做出的承諾,是權衡利弊之後的選擇,是忍無可忍、事已至此的奮起反擊,也是族伯對侄兒所說的話。
誰欺負了你,我們幫你揍他。
賈似道連忙低下了頭,不敢去看自己的父親,也不敢去看兄長的表情。
父親的話語讓他心中振奮,讓他熱血沸騰,若是前幾日對他說了這種話,他非要高興地跳起來不可……可現在不一樣了。
父親不知道真相。
父親不知道,兄長其實並不是兄長,他與賈府沒有任何血緣的關係。
如果父親知道了……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他不敢想像。
這真是天下第一等讓人為難的事情了。
片刻之後,孫朗嘆息,他的語氣有些奇異:“我本來沒這個打算的,也沒想讓賈府捲進這件事情之中,更沒想著借助賈府的力量。”
智者往往理性而鎮定,喜怒不形於色,不會將自己的情緒過度表露在外,賈詡剛剛那番話原本擲地有聲,換個個人情感濃烈的演說家,非要講得讓人熱血沸騰、心情激盪不可,可他偏偏說得不溫不火。
所以賈詡此時也沒有表現出什麼激動之色,只是淡淡一笑:“你畢竟還是個孩子,有時想法太過天真,要知道在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有些東西,不是你想撇清就能撇清的。”
他負手走了幾步,緩緩道:“無論你做了什麼,無論你說了什麼,你身上永遠都有著賈府的印記,這是你的出身,你的家族,無論你自己破門出戶,還是我們主動與你劃清界限,甚至於我把你綁了獻到京師,全都無法改變這一點,在君王眼中,在天下人眼中,你終究是賈府的一員。”
賈似道的心臟已經提到了嗓子眼裡,偏偏這時候說什麼都不行。
他非常害怕兄長又像那天晚上一樣來個大暴走,楸著父親再講一遍過去的事情,然後又將事情弄得一發不可收拾。
但孫朗只是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展顏一笑:“是這樣啊……”
賈詡奇道:“怎麼?”
“只是若有所思、略有所得,彷彿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孫朗平靜道,“不管怎麼樣,讓我們先把皇帝懟一頓吧。”
賈詡很快進入了狀態一一他之前的話,與其說是入夥宣言,不如說是投效了,畢竟形勢如此,無可奈何,這邊還是自己的侄兒,不幫他幫誰?
幫皇帝是沒用的……他早已認清了皇帝的面目,事已至此,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打消君王的猜忌和殺機了,既然如此,不如給他來一記狠的。
所以賈詡以謀士的角度說道:“造反是大事,要徐徐圖之,不能急於一時,得步步為營,我不知道你這個反究竟要造到何種地步,但不至於是小打小鬧,既然已經與皇帝勢不兩立,那就要一口氣走到黑了,既然如此,造反的目標,最起碼也要將皇帝趕入深宮、令聖旨不出宮門。”
一一哦哦哦哦哦,說出來了!父親面不改色地說出造反兩個字了!態度轉變得好快!已經毫不猶豫地以反賊自居了!
一一而且太可怕了!什麼叫最起碼啊!最起碼把陛下趕進深宮?這是最低的預期?父親你還想幹什麼啊!還有多麼可怕的高要求啊!
賈似道在心中腹誹,令他無力吐槽的是,兄長居然也連連點頭,以示同意一一好吧,以兄長那膽大包天的光棍性子,心裡想的肯定不只是將皇帝趕進深宮,他心裡肯定在想更加狗膽包天的事情……
幸好,兄長和父親都是理智的人,知道事有輕重緩急,並沒有幹出一時興起席地而坐大談造反經的可怕之事。
孫朗說道:“這事以後再說,如今最重要的,是解決賈府暗中隱藏的危機,查明真相,該拔釘子,就拔釘子,該殺人,就殺人。”
賈詡點頭道:“不錯,要先解決後顧之憂。賈府財力雄厚,與四大家族一起把持金陵,江南世家盤根錯節,我們的影響力能夠散揺到整個夏州,將金陵整頓好,會給你帶來進一步的助力,你雖說要跟皇帝打擂台,卻不是孤身一人,因為君臣從來不是一體,想要遏制皇權的,除了你之外還有很多。”
孫朗冷笑道:“我知道,大家都在搖旗吶喊,恭請我去沖鋒陷陣。”
賈詡不以為意:“這說明你深負眾望,說明你有足夠的聲望與本領,能讓大家押寶和信服。凡事都有好壞兩面,帶頭衝鋒,那是領袖才能做的事情,你做成了,就是當之無愧的帶頭大哥,這是挑戰也是機遇。”
孫朗臉上的嘲諷之色漸濃:“前提是,在打皇帝之後,我能夠壓服他們,防止他們過河拆橋、竊取勝利果實。”
賈詡淡淡道:“這很難嗎?”
