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公良曦吃了藥,纏纏綿綿又病了一周才好轉起來。大部分情況下小姑娘的身體都是那樣,病不死也好不了。
魏昭猶豫過要不要給曦兒吃點真龍血肉,加把勁讓她進化為完整的龍裔,最終想了想作罷。他真不太清楚自己身上有哪些部分還沒被污染,世間惡念連他都能侵蝕,還是不要冒這個險,以免讓未長成的公良曦接觸了惡念。
“你不打算讓她修煉?”魏昭問過一回。
“曦兒用不了鍛體湯。”公良至苦笑道,“待我尋到合適的功法或方子,再讓她試一試吧。”
公良曦的狀況十分尷尬,說人不是人,說龍又非龍。她承受不了藥性太大的仙草,但從降生到現在,為了吊命已經煉化了相當多天材地寶。世間靈藥多半有個特點,那便是用得多了藥性會下降。尋常人使用這麼多好東西,早該鍛體鍛成先天武者了,公良曦卻只能行動如常,身體依然孱弱,想用區區鍛體湯就鍛體入道?那是瓜子喂大象,不夠塞牙縫。
魏昭點了點頭,不再談論這個。
《捕龍印》正文中的女主角並無隱疾,修煉的是乾天谷的功法,魏昭猜要麼是龍珠自身穩定成功,要麼是公良至成功找到了根治女兒的辦法,命中註定,倒不怎麼讓人擔心。與之相反,倒是公良至的問題大一點。
公良至命是保住了,真氣不需外力亦可以運轉,可惜隱患未消,沒個十年八年緩不過來,一動手金丹就要潰散。魏昭不願欠他,一能走就打算離開找藥。
主角蕭逸飛這氣運所鐘的傢伙在書中沒少受過傷,道基被碎、金丹被毀、元嬰將散,別人遇見哪一個都是元氣大傷乃至再無進異的結果,偏偏他次次逢凶化吉,最後不是恢復如初就是更上一層樓。因此刨去現在這個時間無法做的那些,魏昭仍知道不少能讓公良至快速恢復的方法,比如某個魔修養的血菩提,比如藥王宗那顆快成精的仙藥。
但公良至卻說,他知道解決的辦法。
“多年前我曾在瑞國某處見過未成熟的鳳凰籽,在上面施加了陣法,將它偽裝成一塊凡石。”公良至說,“近日我能感應到它被凡人挖走了,你帶上這個陣盤去瑞國走一趟吧,若能拿到鳳凰籽,醫仙谷的孫真君大概願意出手治一治我。”
孫真君是個大半修為都在治病治傷上的元嬰真君,可惜醫人不自醫,治病不治命,眼看就要壽盡而終。他為了救命,幾十年來都在凝煉一門需要大量天材地寶的功法,然而醫仙谷是個在一流和二流宗門中不上不下的門派,起源尷尬,缺乏底蘊又根基不穩——其祖師乃是數百年前醫藥之爭中從藥王宗叛出的弟子,礙于他能打能醫又是當年藥王宗掌門人的孿生弟弟才沒被追責——沒法湊齊所有材料。醫仙谷唯一的元嬰真君只能廣發名單,聲稱任何送他某幾樣難得的天材地寶的人都能得到他的醫治,鳳凰籽就在名單中。
正文中孫真君已經老死,醫仙谷已經衰落,故而魏昭一時沒想起他來。若有鳳凰籽能送給孫真君,沒准真能因為他的傾力醫治恢復。
這法子比魏昭的方案安全,他覺得不妨一試。於是魏昭帶上了公良至的陣盤,離開草廬,去了瑞國。
神識進入陣盤,如同夜幕中仰望星空,不懂陣法的人,只能看見哪里發亮。好在公良至給魏昭那個陣盤就是這麼簡單明瞭,魏昭自己是個亮點,要找的東西是另一個微弱的亮點,實在是傻瓜也能懂的尋物陣盤。
唯一缺憾,大概是信號時隱時現還滯後,不能在天空上飛遁一圈就到手走人。
魏昭再度化為遊俠衛釗,走在項陽,這座萬分熟悉的瑞國都城街上。公良至的印記顯示就在這裏。他在這兒度過了身為魏小公子的七年,後來又在這兒掉了衛釗的馬甲,聽見曾經的摯友說戀慕他。除了乾天谷以外,這裏無疑是魏昭最熟悉的地方。
項陽今天格外熱鬧。
街上堵得無處落腳,人人蜂擁在道路兩邊,臉上滿是欣喜。要是說送燈節夜晚的熱鬧有著幾分旖旎與陰氣,這個白天的項陽則生機勃勃,人間陽氣旺盛得能讓鬼修轉頭就走。魏昭順著陣盤的指引走向人群,隔著老遠就知道沒辦法擠進去。他正打算用點小法術分水進入,忽然聽見遠處有人吼道:“來了!”
