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她沒事?”魏昭問。
“損耗不小,得歇上好一陣。”公良至呼了口氣,面色柔和下來,“幸好龍珠有靈,鎖住了曦兒的魂魄,也多虧你把它送進來。”
魏昭忽地靈光一現。
“你在曦兒身上佈置了這麼多陣法,除了防禦外還有什麼作用?”魏昭問。
“倘若曦兒遭遇不測,魂魄離體,她的神魂會在陣法保護下來到我身上,我這捕龍印總能保她魂魄不散。”公良至也不瞞他,“不過玄冰淵大陣能阻隔神魂,因此曦兒沒法過來,反倒進了龍珠,真是運氣不錯。”
不,並非如此。
公良曦能活下來不是因為什麼龍珠有靈,而是她這個器靈開始就以龍珠為憑依,哪怕身魂分離,也能在其中休養生息。只是公良至既不知道白正雲做的事,也不知道公良曦到底是什麼,只能當做幸運。
如果公良曦真是公良至以為的龍裔,捕龍印的確能存放她的神魂,然而公良曦不是。一山不容二虎,一個法寶當中能存放兩個器靈嗎?要不是結界擋了一下,又有龍珠能當載體,等公良曦的魂魄進入公良至的軀體,別說溫養神魂了,連保住兩人魂魄不散都是個難題。
魏昭一陣後怕,而後他順著想下去,猛然明白了。
為何三百年後,《捕龍印》正文裏的女主角公良曦開始只有築基修為?沒有結丹也沒有血脈蘇醒的普通人有可能活上三百年嗎?
魏昭離開玄冰淵時,很為公良至有女兒的消息奇怪。開始他以為是以訛傳訛,後來又懷疑現在的女兒不是日後的女主角。只是後來聽得公良曦正和女主角同名,外加又有無數神展開轉移了注意力,這才有意無意把這個問題淡忘。
公良至把公良曦當他們的女兒,如此一來,絕不可能在今後又和誰生下另一個女童,給她冠名“曦”——曦從日,取“昭”字的日明之意。那麼三百年後那個身體健康、能正常修煉的女主角公良曦是怎麼回事?女主角那個公正死板,對她漠不關心的冷漠父親公良至又是怎麼回事?
魏昭想像自己沒脫身的原著版本,要是情況不改變,順著推下去,只有一個結果:強行煉製出來的公良曦撐不了十多年,器靈、龍珠與肉身之間的間隙越來越大,把她當做一個普通女孩來看,那便是病重直至一命嗚呼。公良至在她身上留下的陣法能強行把她留下,而後……
倘若公良曦和公良至之間只有一個人能留下,讓公良至選擇的話,他會選誰?
拼圖缺失的部分被補上了,邊角配角的故事沒有寫,但這個世界不是劇本,舞臺之外並非空白一片。在觀眾和作者的目光以外,像是冥冥中某種意志為這個世界與即將開始的故事之間打上補丁,公良至犧牲了自己,換取他的女兒成為未來最合適的女主角。
《捕龍印》的故事開始之前,一大一小兩個姓公良的器靈在捕龍印中相聚的時候,當公良至發現他們都是器靈,他會有何感想?他最後又做了什麼?沒人知道。魏昭只能從結果往前推,猜測中間發生了什麼。
公良至消耗本源補完了公良曦,讓她和曾經的公良至一樣身體健康,與常人無異。而付出的代價是公良至幾乎完全洗白成了器靈,自此無喜無悲,前塵盡忘,道心重塑,在無情道上修成元嬰。
“怎麼了?”公良至看著突然抓緊他的手的魏昭問。
“我……”魏昭搖頭道,“我們真是天造地設的難兄難弟。”
他們相遇時都不是人,要是按照《捕龍印》原著裏的結局,三百年後再度重逢時,公良至和魏昭嚴格意義上已經死了。洗盡前塵的空白器靈公良至長老,被玄冰淵下惡念完全佔據的魔龍魏昭,身上還剩下多少部分屬於他們自己?
魏昭面色古怪起來,他覺得這樣一想,他們好像和原著裏的那兩位沒多大關係。那兩位的恩怨情仇放自己身上,似乎也沒多大實感。
但是敢動公良曦的那夥人還是必須死,這實實在在是他的仇。想到此處魏昭松了口氣,覺得自己沒中什麼迷魂煙,導致突然大徹大悟立地成佛。
“別走神了。”公良至說,“你覺得這是哪里?”
