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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龍印》第55章
第55章

  黑龍咬掉了陸真人的頭,身軀向上爬升,呸地吐掉頭顱,往修士堆中擲去。智和法師錫杖一抖,好歹沒讓誰被血淋淋的腦袋砸個正著。無數攻擊陳家坪目光向黑龍,都被陣法擋在外面,黑龍卻在陣中穿梭自如。

  黑霧遮蔽了眾人的神識,第一波攻擊的餘波未散,那黑龍已經再度俯身,像一條彈射的黑練,一口咬碎了汪真君的陣盤。雷劍君眼疾手快,一劍斬向黑龍,只留下不到半寸深的血痕。在場者無不駭然:雷劍君能將元嬰修士的肢體一刀兩斷,這魏昭還是金丹期的修士嗎?

  他……還算人嗎?

  資歷老的修士們面色凝重,那道穿梭的黑影與兩百多年前的噩夢重合了。那黑龍身上分明還是金丹期的威壓,利爪與黑霧之威卻足以碾壓眾金丹。他的氣勢還在拔高,龍珠正緩緩與龍軀相合,縱使倉促間無法讓他回歸完整的真龍之軀,要提升力量也綽綽有餘。前來追捕他的獵人變成了獵物,除了幾位元嬰真君,全都由攻轉守。

  只是這倉促回防也有快慢之分。

  芙蓉派雙胞胎中的姐姐發出一聲驚呼,她們二人攻防一體,合體技勝過任何兩個金丹修士合作,但單獨來算卻比同階弱上不少。黑龍找准了軟柿子,從兩人當中穿過,將還未完整合攏的蓮花盾一分為二。妹妹向後跌去,被身後的智和法師眼疾手快一拉,眼睜睜看著黑龍巨口向姐姐身上一合。

  眼見就要出現第二個死人。

  啪嗒,姐姐摔到了地上,全須全尾,一身冷汗。她立刻向後飛出一丈,一直撞到了大陣邊緣,這才有空回頭打量,想知道剛才要緊關頭是哪位前輩幫了她一把。

  她看到一張張驚愕的臉,修士們面面相覷,看著剛才任由黑龍穿梭的大陣凝結起來,擋住了他撲向獵物的爪牙。

  “良至!為何阻我!”黑龍吼道。

  此時能動手腳的,除了佈陣人還有誰?公良至站在對面,不起眼得像站在舞臺邊緣,唯有手中光芒大作的陣盤能夠證明,剛才正是他阻止了黑龍。

  “阿昭,芙蓉派又與你有何仇怨?”公良至問。

  “有何仇怨?”黑龍重複道,似乎覺得這問題十分好笑,“我怎麼看到曦兒之死,也就怎麼看到我死。我有千百種死法,有千萬個兇手,無數個仇家,在場的所有人無一能免!”

  六道輪回下的《捕龍印》給出無數可能,魏昭之死貫穿數百年間,斬殺魏昭者為數萬千。這萬千仇家又有無數因果,你得了這個門派的傳承,他有這些人的機緣。如此數來,他的仇家又豈止一個乾天谷,豈止在場的十七宗?不如將修士全盤屠盡,還昆華界一個太平。

  在場的十七宗修士瞪著魏昭,仿佛他已經瘋了,滿口胡言亂語。唯有公良至,他望著空中的黑龍,並不辯駁疑問,像是信了他的瘋話一般。

  他只是問:“你要將在場的修士都殺光嗎?”

