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九章 賈詡
暖風熏人,輕風流水,這裡是帝國心腹,江南夏州。
夏州是膏腴之地,天下水鄉,其地利擁兩江豐美水土,北接中央漢州,東臨姑射之海,是帝國一等一的富庶之地。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既然有錢,人口就多,人多了就愛扎堆,人多了也容易出裝逼犯,所以江南之地自古就名士輩出、世家並起。
也只有富庶而柔美的江南才有心思孕育文氣,所謂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如今江南世家大多都是詩劍傳家,講究君子之風,對浪漫優美的文人之學也頗多推崇,行事彬彬有禮,無論何時,都優雅而從容。
相較之下,北方被風吹大的殺胚們就直接多了,遇事不決,素質三連。
帝國公認,夏州是南方諸州中最為富庶之地,自然而然的,夏州有江南最鼎盛的文氣,也有帝國最優雅的世家。
傳承千載、詩劍傳家的古老望族隱居在風景如畫的山水園林之中,優雅美麗的千金閨秀倚在繡窗前驚鴻一瞥,這一切美好的幻想繚繞在小橋流水的煙雨空濛之中,是時下帝國對南方最浪漫的幻想。
所以說,夏州實際上承載了很多人的南方情結。
夏州是帝國九州中最富庶的地方,夏州有帝國最優雅的世家。
夏州一州之地,下轄諸多郡府,園林第一,山水第一,才子第一,繁華第一,各郡府有各郡府的好處,古老的名門與華貴的望族如星羅棋布般坐落其中,以其厚重的底蘊共同撐起帝國南方派系的聲勢。
說到夏州,實在有很多可以說的,在諸多名城大府之中,有一個地方不能不提一一那就是金陵。
夏州是帝國最富庶的州省,夏州有帝國最優雅的世家。
而金陵,則是有夏州最富庶的世家。
金陵四大家族,賈史王薛,連絡有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合力盤踞在金陵一地,同進同退,俱有照應,他們幾乎把持了整個金陵府,產業輻射向整個夏州,涉及紡織、糧食、漕運等諸多領域,財力極其雄厚。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一一傳唱於金陵的歌謠雖有誇張,但依然反映出了四大家族的顯赫財力。
但正如萬物皆有命運,冥冥之中,定數早注,凡事都有盛有衰,金陵四大家族如今雖然依舊如鮮花著錦般繁盛,但疲敝之相已經暗自顯露,問題出在四大家族之首的賈府。
一一戰爭是破壞力極強的怪獸,在它面前,所謂永固的江山,所謂千年的世家,全都如沙子砌成的堡壘,脆弱不值一提。
天元大戰改變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它令承平已久的帝國燃起烽火,令優雅的勳貴踏上戰場,戰場之上,刀劍無眼,眾生平等。
賈府在這場戰爭中幾乎損失了所有男丁,但天無絕人之路,僅剩的血脈在失踪三年之後一舉登上帝國舞台,並且創造了傳奇般的戰果,以一己之力,硬生生地將正在滑落深淵的家族拖了出來。
那幾年幾乎是賈府有史以來最風光的時刻,因為誰都知道,那個才二十多歲的賈府嫡子甚至能在三十歲之前入武殿立閣,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帝國宰輔… …這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五十年大富大貴了。
然而,命運又開了一場大玩笑,這位天資絕世的大元帥竟然無聲無息地死在了大荒山之戰中,賈府一夜之間從最高處跌落下來,那一群孤兒寡母失去了家族的頂樑柱,也沒了最後的男丁,換句話說,榮國府一脈要絕後了。
雖然寧國府依然還有子嗣,但那位元帥的隕落所造成的影響實在太大了,而且更詭異的是,明明他生前聲望如此卓著,但朝廷戰後的態度卻極為冷淡甚至詭異,這由不得人們在心裡犯嘀咕,猜測那位元帥死去的真正原因,連帶著賈家的處境也越發顯得不妙起來。
況且,就算沒有什麼牽扯到帝王的內情,榮國府也撐不了太久了一一那位年高德劭的史老太君就算再厲害,還有幾年可活?老太太死去之後,僅憑那些寡婦和小姑娘,如何撐得住這國公府的門楣?
