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指
四公主心中如何憤恨,蕭無塵卻是不在乎的。
於他來說,元後所出的四公主于他原本並無妨礙,偏偏元後嫡子也就是廢太子並沒有死,偏偏廢太子的嫡長子早早就被父皇封了元王,領了封地,自去了巴蜀稱王稱霸,如此一來,蕭無塵和野心勃勃的四公主,顯見是只能做仇人了。
蕭無塵心中知曉,廢太子當初既做了逼宮之事,父皇就絕不可能再容廢太子重新做太子,而當初會立廢太子的嫡長子為元王,也不過是因為父皇彼時除了廢太子,一個兒子也沒有了。如此才生了其他的想法,立了廢太子的嫡長子為元王。
至於現在……父皇有了他,自然是要首先為他考慮,而不是為了其他人的兒子考慮。
這卻也是人之常情。
蕭無塵如此想罷,就低聲咳嗽了一聲。
爾後就見余公公正端了一碗冰糖白燕盞過來。
蕭無塵有些不願意喝。
余公公低聲勸道:“殿下快喝了罷。這燕窩好歹要比那些苦藥汁子要好入口的多。”
蕭無塵這才拿著那碗白燕盞喝了,爾後歎道:“公公這話卻是錯了,便是這燕窩孤喝了,待會那苦藥汁子,也是避免不了的。”
蕭無塵的話一說完,太醫院的張太醫就帶了另外兩個太醫一道求見,說是來為蕭無塵診治。
饒是蕭無塵是自小病到大,將那苦汁子當飯吃到大的,此刻見著太醫來了,臉色也有些不好看。
——那些藥的滋味,他真的是半點都不想再嘗了。
張太醫已經鬚髮皆白了,他見著蕭無塵皺眉,又見聖上正在皇后的棺木旁沉思,低聲道:“殿下若不願意見到臣,就該平日裏好好保養自己才是。否則的話,就算是臣不想來礙著殿下的眼,怕是聖上也是不許的。”
張太醫是看著蕭無塵長大的。蕭無塵剛出生時幾次歷經生死,都是張太醫妙手回春將他救回來的,因此這會子說話,便也不甚客氣。
蕭無塵聞言,稍稍一頓,方才歎道:“張太醫忘了,縱使是孤身子強健,每隔三日的平安脈,孤總是避免不了要見張太醫的。”
張太醫:“……”敢情太子是當真見他這老頭子見的煩了?
蕭無塵也只是這樣調侃了一句,隨即就伸了手,讓張太醫為他把脈。
張太醫努力讓自己鎮定了好一會,才伸出手,按在蕭無塵的手腕上,片刻後,微微凝眉,道:“殿下,請換右手。”
蕭無塵自是照做。
而這個時候,承光帝已經在皇后的棺木前呆夠了,走了過來,站在一旁看張太醫把脈。
張太醫似是早就習慣了如此,起身一拜,隨即又坐下繼續給蕭無塵把脈。
等把完脈後,張太醫又仔細看了蕭無塵的臉色,詢問了其最近幾日的飲食和休息,末了才道:“殿下的身子,老臣是一開始就接手的。殿下出生時是早產加難產,因此出生就比尋常嬰孩兒體弱多病,加之天生體虛,心脈不足。及至長大,若是和尋常孩童一般,少思少慮,只知懵懂戲耍,或許身體不及旁人,但只要多加保養,倒也能養的和常人無異。”
張太醫說到這裏,心中就是一歎:“然而殿下天生早慧要強,所謂慧極必傷,殿下不但格外聰慧,處處要強,身上又擔負著儲君的責任,還心思敏.感……”張太醫幾乎不敢繼續說下去了,“殿下若想要真正保養好身子,正該將這敏.感的心思改了,再少思少慮,莫要心思鬱結,保重身子,方有可能與常人一樣能平平安安的多活些時候。”
張太醫說完,就垂首跪了下去。
這些話他幾乎每每見了聖上,都會說的。張太醫到底是在宮中摸爬滾打大半輩子的人,他心中明白,這些話,即便他是告訴了太子,太子既是儲君,就不可能不多思多慮,所以,這番話他說了也是白說。可是告訴聖上,以聖上對太子的寵愛,聖上或許就願意聽了,願意讓太子少思少慮一些了呢?
