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平盛世的興起,一要皇帝英明神武,二要良將賢才。
不過,偶爾……也需要一些不得已的犧牲。
若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那麼景珞英的腳下,不知已堆滿了多少的屍首。
但是,他也確實地捍衛了盛國的疆土。
景珞英乃景家長子,其父亦是聲名遠播的前朝將軍。
而且景珞英還是盛國歷年歷代以來最受景仰的大將軍,其英姿與功勳都遠勝已逝的景父。
他的身分是先皇親封、親口御賜,在朝中的地位幾可媲美元老大臣。
他說出來的話遠比皇親國戚還有分量,就連當今皇帝、當朝的宰相,都得對他禮讓有加。
而今……這位代替皇帝長年在外四處征戰的景大將軍班師回朝了。
這消息一傳出,頓時宮內宮外都熱鬧了起來。
在得知景珞英即將率領大軍踏上皇城的那一天,他親手護衛多年的百姓家家攜老扶幼,在景珞英回程會路經的京城大街上夾道歡迎。
不知有多少人為了親眼目睹他的英姿而甘冒危險,攀爬在樓閣與屋頂之上。
就連通往皇宮的路上,對他尊崇至極的文武百官更是並列兩旁,衷心迎接,甚至連守在宮內的皇帝都不時地派人打聽,看看景珞英的大軍究竟是到了哪裡。
這充滿盛國上下,洋溢於一張張面龐之上的欣喜之情,以及迫不及待見面的期盼心境,足可說明景珞英在盛國之內不可動搖的地位。
因此,在奔走於大軍之前的傳令使者策馬奔入京城,揮舞著「景」字紅旗作為開路的同時,京城內立刻迸出了震天歡呼——
「景大將軍回朝!」
使者快馬越過街道,染著塵土的紅旗呼嘯而過,隨著他的呐喊聲逐漸消失在風聲裡,百姓們的興奮心情也越發高昂。
「不知道景大將軍長什麼樣子?」
「聽說他很年輕就當上將軍了!」
「而且他還未娶妻哪!」
幾名正值婚配之齡的姑娘們跟著人群擠在路旁,拉長了頸子,盼望能在這一刻看見一張令人醉心的容顏,更盼望心中的理想物件能夠如同自己想像的那般,既俊秀、又英挺……
「啊!是景大將軍!」
前方有人傳出驚聲呼叫,瞬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轉往大街末端望去。
煙塵飛揚,沙土在馬蹄踩踏之下翻了又滾,旗幟與馬匹的影子漸漸現身在城門日,為首的駿馬載著人人盼望見上一面的景珞英。
高瘦的身形裹著厚重盔甲,絳紅的披風落在他的肩後,腰間的長劍耀著駭人的光芒,這一切的模樣都與百姓尊敬的大將軍頭銜相當符合,只是……
他那張該令姑娘家傾心相許、傳說中的年輕俊秀面龐,卻藏在一張雕工精緻、只露出一雙幽黑瞳眸與淡色唇瓣的面具之下……
是了,盛國的大將軍景珞英身分高貴、人人敬仰,可卻從來沒人知道他究竟生得何種模樣,到底是年輕俊秀,抑或是恐怖駭人,因為長年以來,他的臉一直都藏在那張跟隨多年的面具之後……
***
宮宴,向來該是熱鬧而充滿笑聲的。
可今天……雖說是歡迎景珞英回朝的宮宴,朝中臣子也對他相當尊敬、客氣異常,但是氣氛卻完全熱絡不起來。
即使歌妓與舞妓表演得再好,就算皇上賜下的御膳美味得令人胃口大開,誇讚景珞英的客套話更是打從宮宴開始就沒間斷過,但景珞英卻從頭到尾都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沒有高興、沒有生氣。
除了點頭與搖頭,還有簡單的應聲以及敬酒之外,景珞英的存在就像是一抹幽魂。
他靜得讓四周的文武百官不知道該講些什麼才能夠取悅他,或是讓他開口與大家聊聊近況。
倘若景珞英只是生性嚴肅,或對眼前的奢華有所反感,那大夥兒都還能知道該怎麼辦,但偏偏事情卻不是這樣。
景珞英對這些並不介意,否則他大概連踏入皇宮參加宮宴都不肯。
其實,最令大家心生緊張的,是因為根本沒人看得見景珞英的表情,無法得知哪句話或哪個舉動能惹他發怒或博他一笑,所以也完全無法拿捏說話的分寸。
即使那張面具有著精緻的手工雕刻,鑲著細膩的金與銀線所織成的花紋,但是其後散發出來的冰冷氣息,卻硬生生地讓景珞英身旁的氣氛僵硬了起來……