這下可好,魏昭本來離著人群還有幾丈遠,眨眼間他所站著的空地一樣被人潮淹沒。人群中轟地響起一片歡呼,光聲浪就能將體弱之人沖得倒下去。所有人伸長了脖子,父親們將孩子托到肩膀上,孩子們揮著手或手裏的花兒;沿街的窗戶嘩啦啦都被開到了最大,一群群人從窗戶裏探出頭來,拼命往街那頭看。魏昭心裏隱隱想起了什麼,沒等心中的圖像變清晰,混亂的聲浪彙聚成一陣大潮:“魏將軍!”
那大潮意外共振了一聲,又散落成一陣陣海浪擊岸,亂成一片聽不清晰。偏生魏昭有著修士的耳朵,一聲一聲都沒錯過。
鬚髮花白的老軍漢喊:“魏大將軍!”
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的小娘子面色通紅道:“魏小將軍!”
有童子把手掌在嘴前頭卷成筒狀,聲嘶力竭地大喊:“神武軍必勝!”
身材短小的小二在人群後面不停跳起來,揮著拳頭大叫:“神武軍戰無不勝!”
連酒樓裏的文人也從窗口矜持地抬著頭,對著銀甲鷹盔的武人們遙遙舉杯,高聲道:“我大瑞戰無不勝!”
項陽都在沸騰,一城之人都聚集在此處,而魏昭居然沒從中感覺到一絲惡意。怎麼會有這種事?仿佛整個城池都在發自內心地為這場盛世欣喜,仿佛男女老少,不論身份,在場的所有人都願為這場回歸擊掌而歌。
披堅執銳的戰士們沿著大路走進來了,他們臉上洋溢著勝利的驕傲與回到故土的喜悅,腳步卻絲毫不亂,一個個昂頭挺胸目視前方。他們前面是兩個騎馬的將軍,主將已年至中年,一把鬍鬚像獅子炸開的鬃毛,不怒自威;副將尚未蓄須,有一張英俊的臉,他可沒像主將一樣板著臉。白衣小將臉上帶笑,雙目有神,他看向哪里,哪里的呼喊聲就變得更響亮。
忽然,街邊的樓上扔下一朵花,遠遠落在小將馬下。小將轉頭去看,擲花的姑娘嬉笑著躲進了窗後面。不久便有人有樣學樣,天上街邊下起了花雨,扔向將軍也扔向士兵。再然後,不知從哪里開始,圍觀者開始歌唱,他們唱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歌聲初時不齊,幾個反復後彙聚成眾口一致的聲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百姓在唱,士兵也開始唱,將軍一樣唱了起來。唯一那個閉口不語的人站在人群中,望著熟悉的旗幟,望著將軍一張熟悉的臉,望著春風得意的小將。
他看過無數次神武軍的凱旋,他擠在人群中吹過口哨,領過歌,跳起來爬過父親和哥哥的戰馬。他戴過鷹盔,舞過的長槍和佩劍,他曾以為自己也會騎著馬歸來,作為另一個魏將軍,作為魏國的守護者。
那是魏將軍的神武軍,馬上坐著他三哥,另外一個,大約是他侄子。
瑞國再往南就是南荒,和最北邊的國度一樣,隔三差五有蠻族犯邊疆。乾天谷提供的庇佑僅限驅逐魔修,可不會管凡人中的疫病和戰爭。瑞國的百姓把高高在上的仙師當做天上神佛,他們心中的保護神,是魏將軍與神武軍。
“哈哈,小夥子不是本地人吧?”站在魏昭邊上的老者搖頭晃腦道,“神武軍大敗南蠻,魏三將軍與魏小將軍今日班師,瑞國人哪個不激動?魏老將軍呐,一門將種!魏大將軍、魏二將軍與魏三將軍,仨兒子各個天生將星!這魏小將軍呢,乃是魏三將軍次子,他……”
魏昭走時只有他爹魏大將軍和大哥魏小將軍,那時二哥還沒混出名堂,三哥還沒蓄須,剛能上戰場不久,身後老跟著個對舞刀弄槍大有興趣的弟弟。
