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詭譎的氣氛在兩人之間彌漫,有別於夜晚沁涼夏意的沉默包圍著東曄與景珞英。
年輕的臉龐上有一分多餘的穩重,而戴著面具的面孔,則看不出半分喜怒哀樂……
「朕與先皇,都希望你能幸福,季纓。」眼微斂,東曄的聲調含著些許歉疚之意,「派你上陣是不得已,但國家已定,朕希望你能恢復女兒身,找個好人家嫁了。」
對女人來說,能有個好丈夫、生幾個乖巧聰明的孩子、幸福美滿一生,那才是應該的吧?
可盛國卻剝奪了景珞英的這個權利,將她的青春耗盡於沙場征戰,以及滿天飛揚的煙與塵當中……
這一直是東曄和先皇過意不去的惦念?不管他們當初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在看待這件事,他們都覺得遲早該讓景珞英回到原本的平靜日子,那對她才是最好的。
所以此次東曄召景珞英回來,為的既不是聽取冠冕堂皇的邊關捷報,亦非找景大將軍商討日後的邊關管理,更不是要大加封賞,他真正想的,是勸景珞英恢復景季纓的身分過日子。
只是,這話聽在景珞英的耳裡,既是個意外,亦為她帶來了錯愕。
「皇上怎會知——」高音倏地打住,景珞英微張的唇隨即緊閉,因為這話一出口,就等於承認了自己女扮男裝的事實。
「這是朕與先皇之間的秘密。」東曄的表情顯得冷靜,像是早就猜到景珞英會有此反應。
「臣……」景珞英的聲調顯得有些僵硬,畢竟她這一趟回宮,為的可不是承認自己的身分。
四年前,她確實是景家十七歲的獨生女,一個生活安穩、歡笑度日又不知愁的姑娘家。
可這一切,都在她的爹爹,也就是盛國的景老將軍去世後,有了劇烈的變化……
雖然對宮裡的事情並不清楚,但她明白,先皇為了邊關戰亂一事憂心無比。
當時,她為了一報父仇,於是主動向先皇請命,希望能到邊關去,而先皇卻只是苦笑,甚至感歎地應了聲:
「可惜你是女人……」
女人,這性別決定了她的去留。
即使她自幼對女紅少了興致,卻日夜研習兵法,甚至連刀劍弓槍,她都無一不精、費心苦練,為的是有朝一日幫著爹爹打退來敵,但她……依舊不能上戰場,不能為爹爹報仇,甚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盛國被毀被侵佔。
就因為,她是個姑娘……
所以,她有了另一個決定——
「臣是男子……季纓乃臣之妹,四年前已入佛寺清修,好為去世的爹爹祈福。」景珞英依舊維持著躬身行禮之姿,前一刻被東曄的意外發言打亂的情緒,已被她隱藏在心裡。
「這事,先皇亦曾同朕提過。」秘密在傳承之後埋進了東曄的心底,成了他這初任新皇永遠的牽掛。
他忘不掉先皇在交付他這秘密之際,臉上一度流露的不捨之情,那不是對著他這兒子,而是自覺虧欠景家一門。
正因為他們是皇家,才沒有理由要子民犧牲應得的幸福。
所以不管失去景珞英這位將軍對於盛國是多麼大的遺憾,景珞英的幸福與百姓的幸福一樣重要,所以,讓她得到屬於她應有的幸福生活,就是他這個新皇應該做的。
「既然先皇已同皇上說過,那麼……皇上應該也知道臣的苦衷……」景珞英閉眼複張眼,心裡又憶起那一日的波動——
那一天,就在聽到先皇的歎息之後,她舉刀削去了長髮,發誓從此不當女人。
也或許該說……她不想再受到這身分的束縛吧!
如果只要拋去這身分,她就能自在地做任何事,那麼……她願意。
東曄僅是點頭,「先皇為你所驚,亦為你所動容。」
那件事,就連他初次聽聞時,都為景珞英的決心而感到錯愕。
也因此,他才對景珞英懷著莫名複雜的心情。
一個理當柔弱待人保護的姑娘,為何能夠有此決心,甚至拋棄幸福?
只為了復仇?
還是為了盛國?
