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晴色入青山
有的事,人算不如天算,惜月公主原本按照計畫是五日後到達天傾。結果正趕上十月份的一場大雨。
也是因此,惜月公主說要欣賞天傾周邊風光,提前熟識天傾風土人情,人事往來,從天傾國界折路繞行,這又要耽誤將近一個月行程。
這一時的遊玩心思,可害苦了趙毅風。
本來已經在北璃遊玩了一個月,現在又要在天傾遊玩一個月。
果然是——計畫趕不上變化。
趙毅風對此事隻有苦笑加無奈。
沒人知道,惜月公主繞行一路是江玉樹勸說的結果。
他不想惜月公主那麽快達到天傾,也有些害怕惜月公主會看上一個人。
——那個將玉簫完整還給他的人。
看著桌上的飛鴿傳書,趙毅風心裏空拉拉的,沒有江玉樹的消息。
他明明回來了,可他就是找不到。
他,又消失了。
回到天傾的江玉樹在『鳳傾山水居』短短露面後,又再次失去了蹤跡。
任趙毅風尋遍兩人有過回憶的地方還是沒能找到。
竹樓外,矗立著一道熟悉的人影。
而,那裏沒有了昏黃燭光,隻有無盡的黑暗和他滿心思念。
從那次短短相見後,天傾皇郊城外的山間住樓下總會有一個人靜靜的在樹影下徘徊。
靜靜佇立。
寒意露濕。
可,那盞燈再也沒有爲他點起。
秋菊殘盡,秋雨綿綿,初冬寒臨。
天傾皇城多氤氳水汽,這一場秋冬交際的雨下的格外綿長與肆意。
潺潺細雨從天而降,寒涼的溫度將秋雨柔化城裊裊升起的白霧,朦朦朧朧的薄霧薄薄鋪在空中,千年的風將薄霧吹動,霧夾雜著水滴漫布,多了份柔情與婉約,一掃深秋鋪就的殘陽蕭瑟,散盡了初冬來的淒厲銀霜。
放眼望去,天地朦朧。
萬裏河山,薄霧夢幻。
哲蚌寺依舊香火鼎盛,經幡幢幢,而此時晨鍾未敲,香客寥寥。
大殿中,一道紅衣俊朗身影靜靜矗立。
寺中正殿,面容慈祥的佛祖端坐蓮台之上。
趙毅風雙手負立背後,氣度不凡,傲立英姿,仰目緊盯著大殿正中央笑的慈悲的佛祖。思緒回到五年前。
那時,他和江玉樹爲開府祈福而來,如今,再次來到這的隻有他一人。
看著靜坐高位的佛祖,趙毅風心裏忽然湧上一股淡淡的孤獨感。
——佛,長生千年,常伴青燈,死後不化,太過寂寞。
殿中寥寥信徒虔誠叩拜,或雙手合十,或呢喃自話,祈禱佛祖賜予一切,保一生安定。
隻有趙毅風靜靜佇立,像一座木塑,沒有絲毫生氣。
當了緣方丈進來時,就看到香霧繚繞中偉岸靜立的趙毅風。
見此,了緣忍不住問:「施主爲何不拜佛?」
「我不信佛,爲何要拜?」
了緣心下大驚:「施主還是不信佛?」
趙毅風淡淡道:「不信。」
了緣心下一嘆:「施主果然不同常人。世人皆把佛祖當神明,虔誠叩拜,也隻有施主遺世獨立。」
「大師謬讚。」趙毅風眸光灼灼看向上端,「本王向來不信佛。佛常伴青燈,太過寂寞。」
了緣搖了搖頭,心下暗嘆:又是一個紅塵執念人。
「施主既然不信佛,就上柱香,以慰亡靈。」了緣和藹的遞過來三支香。
眼前的香霧裊裊織幻出戰場上千軍萬馬廝殺,血流成河、屍骨如山的場景,和這裏寧靜祥和的氛圍相比。這裏大抵是人間最靜謐的地方了。
難怪那麽多人願意歸入佛門,求一份心安。
想著那些在戰場死去的袍澤,趙毅風猶豫片刻,當即微微轉身,伸手接過了緣手裏的香,「有勞大師。」
他左手負立背後,骨節分明的右手拿著蠟燭,將燭台上沒有點亮的蠟燭一一燃亮。耀眼的光暈一點點增多,和繚繞香霧交相輝映,將大殿染上一層迷離人心的色彩。
他做的很有耐心,很溫柔,周圍的一切彷彿都不能影響他分毫。投入的他好似脫離了人間世俗。
了緣靜靜的看著他。
一身紅衣,鳳紋綴領口的趙毅風被浩瀚的燭光柔和了冷硬輪廓,帶著一份柔情與俊朗,眼眸流轉間肅殺斂盡,夢幻的光暈將他渲染的讓人著迷。
那身紅衣將他襯得熱烈奪目,一切超乎了緣的想像。一直以爲趙毅風適合穿黑,那樣顯的冰冷疏離肅殺。