奈何張太醫只猜到其一,卻不知其二。
承光帝寵愛太子是真,可是,承光帝是一代帝王也是真。
正因承光帝不同尋常父親,是一代帝王,且還是比較能幹的帝王,因此承光帝才心中清楚,蕭無塵既然已經做了太子,那就再無其他退路可言。
須知,蕭無塵是繼後嫡子,身份高貴,還是承光帝如今唯二願意承認的兒子裏的唯一一個長成的。承光帝若是捨棄蕭無塵做太子,那誰人還能做太子?
難道是要承光帝從當年那些逆子的兒孫裏頭選麼?承光帝此生最恨就是自己那五個奪嫡的兒子,又如何肯在自己明明有其他兒子的時候,反而讓那些逆子的子孫做這個儲君之位?
更何況,蕭無塵仁厚,他做儲君甚至是皇帝的話,即便是要收回一定的權力,也絕不會對那些比他年紀還要大的侄子下死手,更加會疼愛年幼的八皇子;可是,如果是那些逆子的兒子做皇帝的話,即便是世人皆知無塵身子不適,不能處理政務,承光帝也不信那些逆子的兒子會容得無塵從此逍遙自在。
說不得,無塵到時要在保命一事上花費的心思會更多。
承光帝想到如此,不由一歎,看向蕭無塵的目光裏,有憐惜亦有愧疚。
蕭無塵見狀,道:“張太醫卻是言過其實了。兒子雖然的確體弱不及旁人,然而,兒子並不需要和農人一樣耕地犁田,亦不需要為生計勞苦奔波,只需要稍稍花費一些心思在治國與用人之上,只要這兩樣兒子做到了,其餘時候,兒子便也不會再像從前那般,將心力花費在其餘兒子並不見得用得上的事情上了。如此,想來兒子如常人一般,長命百歲,應當不難。”
蕭無塵的話說完,眾人皆是一怔。
這卻也怪不得眾人驚奇,須知從前的蕭無塵,是諸事都要爭一個第一,做到最好的。明明他不會去考科舉,然而四書五經、經史子集,他卻要學的最精;明明他只需稍稍涉獵琴棋書畫便足矣,偏偏蕭無塵卻是把這些也當成功課在認認真真的做,如今才只有十三四歲,卻已然在琴棋書畫上面小有成就了……
可是原本那樣爭強好勝並且的確做到最好的太子,竟是說出了不會在這些方面下功夫的話……除了一些事不關己的人只是單純吃驚外,四公主等人則是想到太子的話或許並不作數,畢竟好強的人,又如何會安下心來隻顧慮兩件事情呢?
而張太醫聞言,面上微微露出喜色,撚須道:“若太子當真只是花費心思在治國和用人之道上,以太子的聰慧,想來也不需要花費太多心力,如此,對太子的身體,倒也是大有好處。”
承光帝聞言,只道:“那麼,只要我兒不再花心思在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上,那麼是否就當真能長命百歲?”