又或者,她有更多他不知道的考量……
「臣的面具……是先皇所賜。」也許是秘密已然被揭穿,面對著東曄,景珞英不再多加隱瞞。「先皇曾言,一旦臣戴上面具,便不能取下,而在日後……臣便是盛國的大將軍!」
儘管事情已過去四年,景珞英依然記得清清楚楚。
只不過在從前,知道這秘密的是先皇與她,以及先皇賜下的侍女,而現在……先皇的地位,則由新皇東曄所取代。
日後……她該如何與這新皇相處?
也許現在將秘密攤開來談,亦是好事。
「如果你是想為父報仇,心願應該已了。」說起來,這也是一般人最容易聯想到的原因。
「那只是起源,並非主因。」景珞英淡聲應道。
最初,她的心裡也許曾混入過那一時之氣,但如今她為的,已非個人的情感。
東曄的眉稍微挑,「什麼事比它更重要?」
這就是他的不解之處。在為父親復仇之後,是什麼原因促使景珞英對這身分眷戀付出?
「臣只是謹守對先皇的誓言,在面具伴著臣的時候,臣便是景珞英,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聲調微淡,爾後卻又混入些許滿足,景珞英的唇漾開了淺淺笑意,應聲續道:「不過,自臣擊退來犯的敵軍,長年駐守邊關後,臣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即使它原本應該是臣一生都無緣知曉的事實,但臣卻意外地將它握進了手中……」
「什麼事?」他想不透,所以他想知道。
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可以讓一個女人放棄姑娘家的身分和一切幸福?
在他這皇帝的身邊,從來就沒有一個女人像景珞英這樣,大家都是犧牲一切在換取幸福,可景珞英卻背道而馳……
「皇上,臣這輩子的幸福,是保護已逝爹爹一生忠心守候的盛國,而不只是在他人的保護下無憂無慮的過日子……這便是臣一心所求。」也許這樣的希望並非一般女人所謂的幸福,卻是她真心盼望的。「臣只要能見到邊關和平、京城繁華,日日見著百姓的笑臉,心裡就已滿足。這些事對巨來說,遠比嫁人為婦、生子持家,更為幸福。」
即使她踏在與眾不同的選擇上,但她打從心底感到欣慰。
因為那是她內心的渴望,她並沒有犧牲,也無須委屈,畢竟這是她樂於實現的願望。
「你……」東曄沒了聲音,他回身望著景珞英,她依舊恭敬地躬著身子維持方才回禮的姿態,只是藏在面具下的臉龐,雖然看似冷漠無情,卻透著微溫的笑意……
「儘管皇上與先皇希望臣恢復身分,但是關於婚嫁之事……臣只能代舍妹感謝皇上美意。舍妹無福消受。」這是她的決心,亦是她的抉擇——
她,不打算回頭。
東曄瞧著景珞英,這回答無疑是在拒絕,因為景珞英已說明了一切,而且字字句句都透露著連他也只能默默接受的有力原因。只是……
遺命在耳,而他亦不願國家重擔落在一個女子身上。
「那麼,倘若是朕的命令呢?如果朕下旨要你恢復身分?」以聖旨逼迫並不是他所願,畢竟景珞英已有了選擇。
他雖感錯愕,卻不得不為她的理由動搖心意,因為像景珞英這般的姑娘,在這世上也許就僅只她一人了吧。
這麼斷絕她的願望,真的好嗎?
「臣……」景珞英沒料到東曄會搬出抗逆不得的聖旨,櫻色的粉唇咬了咬,猶豫了好半晌。
不尊重皇命,就等於是不忠。像違抗聖旨這種事,以她認真而謹守規矩的性情來說,根本就辦不到。
想了許久,她才低聲應道:「若皇上下旨,臣會恢復女兒身。但請皇上別忘了,景季纓已入佛寺清修。」
這是她最後一步棋,若皇上真要她恢復女兒身,她也不會嫁人,她會真的上山遁入佛寺修行去。
而這樣的結果,想必與先皇的託付與心願大有不同,至於孝順的皇上會怎麼取捨……
「罷了……」東曄沒想到景珞英會把上山清修這件事做為退路,一時之間還真找不出方法來應對。
畢竟先皇是要她以女人的身分過下半輩子,成親生子、幸福美滿,可不是要她長伴青燈古佛啊!