“死後之地?”魏昭說。
公良至對他的胡話翻了翻眼睛。
“一點不疼,我多半不在身體裏。”魏昭說,“半死不活,魂靈出竅?”
龍珠這玩意介於實體和魂魄之間,就算是魂魄也能碰觸到。
“我也這麼認為。”公良至點頭道,“身外之物一點不剩,碰不到任何東西,鬼打牆,要不是有龍珠指路,我還在你那堆亂七八糟的故事裏繞著。”
“什麼叫亂七八糟?”魏昭反駁道,“這可是我的無數未來!算命的要是能看到這個,非要感激涕零地跪下不可。”
公良至一愣,說:“等等,你說什麼?”
“算命的非跪下不可?”魏昭重複道,“哦,占奕除外。”
“不是,前面那句!”
“我的無數未來?”
“‘你’的無數未來?”公良至說,“可是這麼多故事並不只圍繞著你。”
“誰的未來裏沒別人?”魏昭反問。
“不是,許多未來裏並不涉及你。”公良至皺眉道,似乎在斟酌要怎麼說,“大部分故事都是三百年後發生,但有很多不同,引發世界巨大不同的是各式各樣的人,而你我二人,大部分情況下只是被影響的過客。”
《捕龍印》這本書,開始在魏昭腦中只是一本可以翻看內容的書,還能看到作者的閒話,後期才變成幻境。而公良至只見到了變異後各式各樣版本的幻境,沒有他們在一本書中的實感。
“因為我們一個是配角,一個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反派啊。”魏昭回答,“要增加無數版本,也不會把焦點全押我們身上……”
魏昭突然停下了。
他搜尋腦中那本命書,《捕龍印》靜靜躺在他的神識中,就只是開始魏昭遇見的原著版本。六道輪回之術可以被看做一個天降的迷宮,迷宮層層疊疊,許多人會在其中永遠兜兜轉轉沉淪不出,而魏昭這樣走出來的人,自然也只能記得自己在迷宮中途經的部分,不知道那些被匆匆拋在身後的地方長得什麼樣。
魏昭只依稀記得他的無數死亡,感同身受,怒氣衝天。但那時忙於掙扎脫身,並沒有把一個個研究過每一種可能性。回頭一想,似乎有許多版本的故事裏,一些人表現不太對。
“良至,是不是每個幻境中,氣運所鐘之人都不一樣?”魏昭問。
“不止氣運所鐘。”公良至說,“不少人像你之前一樣,知道要去何處尋找機緣。”
魏昭腦中嗡了一聲,覺得有個可怕的念頭從中滑過,跑得太快沒能抓,回頭去想又不見了。他轉頭去看剛才公良至進入的位置,那個破洞早就不見蹤影,周圍恢復了一片氤氳的霧氣,霧氣蠕動間似乎又要凝結成幻境。
“你能找到剛才來的地方嗎?”魏昭說。
“龍珠能破壁,但外面難辨方向,虧得有龍珠指向你我才能過來。”公良至回答,“我不確定現在位置是否改變。”
“我們走。”魏昭斬釘截鐵道。
他心中急切,隱隱覺得困擾自己多時的問題能找到答案,這念頭比復仇更緊迫。
公良至拿著龍珠,魏昭牽著公良至,一道往霧中走去。那感覺很奇怪,就像在空中跨過一道看不見的門。魏昭能感覺到分界,空間像一層粘稠的瀝青,需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慢慢越過。
隨時可能變換出新場景的那片幻境被扔在身後,離開了那裏,天地間又變得一片混沌。這裏的環境很像玄冰淵,在玄冰淵裏待了十年的魏昭卻能感覺到不同之處。此處沒有瘴風,空氣凝滯,周圍非黑非白,根本說不出個什麼顏色,眼睛像瞎了一樣。他們仿佛被包裹在厚厚的棉花當中,耳朵也是聾的。
比在玄冰淵下還要命,一個人待上一刻便會懷疑自己是死是活。
公良至停了下來,捏了捏魏昭的手心。魏昭把頭轉向他,果然什麼都看不到。“良至?”他說,沒聽到自己的聲音。
公良至在他手心寫道:“我向東走三百四十七步見你,如今向西走了七百步仍不見出口。”
魏昭點點頭,想起對方看不到,回寫道:“繼續。”
除了繼續也沒別的法子。
他們二人繼續向前,又走了數千步,壓在身上的沉重空氣才輕了下來。公良至與魏昭加快了步子,再數十步後,雙目可以看見朦朦朧朧的光亮。