人性本就貪婪,一念及此,不知有多少鬣狗盯上了風雨飄搖的榮國府,這兩年來,謠言與暗流越來越濃烈。
而這些卑劣的野心家與貪婪的陰謀者並不知道,賈府的處境比想像中還要糟糕許多……這已經不是家道中落的問題了,簡直關乎到生死存亡。
金陵,寧國府,穿過那古舊質樸的園林,越過歲月斑駁的高牆樓宇,書房之中,一個中年人正在書房寫字。
他一身富家翁打扮,帽子隨意放在一邊,正在書案前揮毫……他是個賣相不錯的中年人,鬍子修整得很利索,眼神溫文如玉,看起來人畜無害,沒有任何鋒銳的味道和頤指氣使的架式。
但他是這座寧國府的主人,繼承了國公府的爵位,是這個國家最頂尖的勳貴一一如果僅從爵位上來看的話。
他隨意地揮毫,似乎不是專程要寫字,而是在思考,此時一陣涼風吹過,外面傳來了沙沙的響聲,是樹枝晃動,是樹葉摩擦,即使紮根大地、不動如山,但一陣微風吹來,依然會讓樹枝隨之晃動。
他心中一動,揮筆寫下了一行字。
樹欲靜而風不止。
擱筆,賈詡望著紙上的字,緩緩道:“那小畜生到了?”
門外傳來了平靜穩重的回答:“回老爺,少爺一路不眠不休,乘換快馬,一口氣狂飆至秦州西川白家堡,按照老爺的囑咐,負責護送的人不敢接近,但遠遠看到少爺沿著山路進了白家堡,然後飛鴿傳書復命。”
賈詡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了。”
外面沒了動靜。
賈詡蹙起眉頭,神色有些冷冽,樹欲靜而風不止,這就是賈府如今的現狀。武林中有句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話放在哪裡都適用,有時候事情不會因你的想法而改變,你身在其中,就要為其所製。
“我的好侄兒啊。”他低聲道,“做了好大的事,讓我們都不得安寧,而且,偏偏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這是你早已經料到的嗎?”
微妙的時間點。
沒錯……現在的局勢很是微妙,大戰已經過去兩年,帝國已經從戰勝的狂喜中平靜下來,開始進行戰後的重建與調整。
也就是說,南北之爭,朝堂之辯,利益的再分配,乃至於扶持文官,打壓武權,這些事情已經如箭在弦上,山雨欲來風滿樓。
首當其中的,就是南北之爭了。
大家都知道,地域黑和地圖炮是人類的劣根性,自從帝國大一統之後,南北之爭的基調就定了下來,北人笑南人孱弱,南人嘲北人粗鄙,其中又細分為九州的合連縱橫,朝堂之上各派系的官僚集團咬成一片,十分精彩。
雖說帝國重武輕文,而北方因為各種環境因素,武氣比南方要烈上許多,然而南方卻文風鼎盛,兩相沖抵,雙方力量對比基本平衡,維持著不上不下的均勢……但這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因為發生了戰爭。
天元大戰改變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強悍的外敵與滅亡的危機令整個國家在戰鬥中不斷地調整自我,一切的社會資源與輿論導向都為勝利服務,理所當然地打破了南北之間脆弱的力量平衡。
當武將的權柄和勢力越發強盛,這意味著文官的蛋糕不斷變小,因為國家需要衝鋒陷陣的悍將,需要運籌帷幄的智將,需要一言不合淦你娘的猛將,一切誇誇其談和紙上談兵都會累死千軍,這幾十年來,只會賣嘴的文官不知道死了多少個,在這一點上,作風凶悍狂暴的北人有著天然的優勢。
手握重權的北人大將越來越多,自然也會擠壓南方派系的生存空間。
這是很正常的,畢竟北方崇武而鄙文,南方卻要詩劍傳家,這涉及到效率和專精問題。
一一畢竟人類的精力是有限的,你要德智體美全面發展,人家就是淦他媽的猛學數理化,如果政策變化,考試專考數理化,你不是也傻了嗎?