“不難。”孫朗的語氣轉冷,“因為我不會被同一塊石頭絆倒兩次。”
“確實不難,只要我們早做準備,早做防備。”賈詡點頭,“從現在開始做也不晚,安定賈府、統合金陵乃至會盟夏州,我們要積蓄力量。”
一切就從賈府開始,就從王熙鳳開始。
兩人對視了一眼,智者的時間再度開始。
“王熙鳳。”孫朗起了個頭,“事情的一大突破點,在王熙鳳身上,我們之前已經做出了假定,假定她沒有死,而且沒有做出愚蠢的行為,她的失踪是她主動選擇的結果,無論她的目的是什麼。”
賈詡接道:“既然主動選擇逃離,那就說明了一件事情,不論出於何種動機和目的,隱藏在暗中的她,肯定在等待機會,等待歸來的機會。”
孫朗提問道:“既然想回來,為什麼要跑?”
賈詡答道:“因為所有的證據和線索都對她不利,無論是不是她做的,就嫌疑而言,她都是最大的,她如果不逃,人證物證俱在,一定會被捉拿審訊,我想,這應該就是最害怕的地方。”
孫朗沉吟道:“假設她是被陷害的,那說明她已經意識到了危機的臨近,換言之,她覺得如果自己被扣押審訊,一定會有性命之危,所以才會逃。換而言之,她已經意識到了危險的逼近,也肯定知道這危機的源頭是什麼。”
賈詡同意:“不錯,假定她是被陷害的,所以無奈逃脫,既然如此,她肯定心有不甘,無論是出於冤屈憤懣,還是出於對榮國府的歸屬和記掛,她一定不會就此隱姓埋名,她肯定在蟄伏在暗處,等待著一個機會。”
孫朗似乎想到了什麼,他眼前一亮:“什麼機會。”
賈詡想也不想,直接說道:“當然是洗刷冤屈、力挽狂瀾的機會。”
孫朗繼續追問道:“那為什麼要逃,為什麼當時不留下申訴冤情?”
賈詡答道:“因為她不信任,因為她害怕,因為她知道我和榮國府保護不了她,因為她知道一旦被軟禁,她隨時都有可能被奪走性命,也唯有如此,她才決定逃離,哪怕要背負殺兄和不忠的罪名。”
孫朗的語速變快了: “那已經藏起來的她在什麼情況下會再度現身?”
賈詡望著孫朗,眼神明亮起來:“除非有人能夠保證她的生命安全,她也足夠信任那個人,除此之外,那個人也有立場和能力掃清魑魅魍魎、還榮國府一個朗朗乾坤……在這種情況下,她才會現身求助。”
孫朗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是我。”
“沒錯,是你。你戰功赫赫、武功高強,你是她所疼愛的弟弟,你是榮國府的繼承人,榮國府是你的家,只有你有能力和立場挽回賈府的頹勢,也只有你才能讓她信任,只要你出現,她一定會現身。”
賈詡平靜地加上了前提條件:“只要她是無辜的,只要她是被陷害的,那她在聽說這個消息之後,肯定會現身相見、求你為她查明真相的。”
在賈似道惴惴的目光中,孫朗語氣平靜:“如果不是無辜的呢?”
“王熙鳳不是傻瓜,她將事情做得這麼糙,如果不是無辜的,那就是一個精心策劃的苦肉計,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同樣也在等待,等待你,等待一個能夠光明正大潛伏在你身邊的機會。”賈詡面無表情道,“結果是一樣的。”
孫朗笑了起來:“所以,我要出現。”
賈詡也笑了起來:“但你離開秦州,正中朝廷下懷。”
孫朗的笑容同樣歡暢:“那我肯定不會讓他們這麼舒坦。”
兩人對視了一眼,齊齊笑了起來。
既然已經分析出了前因後果,洞察了秋毫,判明了敵方大體的套路,那麼,就應該針鋒相對、開始佈局了。
孫朗說道:“讓我們先在秦州搞點大動靜,牽一牽老皇牛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