“啵”的一聲,像什麼東西離開水面的聲音。
他們看見了一片天地。
無論在何處,天空都該是一樣大小,然而他們看到這片天地時,卻不約而同地覺得這片天空格外巨大。或許是因為地面已經被夷為平地,山川歸於平坦,赤地萬里,一望無際。也可能是因為遠處無數修士如無數蟲豸,天上飛的像蚊蠅,地上跑的是螞蟻。
太多了。
十七宗的聯軍與之相比,頂多是斥候小隊。可能只有凡人的大國才能與之相提並論。一個國家這麼多的人被灑在曠野之上,起起落落,密密麻麻,而在他們當中的,是一條黑龍。
在萬千修士渺小如蟲的時候,那條黑龍如貫穿天地的龍捲風。
魏昭方才也曾化為龍身,可那條黑龍與這一條相比,哪里能稱得上巨龍,簡直是條小蛇。乘著飛劍繞著黑龍飛行的修士,完全就像自不量力的蚊蟲,辛辛苦苦撲上去,被龍一爪一尾輕易掃下。無數攻擊點亮一小片天空,從遠處看來像個煙花,除了聲音與光線之外什麼都沒留下。
他們為這突然出現的戰場所懾,幾息之間一動不動。等從這天地之威中緩過氣來,魏昭和公良至同時飛向了這場戰爭的中心。
他們停在距離黑龍大約一裏開外的地方,不是怕被攻擊——他們依然無法接觸這個幻境中的一切——而是因為再走近就無法看清那條巨龍的首尾,就像高山之下無人能看到山巔。太龐大了,如山嶽,如江海,一枚龍鱗就像一個池塘,饒是心知肚明不會被攻擊到,他們兩個圍觀者依然難免心神震盪,巨龍之威竟至於斯。
兩百年一十一年前,屠龍之戰。
站在這種距離下,黑龍的陰影時不時刷過頭頂,飛劍與踩著法寶飛行的修士遮天蔽日。劍光,雷光,火光……同一時間有無數攻擊投向天空中的黑龍,靶子太大,鮮少落空。修士的偉力能夠移山倒海,聲勢浩大,然而這些能開山碎石的強大襲擊只在龍鱗上留下細小的劃痕。他們看見天上的修士織網,地上的修士結陣,人群聚攏又被打散。
到處是血。
黑龍可不是溫和的靶子,當無數修士的襲擊幾乎毫無進展時,黑龍每一次重擊都會有修士隕落。
它如此碩大無朋,速度卻快的驚人。四隻利爪各自拍向身邊的修士,只要擊中,一個個身軀比凡人堅固無數倍的修煉者就會被拍成肉泥,錘煉身體的體修與修士們操控的妖獸也倒地不起。黑龍的身軀每一寸都是武器,輕輕擦過就能讓人倒飛出去,像被攻城杵正面擊中。它的雙眼上防禦較薄,但面對黑龍頭顱的修士更是直面死亡,哪怕不提那尖銳的牙齒,黑龍巨口一吸便能清空正面的一片天地,而噴吐出的水柱好似岩漿噴發,被噴出去的修士骨骼盡碎,難以再戰。
這黑龍根本不通術法,可光是它強悍至極的體魄與天賦異能,已經足以讓為數眾多的修士束手無策。
黑龍仰起頭,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可能強過了幻境能還原的程度,兩個外來者只覺得耳中嗡嗡直響,大地在這巨響中震動。已經被削去大半的小山崗再度土崩瓦解,不少修士身上亮起護體真氣,但功力不夠深厚又來不及激發法寶的人還是在音攻下摔倒在地。天上劈裏啪啦掉下一大片修士,魏昭看到不遠處有人徒勞地捂著耳朵,耳鼻已經滲出血來。
公良至忽然咦了一聲,魏昭轉過頭去,只見在那一邊有個修士直直站在原地,不閃不避,面容平靜。
他身穿一件華美的白袍,手裏拿著一柄羽扇,腰上掛著青色玉佩。這身打扮搭配得有些不倫不類,又像王孫公子又像文人清客,留著戲文裏縣官的鬍鬚,頭髮卻披了一半,腦後一隻簪子,像個浪蕩狂士——總而言之,若非身上睜大眼睛才能看出來的各種符文,看起來真不像個修真者。這人服飾一絲不亂,別說傷痕了,連顆灰塵也沒有。
這個好像跑錯場的人驀地轉過頭來,看著魏昭。
魏昭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什麼都沒看到。等轉回來,這人臉上帶了幾分笑意,又在打量公良至。公良至一動不動,這人卻像得到答案似的笑起來,說:“兩位是?沒見過你們呐!”