嚴酷的戰爭環境讓南人發出了文道衰落的哀嘆,但也只能捏著鼻子去適應,幸好這種文武兼顧的教育模式雖然在總體素質上不如專攻武道的北方,但卻能夠培養出頂尖的奇才名將,畢竟這世上總有天資遠超常人的變態,即使在文武兼修之下,也能樣樣精通、所學大成。
當世公認的兵法大家之中,南人倒是佔了大多數,這就是佔了有文化的便宜,他們不僅是武道修為極高的宗師,也是文采不凡的學士,飽讀兵書,熟悉古今戰例,才能將往聖之絕學歸納總結,融會貫通出自己的東西,通常來講,軍中頂尖的南人名將,通常也是兵家四勢中某一流派的集大成者。
一一當然也有例外,譬如那位賈大元帥,他說他屬於兵家野獸派的,大家覺得這個名號很是貼切……顯然,他是南人中最扎眼的異類。
總之,因為戰爭的緣故,南方鼎盛的文風為之一衰,文官們的日子也是一天差似一天,連帶著江南世家詩劍傳家的習俗也受到了明顯的衝擊,這樣的苦日子不知熬了多久,總算看到了一絲曙光。
因為戰爭打臝了。
外敵既然已經消滅,那麼君王就不會容許龐大的權力依然掌握在武人手中了,收權和削弱勢在必行一一既然要削弱武臣大權,按照帝王心術來講,是必然要扶持一個新的官僚集團與其打擂台戰。
而過往的歷史與舊事已經證明,無論是外戚集團,還是宦官集團,在兇暴狂野的武臣們面前都是不夠看的,這些肌肉發達的殺胚不僅脾氣暴躁,最近幾年又被某一個靈魂人物帶出了太多的臭毛病,本質上還是在狐假虎威的外戚和宦官是壓制不住他們的,要制衡武臣,還是得文官上。
既然陛下要扶持文官一系,那就意味著北強南弱的局面即將被扭轉,南方鼎盛的文火即將熊熊燃燒,詩劍傳家的南方名門也會迎來崛起的良機一一這一點,在戰爭結束不久之後,老謀深算的南方佬們就洞若觀火了。
兩年時間過去,馬放南山,刀槍入庫,將士們衣錦還鄉,黎民休養生息,經歷了戰後最初的狂喜,帝國已經漸漸平靜下來,陛下運籌帷幄,朝廷即將轉入下一階段的工作,而南方諸州已經開始醞釀著蠢蠢欲動的力量。
世家之間的走動越發頻繁,家族間的聯姻更是多了許多,最遲五年之內,朝廷就會重新劃分蛋糕,誰都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山雨欲來風滿樓,睿智的人們已經聞到了變化的徵兆。
變化。
賈詡一想到這兩個字,就有些頭疼。
朝野局勢變化,帝王平衡之道,文武勢力此消彼長,這也不是什麼太過稀奇的事情,南方派系崛起,陛下扶持文官,這雖然對於江南世家來說是個好消息,但如今暗弱的賈府乃至四大家族已經沒有資格參與這等角逐了,為了防止陛下的猜忌,他們甚至連口湯都不能多喝,只能偏安一隅。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那個侄兒……大荒山之戰透著太多太多的疑團,而戰後朝廷的態度更是令人思之心寒,賈詡雖然不知道具體內情,但依然能夠猜到很多東西,顯然,侄兒的死並不簡單,說不定還涉及到某種可怕的秘辛。
賈詡看透了一切,卻並不想說破,也沒有給侄兒報仇的想法,畢竟那只是他侄子,況且,這仇根本沒法報,稍有不慎,整個家族都會萬劫不復。
正是因為如此,他也就熄滅了重新出山的想法,老老實實在家划水摸魚,闔門自守,退無私交,男女娶嫁,不結高門。
他知道因為侄兒的事情,多半賈府都被皇帝所猜忌,只是不能做得太難看,所以才勉強維持舊觀,所以,無論如何,賈府也就那樣了,只能低調再低調,不要被陛下想起來,不要被陛下惦記上。