揮揮手,他讓景珞英平身,自言自語似地輕歎道:「這話朕暫且不提了。」
唉,這景珞英,看來不只是行軍打仗在行,就連辯駁都不輸給他……
旋身越過花園,東曄逕行往前走去,揮手示意景珞英跟上。
「皇上?」景珞英快步跟上東曄的腳步,回頭望了眼離兩人越來越遠的國庫。雖然知道皇上原就不是要帶她上國庫挑寶物,但他身為皇帝,在夜裡獨自漫步花園總有不妥。
一手按緊了佩劍,雖兩人都身處宮中,但她依然不得不提防有可能出現的刺客。
「朕只是想帶你去祭拜先皇。」東曄伸手往前方一指,又續道:「你四年沒回宮,先皇想必相當惦記你。」
「先皇……一直很照顧臣,甚至包容臣的任性。」雖然這話有些自大,但是自小,景珞英就覺得自己像是有兩個爹,一個是遠征在外的景老將軍,一個則是坐鎮宮中的先皇。
他們都疼著她,所以,她既有能力,自當代替他們保衛盛國。
「朕也明白……所以朕也不打算再拿聖旨勉強你。」過去,東曄並不明白先皇為何獨獨鍾愛景珞英這小姑娘,對她如此信任而疼愛,此刻,他卻多少明白了先皇的心情。
景珞英的身上,有著其他女子沒有的堅毅和決心,那就是她吸引旁人目光的原因吧!
「多謝皇上!」聽得允諾,景珞英心中大喜。畢竟皇上的態度頗為強勢,難保不會哪天就突然下令要她恢復女兒身,還給她賜婚。
「不必謝得太早。」東曄搖搖頭,真不知道老天爺是不是讓景珞英投錯胎。
像她這般的性情,根本就是個活脫脫的忠心臣子,而不該是個小姑娘的。
「太早?」景珞英聽著這像似還有下文的回答,心裡納悶了下。
難道皇上還有其他要求嗎?
「因為先皇一直希望你恢復女兒身,所以……等會祭拜先皇時,朕希望你至少把面具取下,以景季纓的身分去上個香,別讓先皇有所遺憾。」東曄已想過了,既然景珞英堅持她戴上了面具後便是男人,那麼取下就等於是女人了吧!
那麼,讓先皇見見少了面具的景珞英,至少能讓先皇在九泉之下稍微安心。
至於景珞英本人的意願……
雖然她現在不願恢復身分,但若是哪天她遇上了心儀的對象,或許就會主動向他提出換回女裝的請求。所以……
與其心急,倒不如靜觀其變吧!
***
香燭環繞,先皇牌位映入了景珞英的眼裡,讓她頓發懷舊思緒。
「臣景珞英……前來拜見……」景珞英上了香、行了禮,然後才伸手將面具取下。
鬆脫的繩索隨著黑髮垂落,隱藏在面具之後多年的年輕臉龐頓時暴露在搖曳燭光之下。
明亮的眸光在除去面具之後顯得更為有神,只是秀氣的眉形卻硬生生地奪去了幾分英氣,軟化了景珞英平日給人的冷漠感。
「臣已平定邊關,如今百姓生活安樂,臣亦為此感到幸福……」
紅唇映在燭光之中,張張闔闔勾人心神,襯上那白膚、細緻臉蛋,以及比想像中更加晶瑩的黑瞳眼眸,還有按落肩側的柔軟秀髮,交疊成東曄從未見過的景象。
這是……景珞英?
那個在當年留下英氣逼人震懾感的景大將軍?
這張水嫩的臉龐、精細的五官……
若非他當著面見到景珞英取下面具,恐怕他怎麼也不會相信這個美人便是護衛盛國四年有餘的景珞英!
怪不得先皇在世時會賜下面具予景珞英,因為只要生著這張面孔,不論性別是男是女,都是絕世美人!
望著眼前赫然出現的美人,東曄看得有些出神。只不過……他眸光望著的,卻是景珞英的眸子。
女人,該是溫柔多媚,或是嬌俏可人的。
至於男人,就該有英雄氣概,或是剛毅不屈。
可景珞英……她眸子帶柔,眼神卻飽含堅毅,那是兩種極不相容的感覺,卻在她的美麗瞳仁裡尋到了平衡之處。
這就是景珞英之所以吸引先皇注意,之所以令先皇放心交托的理由吧……
先皇曾言,要見一個人的真心,瞧對方的眸子便能略曉一二,因為心虛之人會回避目光,而光明磊落的人則無畏迎視。
所以先皇明白,景珞英會是個忠臣良將。
而他亦清楚,景珞英不會背叛,甚至是字字真心。
因為每當他與景珞英對談,她總是恭敬而有禮,甚至毫不畏懼地迎視他的眸光。
如今見過她半藏在面具之後的雙眸,東曄更確信自己的想法無誤。
景珞英不只有女人的柔美,更有男人的堅定意志,因此她的想法才會與眾不同,只因為她的心已將真實反映在她的眸子裡。
而透過這呈現真心的雙眼所看出去的天下,經由這份心思而舞動刀劍的雙手所保衛的國之疆土,也就如同景珞英所願,邊關和平、百姓安樂,所以,她才能因此而得到了滿足。
只不過,所謂的難以取捨,就是這麼回事吧!