這人說話時眼睛對著他們的眼睛,絕對在對他們講話,而不是透過他們和背景裏的什麼人交談。這是頭一回,幻境裏有人看到他們,更別提和他們說話。
“誤入之人。”魏昭簡短地說。
“何時誤入?”那人問。
魏昭報了曆法,那人又問:“何門何派?”
公良至道:“已叛出師門,不足掛齒。”
魏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跑錯場的人看著他們,眼睛越睜越大,魏昭暗中提起了戒備,可惜此處連神識都用不了,也不知直接用拳頭打臉是否有效。那人瞪了他們足足幾息,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居然一改方才風度翩翩的儀態,一蹦三尺高,喜不自禁地撲了過來。
魏昭和公良至敏捷地向旁邊一避,這人撲了個踉蹌,一屁股坐到地上,拍著大腿哈哈大笑。
“好好好!居然還有別人!哈哈哈哈,你們兩個倒楣鬼怎麼進來的?死在這兒了嗎?哎喲真是罕見!沒道理啊,不對,也不是不可能。”這人笑道,嘴裏劈裏啪啦說個不停,“你們運氣不錯啊,倆人手拉手一起來的,還遇到了我,希望咱們今後相處愉快。三個人今後可以下個棋啊,打個牌什麼的,牌九會玩嗎?葉子戲呢?哦,你們沒見過這個場面是吧?壯觀吧?我也覺得很壯觀,看了好幾百回才膩呢。先不打擾你們了,看吧看吧,這個位置視線最好,真有眼光。”
“這位前輩,”公良至急忙趁著空隙問道,“敢問您是?”
“一介散修,無足掛齒。”那人擺了擺手,“你們就叫我老王吧。”
“老王前輩。”公良至說。
“這麼客氣幹啥呀,老王就老王!”老王笑嘻嘻地說,“咱們雖然來自五湖四海,生前素不相識,生年卒年不同,修為不一定一樣,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老王。”於是公良至不客氣地問,“你的生年卒年是?”
“生於大妖滾出去後四百七十年,卒于屠龍當年當月當天。”老王說,“你們就想知道這個吧,我這一卦算得可對?”
“你姓占嗎?”魏昭問。
“哎,你這人怎麼回事兒啊,我不是說了叫我老王,老王不姓王,還姓占不成?那我不是叫占王了嗎,占王占王,占卜之王,這名字略不要臉啊。”老王撚著兩條鬍鬚,“不過我要是有兒子女兒,他們得姓占,我老婆姓占嘛,我是入贅的。”
魏昭與公良至對視了一眼。
屠龍之戰由各大宗門組織,而這一戰犧牲的散修中,修為最高的是王天繆王真君。其人熱愛遊戲人間,使一柄七情五火扇,是散修盟盟主占天風的丈夫。
“怎麼的?你們知道我?”王天繆一臉期待地說,“別不說話啊,你們可憐可憐前輩我,在這兒一個人待了……待了若干若干年,一個能說話的都沒有,可憋死我了。看到你們時我還當自己終於瘋了,給自己編了兩個人出來呢。不過我剛才問你們哪門哪派啊,我腦中想著淩霄閣,要是你們是我瘋掉的結果,你們得回答淩霄閣,或者剛好不是淩霄閣的哪個門派,結果都不中,哈哈!還真是有人來了!”