「景大將軍,不知道您有無特別喜好的菜色?下官聽說宮裡的廚子知道這頓飯有您光臨,緊張得連廚刀都快要拿不穩了。」留著一嘴花白鬍子的陳尚書不怕死地開口,希望可以化開這種嚇死人的寂靜,畢竟他年紀大了,老是面對這種緊張的場合,可是會早死的。
「還不錯。」略低的嗓音吐自面具之後,而這也是景珞英今晚應得最長的一句話——因為有三個字。
好與不好、嗯跟多謝,還有不、沒有。
這些,幾乎是景珞英在宮宴裡唯一的回答,從來沒超出三個字。
所以在他吐出這句「還不錯」之後,大夥兒都鬆了口氣,比皇上下旨大赦天下還要能安撫人心。
「既、既然都喜歡……那就請將軍盡興些,多喝點、多吃點……」吳尚書放大膽子跟進,就盼著能讓景珞英多說幾句話。
「嗯。」景珞英勾起酒杯送到唇邊,微張的淡紅唇瓣或許是因為染上了酒香,變得有些殷紅而醉人,讓坐在景珞英身旁的秋宰相看得差點掉了筷子。
霎時間,幾個不同的傳言在同時飄進了秋宰相的腦海裡,引起了他一陣小小的混亂。
由於那張顯眼的面具,所以關於景珞英的各種謠言,幾乎從沒斷過。
有一說,是他其實生得貌醜無比,臉上更有駭人傷痕,所以才掩面以遮醜。
又有人指稱景珞英生得細皮嫩肉,為了增添在戰場上的魄力,才戴面具以顯威嚴。
當然,這些說法都是衝著景珞英的真面目而來的,可關於他私下的傳聞也不少。
其中最多、也最為人所信的謠言,就是景珞英性好女色一說。
因為不論他是在宮裡、上戰場,身邊無時無刻都帶著侍女,而且還不只一位,是好幾個女人。
舉凡他所有的生活起居,也全是女人在負責,所以這消息很難說是空穴來風。
不過依大夥兒私下的觀察,還是覺得這謠言不怎麼可靠。
因為景珞英每回總是一副冷漠而淡然的態度,就連上場殺敵都異常冷靜,面對敵人的蓄意挑釁更可以平靜以待。
這樣的沉靜性情,實在讓人很難將景珞英與性好漁色的莽夫聯想在一起。
因此,一種讓大家更容易接受的推測,就這麼悄悄蔓延開來。
大家寧願相信景珞英生得漂亮而白面,所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至少,這點與他唯一暴露於外的淡紅唇瓣相當符合,而他幽黑深邃的瞳仁,更是時常在不知不覺中勾走不少人的目光。
至於他的私人癖好,什麼性好美女之類的……
哎呀!天底下有哪個男人不好色呢?
多養幾個女人又有何妨?
畢竟景珞英可是朝中重臣,是他們盛國地位最高的大將軍,像這般優秀的人才若是能多生養幾個兒女,那才是盛國之福啊!
再者,就算景珞英帶女人上戰場,可他每回都打勝仗回來,比那些沒帶女人的官兵更加厲害,所以就算他帶了女人前去也不會妨礙什麼的嘛!
種種的私心再加上景珞英的神秘,以及人們的一相情願,讓景珞英在朝裡的地位是益發的不可動搖。只是……
過度的沉默還是很容易把一班好心腸的老臣嚇掉半條命的。
一杯酒下肚,景珞英再度恢復到不吭一聲的情況,教剛才出聲勸酒勸菜的尚書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接話,場面煞是尷尬,直到一聲輕音突破了沉默——
「景愛卿。」
盛國的年輕皇帝東曄見大家悶聲不吭,把個好好的宮宴弄得像要趕赴刑場、氣氛僵硬,只得出聲替大夥兒打著圓場。
「臣在。」景珞英的嗓音透過面具迸發,聽來像是對著半滿的酒缸吹氣,聲音悶在壺裡轉了又轉,形成詭異的聲調。
只是,從那回應當中,不難聽出景珞英的聲音仍是比尋常男子高了些,也更加證實了他其實尚年輕的傳聞。
「愛卿長年征戰在外,勞苦功高,若沒了景愛卿,咱們盛國上下也難保平安,所以朕先敬你三杯。」東曄說罷,也沒等景珞英應是,便隨手舉杯,仰首吞下三杯酒。
皇帝都親自敬酒了,向來忠心的景珞英自然沒有推辭的理由,只是三杯過後,他還來不及向皇帝道謝,東曄又開口了。
「景愛卿,朕明白你一心為國,對於身外之物向來不甚在意,從沒開口討過什麼賞賜,不過朕還是想問問,愛卿到底有沒有看上眼的珍寶?只要是朕拿得出來的,朕都會賞給你。」
皇帝大方地允諾,當場為景珞英惹來不少王公大臣羨慕的眼光。
想他們盛國上下,可還沒有半個功臣能讓皇帝開口這般賞賜哪!