即使景珞英足可稱為氣度不凡的女中豪傑,但是不論她今天生為男人或女人,他都會加上一句歎息,補上一句可惜。
當男人,那是可惜了她美麗的臉蛋;當女人,卻得浪費她的勇氣與才能。
兩難。真的是兩難哪……
若現在問他,還想不想教景珞英早日恢復女兒身?
搖頭或點頭,他一個都選不得,亦無法抉擇……
「皇上?」
輕音飄入耳中,打斷了東曄的思緒。
回過神,他發現景珞英已上完香,戴回了面具,正盯著發愣的他。
看見那鑲著惡鬼般駭人面孔的面具,東曄突然想歎息。
雖然景珞英的眸光依舊,但多了面具的阻擋,就無法看清她那清澈的眸光,更見不到她堅毅的表情。
可他已為景珞英的惑人眼神所著迷,那份柔美與堅決同時並存的表情,以及純淨的眼神,是他自小至今從未見過的。
他生來就是皇子,身邊的人對於他,莫不抱持些許私心私情,因此自眼中流露出來的感覺,自然就沒有景珞英這般乾淨無瑕。
對他面言,景珞英單純為國的心思,反倒比國庫裡的寶物,還要來得珍貴。
倘若能夠將那份心思永遠留在他的身邊……那該是美事一樁吧!
望著景珞英的面具,東曄有些惋惜,卻也感到鬆了口氣。
因為,如果景珞英沒了這面具的遮掩,想必麻煩會更多,而且……為她著迷的人也會更多吧?
這樣也好,就讓他把景珞英方才殘留的印象烙在心口上就好,正因為他已知道面具底下有著如何勾他心神的美麗表情,以及散發著堅毅氣息的臉蛋,所以這面具於他已再無用處。
一個心向著國、懸念著百姓,臉龐絕世美麗,眸子又清澄透澈,氣質則堅韌不屈的美人。
這事……只有他這個皇帝知道就好……
「皇上您沒事吧?可是累了?」景珞英自是不明白她的臉龐給了皇上什麼樣的影響,只是見著他遲遲沒應聲,又光顧著打量她,不免擔心起來。
「朕沒事。只是……」東曄左瞧瞧、右看看,就是見不到方才的倩影,雖說有了那個印象,心裡多少有幾分慰藉,但老盯著面具卻瞧不見那張秀美容顏,多少還是令他感到遺憾。
唉……真是複雜的心情!
雖然叫景珞英恢復女兒身,他就不必看到面具,但是他卻又希望自己能獨佔景珞英那張傾城容顏,更想要景珞英一輩子都忠誠於他。
「只是?」景珞英眨了下眼,不懂這皇上怎麼一下子發愣,一下子又沒了聲音?莫非是病了?
「朕只是在想……」東曄瞟了眼遮去臉龐的面具,頓時覺得礙眼起來,心思忍不住跟著脫口而出,「你怎麼又把面具戴上了?」
這祠堂不過就他們兩人罷了,誰都不會來,景珞英就算不願旁人知曉她身分,也沒必要在他這皇帝面前提防成這樣吧?
「這……臣戴回面具,有什麼不妥嗎?」景珞英霎時一愣。
皇上不是才說過不打算逼她換回女兒身,那麼她拿下面具,以女人的身分告慰先皇之後,再將面具戴回,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朕不是說過,要你恢復女兒身,不只是先皇遺命,也是朕的希望?」想不著好理由說服,偏偏他又眷戀那張吸引著他目光的臉龐,讓東曄的語氣再度變得強硬起來。
「皇上……」景珞英微蹙起眉,心想這話還真是怪了,莫非剛才說的不逼她恢復身分,指的是不代替先皇逼她,可皇上自己卻依然想教她回到女人的身分?
「朕不是想逼你,只是……」感覺到兩人之間似乎多了道阻隔,無形的尷尬氣氛在瞬間侵入,讓東曄只想動手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