“貧道曾與占真君有過一面之緣。”公良至道。
王天繆樂道:“那你肯定知道我了,當初我跟天風縱橫四海,人稱雙天至尊……”
……那不是牌九嗎。
不遠處中響起一陣嗡鳴。
王天繆閉上了嘴,魏昭二人向原先看著的地方望去。在他們沒有注意的那一會兒功夫,戰場已成屍山血海。此時,有無數的金線從修士們身上、從遍地的屍體之上,倏爾升了起來。
公良至能看出地上散亂的陣法,許多沒到位,但替補的回路足以彌補。一根根金線在半空中擰成一股,變成水井粗細的金色繩索,一圈圈纏繞住了黑龍。哪怕是這樣粗的繩索,落到黑龍身上,看上去也細小得像蠶絲,仿佛一用力就能全數崩斷。黑龍大約就是這麼以為的,它長尾一甩……沒能甩脫。
無數個人就是無數個樁子,活著的和死了的,牢牢將黑龍定在原地。黑龍又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吼聲中帶了怒氣。許多人再度苦苦支撐,又有堅持不住的修士變成了屍體,但金色繩索一根未斷。
天空正中,一位長須老者沉聲道:“開——!”
他的聲音完全不能與黑龍相比,微微發顫,仿佛發出這一聲如同搬山覆海,已經用盡了全力。魏昭在老者長袍背後,看到了乾天谷掌門印記。
乾天谷前任掌門公孫乾,初晉化神,匆忙出關,于屠龍之戰中力盡而亡。
他一雙蒼勁有力的手緩緩抬起,無數根金繩轟然下壓——金繩落地悄然無聲,發出巨響的是黑龍。
盤踞著天空的巨龍,將無數修士打落在地的凶獸,終於跌落下來。
整個大地為之震顫,久久不息。灰頭土臉的修士掙扎著站穩,飛快地遠離黑龍。魏昭看到藥王宗的修士們乘著千機閣的機關鳥,落到重傷者身邊,以醫術藥粉給他們吊命;百煉門的體修在傷患和屍骸間疾跑,把能挪動的傷患放到靈獸山莊的靈鶴背上;許許多多還有餘力的人連拖帶抱地架起地上無力行走的傷患,無論那是同門,是散修,甚至是別的——魏昭分明在其中看到了魔修。
地面上的修士螞蟻搬家似的飛速逃離,被金繩壓到地上的黑龍還在掙扎不休,似乎感覺到了大難將至。在他們頭頂,四十九名修士圍成內外雙陣,內圈八名淩霄閣劍君佔據四方八門,而外圈則是其他精通劍道的修士。魏昭目光一滯,看到了枯榮道鼎鼎大名的邪劍仙,就在他不遠處,站著劍氣凜然的陸函波。
魏昭今天才知道,陸真人居然真是用劍的。
被黑龍之威蒙上一層陰雲的天空,徒然亮了起來。
四十九道劍光同時亮起,聚合成一枚明亮的旭日,即使閉上眼睛,光芒也能透過眼皮浸透進來。四十九柄劍匯合在一起,在這語言難以描述的劍氣之下,連方才肆虐的黑龍,也只不過是條小小爬蟲。
劍光落下。
整個空間在震盪中回歸空白,就如同魏昭觀看公良至記憶時的轉場。王天繆喋喋不休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他說:“這就沒了,可惜啦,這傢伙在這時候就死了,看不到我帶領各位陣法師布下封印大陣的英姿……”
屠龍之戰的戰場上死了成千上萬人,這數字在修士當中不算多,然而有能耐踏上戰場的修士修為全都在金丹以上。
那時修真界從滅妖之戰中復蘇,沒有大妖的壓迫,人族在幾百年內成為了世界的主人。昆華界前所未有的繁榮,有人戲言元嬰遍地走,金丹不如狗,而後……一夕之間死了成千上萬金丹以上的修士,光聽一聽就讓人駭然。
這並不是終結,在屠龍之戰以後,為了避免怨氣沖天的孽龍裹挾著含怨死去的修士屍變,數百陣法師在“千年陣法第一人”王天繆的帶領下,結成玄冰淵的封印大陣,以身殉陣。
“此後兩百多年,再沒有此等盛況。”魏昭插入了王天繆絮絮叨叨的自誇。
“才兩百年呢。”王天繆輕鬆地說,“當初滅妖之戰幾乎犧牲了所有人族精英,妖族屁滾尿流地跑出去時各個咒駡人族要完,結果呢?我們完了嗎?還不是青出於藍,一代好過一代。”
“許多傳承斷代,三十正道只剩十七宗,還有不少拆分開成了魔修。化神修士如今不見人影,金丹成了中流砥柱,元嬰就是門派大長老。而且三百年後,也是如此。”魏昭說,“值嗎?”
王天繆眯起了眼睛,玩味地笑了笑。他說:“小朋友,你覺得什麼算值?”