不。沒什麼哥哥姐姐,魏昭不該姓魏,他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兄弟姐妹,沒有親族。一個鎮宅神獸而已。
“……卻說那魏四公子啊,雖然不露面,可是更了不得!”老者眉飛色舞道,顯然已經說上了癮,“他被仙師們接上天嘍!魏四公子頂有出息,老朽以前見過他,小小年紀就能降服烈馬,要是還在這兒……嗐!我們這些凡人懂什麼,修仙才是大造化!沒准哪天他就乘著雲下來,救我瑞國於水火中了呢?只是老朽這把年紀,多半看不到啦。”
“……”
修真界中百年不過一眨眼,到了凡世才能感覺到歲月如梭。三百年後,《捕龍印》裏的大反派魔龍將乾天谷連同谷外的大半個瑞國焚之一炬時,哭號奔逃的可憐凡人不會知道它與這個國度有何聯繫。
魏昭覺得自己看夠了,他離開了這裏,化作一道虛影,直接穿過牆壁與人群,靠近陣盤中的終點。他一路穿行直到光點又閃爍模糊,等魏昭站定,他發現自己在魏將軍府。
到這一步,魏昭開始懷疑這是不是公良至的又一個圈套。他皺了皺眉頭,虛影狀的身體在空中漂浮,凡人從中穿過都不會有所覺察。府中一樣喜氣洋洋,看上去和以往一樣。他猶豫了一下,往左拐。
魏昭走進那個房間,看到了銀髮的老太太,卻不是那個疼他像疼心頭肉的祖母。這裏曾住著魏老太君,如今住著魏夫人,他的養母,想來那個慈祥的老太太早已過世。比記憶中衰老許多的養母拉著另一個年輕些的貴婦人說笑,她們說了一會兒,魏夫人臉上露出一些疲態。
“現在咱們的英兒也有出息啦。”她感歎道,神色黯淡下去,“你也別難過,咱們家的男人都是這樣,命裏不著家,一個個都往外跑。其實我最想的不是老二……將軍百戰死,馬革裹屍,也是死得其所。可我的昭兒呢?”
魏夫人歎了口氣,一雙渾濁的眼睛眨了眨,自言自語道:“他雖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可從小都是我把他帶大——老大老二老三,不是被母親帶去養,就是他們父親親自教,昭兒呢,那是我從繈褓中一點點養大的啊。他沒見過的親娘能和我比嗎?他……真不能怪我偏寵他,但是仙人要收徒……這都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也不知他好不好……”
說著說著,她流下兩行眼淚,貴婦人忙安慰起她來:“母親別難過,仙凡有別,昭兒是去仙山享福了呢!”
這一系列安慰十分熟練,看來這事不是頭一回。
魏夫人對真相一無所知。
魏將軍得仙人授意,魏夫人卻只當這個交到手中的孩子是個私生子。她與魏將軍的婚姻只是因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丈夫感情一般,但對魏昭確實好。她有大家閨秀的架子,並不抱孩子和直言關懷,但她夜裏給玩瘋了的魏昭送夜宵,夏日有飲品、做香包,冬日有燉品、備冬衣,魏昭爬大樹降烈馬,她就在旁邊捏著袖子盯著看,生怕魏昭有個意外。
魏將軍沒把魏昭當兒子,只把他當鎮宅物養。魏老太君卻是真疼他,魏夫人是真想他,哥哥們的笑鬧關懷也不是假的。他覺得自己飽受欺瞞,以為無人真心待自己而自己無人可念,準備將整個昆華界一併毀滅的時候,卻有不少凡人,還想著那個離開了二十多年、其實並不存在的魏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