沒想到穿紅的趙毅風竟是這般俊美,舉手投足間一股霸氣沉穩。了緣不由的多看了兩眼。
心下感慨:如今的趙毅風散發出的魅力,隻怕足以讓萬千女子著迷。
「大師你我五年未見了。別來無恙。」趙毅風淡淡一笑和了緣問好,手上動作不停。
佛門聖地,來此不管世俗身份,都需虔誠叩拜,遵循佛家禮數。可趙毅風淡然點蠟的做派,了緣竟沒有覺得他失儀。
他本不信佛,本該如此。
了緣雙手合十:「定王殿下爲小寺增添香油,小寺榮幸之至。」
趙毅風將手上燃好的香插/入香爐中,看著案前的香霧繚繞淡淡道:「本殿應該做的,征戰無數,手染血腥,借此安慰死去的袍澤。」
了緣和藹:「細雨綿綿,初冬寒降,定王還能來此上香祈禱,可見誠心。」
趙毅風微微一笑:「大師誤會,本王本意並不在參拜佛祖。」他在滿室燭光中傲然挺立,「本王隻是聽說這幾日貴寺有紅綢渡情大會。大師也知本王姻緣坎坷,所以本王特來看看,沾點喜氣。可誰知寺外桃葉渡旁空無一人。」
好奇一問:「莫不是本王常年在外征戰,記錯了時候,還是貴寺紅綢渡情大會已經結束?」
了緣解釋:「紅綢渡情大會這幾日正在舉行,隻是這幾日桃葉渡旁漲水,水漲船高,雨水也不知何時停止,雨水攙了初冬寒氣,遊人們不想徒添麻煩,這人自然就少了。殿下隻是晚來了幾日。」
趙毅風頷首:「原是這般。」語氣中有著淡淡可惜:「本王果然不適合風花雪月,看來是錯過了……」
當初是在這裏祈福,後來又在這裏相遇,今次本以爲可以見他一面,沒想到他說消失就消失,這世間怕是在再找不到他,見一面也成了奢求……
了緣勸解:「殿下不必沮喪,這半月都是紅綢渡情大會,隻是人少,不比前幾日熱鬧。若是殿下空閒可以前往桃葉渡旁,說不定會尋覓到心愛之人。」
趙毅風心下失笑:心愛之人?隻有一個他啊,可是五年,五年……換來的結果是他要殺自己。
紅綢渡情,姻緣天定。
罷了……罷了……
了緣靜靜地看著趙毅風,他眼角的寂寥與骨子裏散發出的孤苦是那些溫暖的燭光都暖不了的。「施主可要去看看?」
「嗯。」那就看看吧。
了緣沒有料到自己的勸說讓兩個傲世天下的男子情緣夢迴前世——
那一世,櫻花樹下,他啣環爲約,邂逅擦肩空負流年。
那一世,桃葉渡旁,他手持紅綢,隻爲等候他的到來。
那一世,西泠橋邊,他執傘靜立,約定走完就是執手。
趙毅風也沒有料到,哲蚌寺外,細雨之中,桃葉渡尾,水中船頭,真有一個男子手持紅綢靜候他的到來。
彷彿在桃葉渡旁,又再次靜候了一千年……
一千年的輪迴,一萬年的等待,一億年的癡戀。◎思◎兔◎網◎
注定了他們要將三生三世的前緣在這一世上演。
他和他,注定的宿命糾纏。
雨勢漸大。
先前還細細潺潺的雨此刻大滴大滴從空中落下。
急速、迷濛、落地、漸起……
積水成溪。
撐開三十六骨油紙傘,趙毅風穩步出了哲蚌寺大門。
哲蚌寺百裏外,正好有一孤島,和一條河。
孤島被一條河流圍繞,河流周邊桃葉早已枯敗,蘆葦飄絮,頗有些蕭瑟之感,隻是孤島上的青蔥樹木將河流點綴的多了份生機。
這條河叫做『渡河』,因爲沿河邊種植了許多桃葉,所以又叫桃葉渡河。這裏引緣成功的情緣叫做『渡情』。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
水承載無限的柔情與浪漫,也難怪哲蚌寺要在水上引緣。
『渡河』呈圓形,繞孤島,長十二米,寬六米,可容四隻船並行。
這就是傳說中的桃葉渡。
每當紅綢渡情大會這幾日,桃葉渡河中就會有無數的紅綢鋪在水中,百轉千回纏繞在一起。
隻不過每一條紅綢,總是一端鋪在桃葉渡口,也就是經常靠岸的這邊,另一端則是在圓形河流的直徑對稱方向。
因爲孤島向外凸出,呈半圓行,也就是繞孤島走半個圓的弧度。所以渡頭和渡尾兩端之人不能相望和相見。
紅綢渡情這日,男女分別立於半圓河流的首端和末端,手持水中紅綢繞與手腕。
紅綢在水底輕纏,手持紅綢的人用紅綾綁住雙目,由船伕乘船爲引,撐篙劃船劃到渡尾。