說完他停了停,似乎想到了什麼。王天繆撇了撇嘴,說:“兩百年不長不短,傳言失實也不是不可能。你們這一輩人,以為我們當初為什麼要去屠龍?”
“為了人間和平,為了避免天地被破壞。”魏昭乾巴巴地重複著。
“你不信。”王天繆篤定地說。
“神道修士與大妖縱橫昆華界數千年,都不見得破壞天地。”魏昭冷聲道,“黑龍就是有千年道行也不過是個大妖,它能破壞天地?”
“你當這是藉口?”王天繆不可思議道,“你當,你當我們吃飽了撐著去殺條龍,是為了名聲,為了最後的大妖身上的法寶?”
“……”
從掉下玄冰淵起,魏昭一直如此認為。
陸函波為了煉製失傳的捕龍印,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捕龍印》中出場的種種修士,也是如此為浮名薄利、為一點機緣擠破頭,掛著修道者的名字,行事如同凡人賊寇惡匪。書上就是如此暗示的,尤其為了龍身上的部件,能師徒反目,手足相殘。因此魏昭一直認為,這樣的貨色無罪也該殺。
作者只是喜歡寫人性醜惡,只是懶得寫無數宗門林立的大背景而已,他筆下一動,昆華界便血流成河。
“荒唐!”
王天繆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他怒髮衝冠,指著魏昭的鼻子開罵:“正道、魔修、散修全部有錢出錢有人出人!什麼樣的名利機緣夠這麼多人分?金丹死得名字都記不住,元嬰死了七成,化神大能死了四個!四個!你以為昆華界沒飛升的化神有幾個啊?!就為條破龍?最後屍體還都在大陣下面!我親自起的陣!能留下一片龍鱗一縷龍氣那就是祖墳冒青煙!你當我們都是傻的嗎?”
“魔修?”公良至說,插入王天繆憤怒的訓斥中,“我們未曾聽說過魔修也參與了屠龍之戰。”
“當然參與了!”王天繆道,“魔修又不是傻子,昆華界沒了他們一樣完蛋。要不是枯榮道的辛蟣子發現了孽龍蠶食世界本源,通知正道,等我們反映過來昆華界已經消失一半……”
說到此處,他看看魏昭,又看看公良至,瞪大了眼睛:“你們不知道?”
“道門與魔修勢成水火。”公良至委婉道。
“我服了。”王天繆看著天,“為了不讓枯榮道有救世主的名聲,能把這要命的事一起抹了,我服了。等等,紅塵道呢?就算分裂了一次,紅塵道這樣不介意門第之見的大宗門總不會睜著眼睛說瞎話吧?”
“紅塵道又分裂了一次,現在最大的部分名為歡喜宗,是魔修。”公良至說。
“天機派呢?雲中庵呢?真言寺?正氣書院?”王天繆追問道。
“已經道統失落,都不在了。”公良至說。
“四大仙門總在的吧?”王天繆提高了聲音,“水月觀長老,明月道姑,資歷又老性子又直,她不跳出來?”
“明月仙姑在屠龍之戰當年重傷坐化,此後水月觀半閉山門,已是半個隱世門派。”
“淩霄閣呢?寧趙那對道侶劍君沒死啊?”
“屠龍之戰第四年,與邪劍仙同歸於盡,淩霄閣因此新增弟子訓‘除惡務盡’。”
“雷音寺禿驢跟枯榮道本來就有仇,我不指望這個,”王天繆用力搖了搖頭,“乾天谷呢?就算孫老頭沒了,下一個是陸函波吧?我見過她,是個好孩子……”
“她藏了孽龍一縷精氣,花費兩百年養了個龍脈,收徒等金丹。”魏昭說,“她把另一個徒弟煉成了捕龍印,就等一起豐收,結果一不小心,被徒弟們殺了。”
王天繆呆呆地看著他們,面上神情讓人心生惻然。
魏昭不知該說什麼,公良至則一句安慰也說不出口,此情此景,什麼安慰都太過輕巧。
“不該是這樣。”王天繆歎了口氣,苦笑道,“那孽龍悶聲不吭修成了妖王,相當於道門化神,因為天生異種,還是化神巔峰。滅妖之戰後昆華界對大妖閉合,進不去出不來,孽龍想要飛升,於是鋌而走險,想吞噬昆華界,以此成道。它這票要是幹成了,昆華界從化神修士到地上的螞蟻全得死,一個都活不了。”
魏昭信了。
這不就是魏昭曾經的打算嗎?他修不了道,又滿心仇怨,一度想以殺成道,拿整個昆華界換一線生機。他覺得自己能做成,恐怕多多少少因為血脈的呼喚。
那黑龍即便在真龍當中,也稱得上異種。
“你這年輕人倒也好玩。”王天繆笑了笑,“我聽到後人不爭氣,盡在那瞎扯淡,我心裏難過;你發現前人不像你以為的一樣卑鄙無恥貪婪愚蠢,你也受到創傷啦?”