「臣……」景珞英的唇半開,聲調聽來煞是猶豫,卻不知是有所圖、不能提,還是根本無心眷戀賞賜又無法拒絕。
這時,一旁的秋宰相見景珞英遲遲沒回應,索性開口道:「啟稟皇上,依臣之見,珍寶乃身外之物,對景大將軍來說可能沒太大用處,倒不如請皇上為景大將軍賜婚,讓景家能夠後繼有人。」
「宰相大人說得是。皇上,臣等亦贊同宰相大人的意見!」陳尚書連聲點頭。
「皇上,若要賜婚,臣聽聞左侍郎之女知書達禮、賢淑聰慧,已達婚配之齡,想來應與景大將軍甚為相配,」吳尚書一聽見這建議,連忙開口把自己心目中的人選提出來。
「不不不,依臣之見,還是宰相大人的千金與景大將軍最為適合了!」陳尚書不甘示弱地跟進,就怕拉攏景珞英的大好機會落到對方手裡。
一個賜婚的提議,惹來朝中兩派人馬的爭辯。
一邊說景珞英該娶個大家閨秀,這邊又道他該有個允文允武的才女當妻子,卻完全沒人詢問景珞英的意見。
至於當事人景珞英——
他還是一樣沉默,只是這回卻難得地,他的眸光閃動了幾回,像是幾欲出聲阻止,卻又有所不便。
東曄看著自家臣子爭論不休,索性揮手制止,要大夥兒安靜。
一雙含笑的眸光盯向景珞英,他朗聲笑道:「大家的人選都不錯,但是景愛卿身邊已經有那麼多如花般的天仙侍女了,何須朕來賜婚?依朕來看,倒是景愛卿該挑幾個美人送進宮給朕當紅粉知己才是。」
此話一出,頓時所有爭執再也沒了下文,因為大家都見識過景家的盛況,也明白他們口中的好妻子人選,其實都比不上景珞英身邊那群美人侍女。
「那麼……不知皇上……」秋宰相聰明地見風轉舵,把話題調回皇帝身上。
「朕覺得,英雄的身邊該配的是美人、寶劍、駿馬!而景愛卿身邊不乏美女、更有先皇御賜好馬,現在缺的就只是寶劍了,所以……」東曄把酒杯一擱,自桌邊起身,所有的臣子立即跟著起身。
揮揮手,東曄要大家隨意盡興,自己則走到站得直挺挺、不肯坐下的景珞英身邊,拉過他便往廳外走去。
「皇、皇上?」臣子們錯愕地望著皇帝拉走景珞英,這宮宴沒了主角,還熱鬧什麼啊?
「朕決定賜把寶劍給景愛卿。走,咱們君臣倆上國庫挑劍去!」皇帝前腳剛踏出廳堂,又回頭對著驚訝的臣子們笑道:「各位賢卿,喝得盡興些,不用在乎朕跟景愛卿了!」
***
笙歌樂舞的歡笑聲在離開宮宴的大廳後立刻消散,靜謐取代了人聲笑語,微暈月光與長廊上的宮燈在景珞英與東曄身後拉出了長影。
景珞英不發一語地跟在東曄身後,長廊上靜悄悄地,唯有兩人的腳步聲輕輕響起。
蟲嗚聲與樹葉摩擦的聲響不時透入兩人耳中,聽來雖有清涼夏意,卻難以沖散兩人間異樣陌生的沉悶氣氛。
東曄停步在廊道岔路,這兒一邊通往國庫,一邊通往花園,他沒再往前走,倒是回身望瞭望景珞英。
瞧著那未曾透露出半絲疑惑的眸子在面具後閃爍著,好半晌,東曄才開口道:「景將軍,你欠朕一個人情。」
景珞英見東曄停步,再聽見東曄的話,不用想也知道皇上只是拿賜劍當幌子,為的僅是方便讓他從兩派人馬當中抽身,免得這一大群牽姻緣、攀關係的臣子越起哄越帶勁。
其實,皇上根本沒打算帶他去國庫,賞賜這話,圖的只是解圍罷了。
「謝皇上。」景珞英恭敬地回禮,平穩的聲調聽不出是喜或樂。
「不用客氣。」東曄轉身往花園舉步踏去,沉聲跟著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漸淡,幽幽輕聲傳來,讓東曄給人的感覺,與方才在宮宴上的和善親切大有不同。
「真要謝,也該由朕向你道謝……」抬起頭,東曄往環繞著薄霧的月亮望去,低音在空氣中飄蕩著。
他並不是在誇大,因為盛國的江山,全是景珞英保住的。
四年前,外敵入侵,由於敵人強大、攻擊猛烈,不只連佔盛國的邊關城池,更取走好幾名盛國猛將的性命,而景珞英的父親亦在其中。
不幸的是,在這樣危急的狀況下,盛國宮中竟無人能抵禦外敵,還有貪官私下通敵叛國,讓盛國陷入空前的危機。