然後,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甚至兒子跑去掛印辭官,跑去出家當了道士,他也只是在表面上發作了幾番,實際上也沒多管。
誰知道樹欲靜而風不止。
有時候你不去找事,事情也能找到你頭上來。
而這次的事情,著實大了一些。
他那侄兒,居然沒死,兩年沒見面,最近突然跳了出來,而且還做了好大的事情……想到那封神秘的來信,在結合他以自己的渠道收集到的各種信息,裡面的信息量大的讓他感到牙疼。
一一這小崽子是要作反啊……
賈詡是高明的智者,即使是不完整的情報,也能讓他看出些許端倪,如今看來,他那侄兒不僅活蹦亂跳的,而且還不懷好意,而且最有意思的是,他不知道是拿住了朝廷的把柄還是怎麼著,居然將朝廷給拿捏住了?
至於這其中到底有什麼內情,大荒山之戰又發生了什麼,賈詡不得而知,不過現在,嚴峻的形勢已經擺在了自己面前。
榮國府的嫡子、當年的賈元帥不僅從大荒山活了下來,而且擺明車馬要跟朝廷幹一架,他出身榮國府,與賈家有著天然的血脈關係,律有連坐之罪,刑有滿門抄斬,所以賈家已經自動捆在了他的戰車上。
一一人在家裡坐,鍋從天上來。
賈詡想到這裡,又嘆了口氣,一時之間,恨得牙癢癢。
不過就算再生氣,他也拿那侄兒毫無辦法,總不能直接跑到秦州,給他兩個耳刮子吧?
嗯,不能打,就算見到了他,也不能打,這小畜生連皇帝都敢反,想必上下尊卑也不會放在眼裡了,我要是拿長輩的架子扇他耳刮子,他指不定一腳就能踹過來……
賈詡胡思亂想中。
即使是城府極深的智者,遇到這種微妙的局勢,也會心思紛雜。
還好……似道平安到達了。
輾轉明秦兩州,先後甩了朝廷兩次臉色,而皇帝卻拿他毫無辦法,他肯定是有所倚仗,才能讓朝廷不敢輕舉妄動,說不定真會打開局面吧。
哪怕最壞的情況發生,他念著兄弟之情,也會將似道救走,哪怕遠走天涯海角,有他兩兄弟在,也能給賈家留下後代,不至於絕後……
賈詡望著紙上的字,漸漸出神。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賈詡默然思索著。
一一他是我侄子,是榮國府的嫡子,無論如何也撇不清關係,帝王之家,一向是有錯殺、無放過,就算大義滅親、想辦法將那小畜生收拾了獻給皇帝,也無法打消帝王的猜忌,因為我們知道的太多了。
況且,以如今賈家的底蘊和力量,恐怕也奈何不了我那侄子了,大荒山這麼多人都沒奈何得了他……
也就是說,退無可退了,無論如何,皇帝都不會放過賈家了?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賈詡的目光漸漸變得冷厲起來。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慌亂的腳步聲。
賈詡從紛亂的思緒中猛然驚醒,抬起頭來,有人正慌張地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大老爺!大老爺!老太君她……”
賈詡怔住了。
而與此同時,白家堡中,孫朗將信遞給了一臉茫然的賈似道。
“奶……史老太君,病了。”
他的表情無比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