魏昭的確為自己妄負小人之心而有些難堪,但真讓他色變的不是這個。
他前腳剛知道了公良曦身為器靈的事,能補上正文和現在現實之間的矛盾,對《捕龍印》這本命書更加深信無疑,後腳便聽到屠龍之戰的當事人,說出了書上完全沒寫到的重要內容,與原著暗示的完全不同。
“我曾得到批命,”魏昭說,“將過去未來五百年與某個人物相關的大事全寫了出來,其中大部分已經得到驗證,確實無誤。”
“喲謔,真是大手筆。”王天繆挑眉道。
“可那批命完全沒提孽龍滅世之事。”魏昭說。
“作為占家的贅婿,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地告訴你,這麼做的人,不等他把批命拿出來,早就死無全屍!”王天繆翻了個白眼,“真的沒錯誤?真的都寫滿了?就算那人強得快要飛升不怕這個吧,批命以某個人物為中心,對這人來說不重要的事就不提,沒准關於屠龍之戰那一年的批命就是此人的曾曾祖父遇見了曾曾祖母啊。”
《捕龍印》真的毫無錯漏嗎?
那是本書,不是運算元,並不會講究看破不說破,話中留一線云云。但王天繆這一點撥,魏昭如夢初醒。
那本書只是一本小說,一個以蕭逸飛為中心的杜撰故事。書寫者並非能算盡上下五百年的大能,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編得天衣無縫。然而此處芸芸眾生都是活的,昆華界是一個世界,法則有誤必將崩潰,世界法則,或者說天道,必將修補上每一個錯漏。
為何有這麼多兩百多年前的遺府能供主角探索,有那麼多失傳的道統能讓主角撿便宜?因為屠龍之戰。修真界為何要傾盡全力捕殺孽龍,以至於人才凋敝?貪婪站不住腳,必然要生死存亡之間,不戰則死。天道製造了孽龍能吞噬天地的大事,可原著正文沒有提到,為何?那便讓知情者要麼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之中,要麼如陸函波一樣,鬼迷心竅,渴求力量,成為緘口不言的貪婪者或嚇破膽的懦夫。
《捕龍印》把昆華界的事寫盡了嗎?
那位名叫爵布泰尖的作者寫完了結尾,可無數伏筆一點沒提,蕭逸飛殺完元嬰巔峰的魏昭,下一章就沒了,只說主角修成化神逍遙自在。爵布泰尖在最後的作者有話說這樣寫道:砍大綱不能算坑……砍大綱!……完結作者的事,能算坑麼?
但被作者放棄的書中世界,魏昭所在的這個漏洞百出有待填補的昆華界,依然得生長下去。
那個之前逃走的可怕念頭,那個終極問題的答案,在此刻遊了回來。
魏昭一直在想,為什麼是我?在殺戮不斷的復仇時也好,在與公良至公良曦安然相處時也好,這隱憂總是幽靈般閃現。《捕龍印》這樣的天賜餡餅,免費晚餐,為什麼會落到我頭上?是陷阱嗎?要付出什麼代價,難道我不自覺做了什麼好事?
都不是。
展現無數可能的《捕龍印》,公良至在裏面看到了不同的主角。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天道對眾生一視同仁,魏昭並不特別幸運或特別倒楣,他並不是所謂的“被選中的人”。
許多人參與過,許多人被選擇,懷著竊喜,根據這先知先覺的優勢做出各種各樣的事。天道無法直接給出指示,於是它只是推波助瀾,誘導這些被選擇者替天行道。
可是,為什麼需要有這麼多人?在魏昭之前的其他天眷者呢?
魏昭覺得一陣寒意從頭冰到腳。
他們大概,沒完成天道所求。
這一次,輪到魏昭得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