當時先皇當機立斷地找回原本到外地習武學藝,在聽聞父親惡耗而趕回家奔喪的景珞英,並破格直升他為大將軍,派他出兵抵抗外族。
所以,今日盛國上下人人皆知的景珞英將軍,就這麼出現了……
只不過,如今的風光,在當初卻是以抗爭與壓力換來的。
當年東曄雖只是太子,卻清楚記得,朝中大臣個個都反對封景珞英為大將軍,甚至帶兵出戰。
因為,不管景老將軍過去的功勞有多麼偉大,景珞英卻是個毫無功績的小毛頭。
即使朝中缺人、邊關乏良將,大家依然認為不該如此草率地讓景珞英手握盛國兵權。
但是,結果卻是驚人的——
就在景珞英出發四個月後,連傳的捷報封住了朝中大臣的嘴,也證明先皇眼光無誤。
景珞英不但打了漂亮的勝仗,更搶回失去的城池,還替盛國守住了整整四年的邊關安危。
甚至,他還令敵軍只要一聽聞景珞英的威名,便不敢進犯。
因此……
即使這段話在旁人聽來誇張,可卻也是事實。
這盛國江山,確是景珞英保下來的。
「皇上言重了,這是臣該做的。」景珞英彎身做揖回禮道。
「不……」東曄看了景珞英一眼,並沒免去他的多禮和規矩,也沒揮手讓他平身,只是逕自應聲,「這不是你該做的。」
他貴為君王,該守的是百姓、是江山、是先祖的基業,可偏偏……他什麼也沒做到。
百姓的命和江山,乃至於祖先傳下的基業,其實都是景珞英代他守住的。真要說起來,景珞英可是比他還得百姓的心,甚至可以說,景珞英才是盛國百姓心目中最好的皇帝。
他並不對此吃味,因為那是事實。只不過……
「當初外敵入侵時,朕也曾向先皇請命,希望先皇讓朕領兵出征,無奈當年宮中多事,倘若朕有個萬一……」如果他這太子不幸命喪邊關,只怕原就為戰事忙碌不休的宮裡,又多添個繼位之爭。「因此,先皇後來另擇良將帶兵出征時,朕也沒再反對……」雖是有些久遠的記憶,景象卻烙在了東曄的腦海裡,記得一清二楚。
四年前,他與先皇一同目送景珞英出城,當時景珞英騎的是先皇御賜的寶馬,一身絳紅披風覆著亮得晃眼的沉重盔甲,氣勢驚人,足以威嚇天下,那誓殺敵將絕不甘休的凜凜英姿,一直都是他腦海裡抹不去的回憶。
所以,儘管眾臣的反對之聲四起,在宮中引起不少爭執,他卻一直覺得先皇並未選錯人,因為出征時的景珞英那意氣風發、視死如歸的模樣,讓他明白盛國一定能夠得救。
而今……回頭瞧瞧身邊的景珞英,即使已過四年,但他依舊沒變。
一樣的氣勢傲人、一樣的英姿煥發,以及那始終不在人前卸下的面具——
當年出征時,景珞英就已戴著這面具,為的是讓人見不著他的臉,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這些,都是先皇賜下的,說的原因是景珞英太過年少秀氣,沒個武官的樣子,因此給了他這副宛若鬼神發怒一般的面具,好讓他看來更有威嚴,甚至能夠震懾敵人。
只不過……這說法在先皇因急病倒下、傳位予他之後,卻有了極大的變化。
那面具,為的不只是威嚇敵人,它藏著的,還有另一個真相。
而這也是他一直惦掛的——
「雖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但這帶兵保國、領軍作戰之事,依然不是一個女人該做的……你說是吧?季纓。」
有別於景珞英這聽來英傑年少的稱呼吐自東曄口中,沉穩的表情少了在臣子面前的隨和,卻多了幾分複雜的思緒。
這就是他掛在心裡無法釋懷,以及先皇賜下面具的真正原因,亦是面具之下所藏的秘密——
景珞英不該是景珞英,她應該是已逝景老將軍的愛女,而非長子!
景季纓,那才是盛國上下一心敬仰的景大將軍的真面目——
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一個年輕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