以水爲渡,撐篙爲引,行船爲路,蒼天定緣。
而紅綢的那一端,就是你的金玉良緣。
趙毅風撐著三十六骨油紙傘。雨水在腳邊滴滴嗒嗒,傘上雨水發出的清脆樂音像極了他的蕭音。
回溯流年,那時他離去是在雨中。
這次也是在雨中前來紅綢渡情,冥冥中好似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驅使著趙毅風。
待他回過神,驀然發現自己已經走到桃葉渡河岸邊。
此時的『渡河』上船隻寥寥無幾,河面上雨水漾開漣漪,粼粼波動,蜿蜒開來,紅綢在水底的影越發的模糊,渾濁的河水將紅色妖冶的光芒遮掩。
不見愛情的熱烈,隻餘雨水的肆意。
雨水綿綿中,水中那一道探頭而出的紅綢刺痛了趙毅風的眼。在水中搖曳的紅綢像他身上的紅衣,也像他的心,更像那一抹傲世天地的櫻紅。
不由自主,趙毅風低身拾起那條紅綢,纏上手腕。
熱心的船家早已撐篙在即。
接過隨手遞過來的紅綾,趙毅風猶豫一刻,終是將紅綾纏上自己雙眸。
任由船家開船,劃向渡尾。
「公子,這世上真的有紅綢渡情一說嗎?靈不靈啊,要是公子渡情來一個不好的人,易牙是不會承認的。」謝易牙雙手叉腰,頗有保駕護航的架勢。旋即撓撓頭,一臉好奇:「公子,要是靈了話,易牙也想試試。」
江玉樹淡淡一笑:「你還小,等長大了就懂了。何況我雙目不明,有紅綢也看不到。更別提手持紅綢渡情?」
謝易牙仔細掃視船頭下端,突然「啊」的一聲大叫。頓時來了興緻,「公子,易牙看到紅綢了,我這就給公子撈上來。」
聞言,江玉樹一怔。
「公子,給你。」謝易牙手握一條紅綢,迅速將其遞到江玉樹手裏。「公子會找到良人的。」
江玉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今天帶謝易牙過來竟讓他給自己帶來了一段情緣,也證明了自己的心。
微微一笑,心中卻滿是淒涼:這一生什麽顏色都看不到,就算有天定良緣,隻怕也是拖累。命裏無緣桃花,又何來情緣一說?
悲涼感慨,隨心而動,江玉樹慢慢將紅綢纏上自己的手腕。
紅綢忽的一動,一股強勁力道牽扯。
水聲濤濤,行船匯來,兩個男子不可置信的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隔著半圓孤島,雙眼纏著紅綾。這是真正的看不到。
江玉樹眉目如畫,手持三十六骨油紙傘,靜立船頭,紅綢繞腕。
趙毅風紅衣妖豔,手持三十六骨油紙傘,佇立船中,徐徐匯來。
紅綢的兩端,正纏在兩個男子的手腕。
謝易牙靜靜的看著那一幕在眼前上演——
水面漸漸飄出一道紅綢,觸目的紅色在水中漾開。
慢慢繞過紅綢千轉,船頭繞過半圓渡河,渡口渡尾之人逐漸拉近。
以水爲渡,撐篙爲引,行船爲路,蒼天定緣,紅綢渡情。
桃葉渡尾,江玉樹手持紅綢,感受餘在手中的紅綢越來越多,思緒紛亂。
然後,兩船碰頭。
一個紅衣妖冶的俊朗男子佇立船中。
趙毅風撐著那把三十六骨油紙傘,摘下眼上的紅綾,靜靜看著另一隻船上的清俊少年。
龍涎香來,冷香浮動。
熟悉、陌生。
靜立無言。
雨漸停,
最美最快寂靜。
駐足凝望中,一絲一絲沉淪,一點一點想念。
趙毅風沉步跨/過自己所在船隻,走到江玉樹身邊。
輕緩的拿過他手裏的油紙傘,摘下他眼眸上的紅綾。
最終,將清雅少年拉到自己傘下……
傘下,兩位少年並肩而立。
紅綢百沓,泅水而出,千回百轉,纏繞在兩人手腕上。
紅綢渡情,青冥淥水。
趙毅風,江玉樹,就在這若水三千,桃葉渡旁。
上演了千年的宿世情緣。
這一世,桃葉渡旁的他,不再孤單。
緊握他雙手,定定凝看。
氣息交疊間,他伸手摟緊清雅少年,
接著,低頭覆上白衣少年的唇。
傘斜落,輕覆,倒不出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