千歲萬歲本就是謊言和吹捧,承光帝不求自己千歲萬歲,甚至不求自己百歲,只求他最看重的兒子能平平安安活到百歲,如此便足矣。
張太醫稍稍猶豫了一下,道:“殿下.身子虛弱是真,若當真能做到殿下親口所說,少思少慮,並且……十六歲之前不與女子同房,十六歲之後也不太過重色,心思放寬,珍重自身,長命百歲或許艱難,然而活過老臣,卻應當不難。”
有了張太醫的這番話,承光帝這才安下了心。
對承光帝來說,他而立之年繼承皇位,原本打算大展宏圖,做一真正明君。事實上他也的的確確做到如此,不但將先皇留下的異姓王五去其三,皇權絕大部分統一在了蕭家人身上,首創科舉與察舉、征辟聯合選官的制度,甚至在對抗匈奴一事上,大興朝也不再像先帝在時那樣卑躬屈膝……如此功績之下,承光帝再看一下朝廷稅收,著實覺得自己是一個足夠仁厚英明的皇帝了。
只是即便再仁厚和英明,承光帝只要一想到彼時他才繼位十年,年紀剛剛四十出頭,他那時存活下來的五個兒子就開始為了儲位整了個你死我活,最後僅僅剩餘了一個元後所出的嫡子,承光帝就忍不住心生怒意。
——他那時一來是氣這些兒子沉不住氣,不夠孝順,須知他也是足足等著先皇年過五十,方才與兄弟們開始爭奪皇位,而那個時候,他才四十余歲,兒子們就一個不落的開始爭奪儲位,如此,儲位爭奪完了,是不是就要逼著他下臺了?承光帝如此一想,便不肯去管甚麼奪儲一事;
二來,自古儲位之爭血腥無比,承光帝曾經親身經歷過這些,倒也不覺得五個兒子裏或死或關上一兩個,對他來說有太大的妨礙——畢竟,沒有任何一次的儲位之爭,是不流血的。
可惜饒是承光帝再是一位仁君明主,再知曉自己放任五個兒子奪嫡的後果,是五王奪嫡,五去其四,並且還死了四個參與奪嫡的公主的時候,承光帝彼時也險些在朝堂上暈厥過去。
想到當年痛失四子四女的痛楚,承光帝目光一黯,隨即拍著蕭無塵的肩膀,歎道:“無塵可是記住了?你既是開了口,將那些瑣事全都拋開了去,就要記著你的話,只要將那兩樣學會,旁的,只做怡情便可,切莫再花太多心思,讓朕和你母后擔憂掛念了。”
蕭無塵眼眶微紅,垂首輕聲道:“是,父皇,兒子此生,必要活個長長久久。就是不為自己,也會為了父皇和母后如此。”
承光帝安下心來,親自看著張太醫開了方子,又拿著方子詢問了半晌,才令蕭無塵的親信去抓藥熬藥,然後自己拉著蕭無塵的手,再次走向了皇后的棺木旁。
這是他的妻子。雖不是原配,卻是他為自己親自挑選的妻子。
承光帝站在棺木旁,認認真真的打量著棺木裏的人。
他從前以為,她比他年紀小那麼多,總該會走在他後頭,坐上十幾二十年的太后,再去地下與他相會。如此,倒也省得他因為在沒有遇到她的時候的荒唐而太過愧疚神傷了。可是,最終先死的那個人,竟是她。
“梓童再等一等。”承光帝喃喃道,“你再等一等,待朕幫著無塵挑選好了能輔佐他一生的人,朕便下去陪你。”
承光帝的聲音著實壓得太低,蕭無塵並沒有聽清楚,他只是站在一旁,看著棺木裏的人,微微發怔。
發怔的人卻不只是蕭無塵一個。
皇后薨,先前聖上不在,因此諸臣才會繼續往東宮的議事閣去。現在聖上回來了,直接下旨三日不上朝,以解哀思。
蕭君燁和眾人再叩頭拜過之後,直到宮門關閉的時候,才都各自離開。
蕭君燁雖然被封王,卻與其他蕭家人不同。他有封地,卻不能去封地,而是只能住在洛陽城的昭王府。
蕭君燁往日並不太喜歡回府太早。因為府中只有他一個主人,他就是回去了,也沒有人等著他,無甚可歡喜的。
可是今日,他卻是急匆匆的回了昭王府,爾後亦不肯用膳,直接把自己關到了書房裏。
然後,他嚴肅、認真、珍而重之的,用右手托住了那根被蕭無塵握住過的左手小指,細細的看,仿佛如此,就能從上面尋到另一個人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