  “我答應了你,只把仇家關上十年。”黑龍狡詐地說。

  關在玄冰淵下,也是守諾。只是這些人能不能撐上一兩年,十年後又如何出去,那可不關魏昭的事。

  公良至聽懂了。

  “如今天下都是你的仇家?”他又問。

  “我不去動凡人。”魏昭說。

  言下之意便是不打算放過修士。

  “好大的口氣!”炎掌門忍無可忍道,一團赤焰沖向黑龍,依然被大陣攔住。幾個修士不露痕跡地皺了皺眉頭,遺憾那一人一龍雖然有了分歧,但還沒有內杠。眾人與黑龍之間被分割開來,如同一開始,誰也碰不到誰。

  “阿彌陀佛,公良施主真要坐視生靈塗炭嗎?”智和法師道。

  “此事因魔修與陸函波而起,如今陸函波已伏誅,不如放開大陣,我等今後井水不犯河水,如何?”汪真君道。

  “良至,他們活著出去,你真相信我們能安然度日?”魏昭說,“報完仇我就與你歸隱山林,從此逍遙自在,不好嗎?”

  公良至看著魏昭,微微笑了起來。

  黑霧纏繞的飛龍臉上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露出一口帶血的銳利牙齒。所有修士心中一沉,做好了苦戰的準備。

  “如此也好。”公良至歎了口氣,“我總想著,不放心曦兒留在外面……闔家團聚,如此也好。”

  魏昭心下一突,猛然撲向公良至。他的速度快到了極點,只是再怎麼快,也比不過公良至手中陣盤輕輕一撥。

  早已準備好的陣盤轉動起來。

  肉眼不可見的無數條絲線層層捲動,如同彼此咬合的齒輪,由點及面,最終整個大陣發動,而後分化。十七宗諸修士與他們之間的隔閡再度增大,好似被地動分割後推遠的山崖,隔閡變作天塹。魏昭急急沖向公良至,公良至並不阻止,如今木已成舟,即便摧毀陣盤或是殺了佈陣人,魏昭也無力回天。

  公良至又怎麼會把魏昭隔開呢。

  魏昭咬碎了陣盤,巨口恨恨地咬住公良至的肩膀,卻終究沒往下合攏。他在大陣的震盪中盤住公良至,四隻爪子牢牢固定在道士身上。

  幾乎就在他固定好的下一刻,整個空間劇烈地震盪起來。

  十七宗的修士驚詫地發現他們這邊的陣法變薄了,之前禁錮他們的陣紋在震盪中散開,要麼消散在半空中,要麼向另一邊回卷,層層疊疊壓實了那邊的大陣。魏昭則發現腳下的“地面”正變得稀薄,收攏的陣法仿佛放到薄冰上的秤砣,不斷往下墜去。他瞬間明白了公良至的打算,驟然向上撞去,在大陣頂部撞得頭破血流。

  收縮的大陣不斷變化,上面越來越厚,下面越來越薄,收縮得越來越小,只能堪堪包裹住他們二人。黑龍發出怒吼,抓著公良至,一次一次衝擊著陣法,然而不管怎麼做都無法逃脫。熟悉的寒意從下方滲透過來。

  “我跟占奕求了一卦,這地方一個時辰後會開個洞。”公良至說,“化神難破玄冰淵,我沒法自己打開冰蓋,但加快一下速度還是能行的。”

  玄冰淵上的冰蓋,開了。

  古戰場的破舊法器被噴了出來,只是此時完全無人關注它。脫離陣法的十七宗修士們急急退出一裏地,看著剛才所在的地方升起一道光柱。那光柱不同以往,沸騰到半空中的古法器嗖地又被吸了回去,開啟的玄冰淵如同一個突然誕生又在下一刻泯滅的黑洞,刷地一聲,把附近的一切全部吸入,而後關門大吉。

  他們剛才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白地,既沒有大陣,也不見人與龍。

  魏昭正在往下掉。

  玄冰淵的冰蓋薄的地方有一丈多,厚的地方就像現在,不幸足有十幾丈。下墜的感覺一如十年之前,濃霧與瘴風中萬物不存,不知何處是盡頭,只剩下懷裏的公良至。

  包裹著他們的大陣在半途中碎裂,魏昭身軀一擺,迎風暴漲,一口把公良至含進了嘴裏。這是個明智的選擇,越往下冰蓋上的強壓越大,魏昭幾丈長的龍身像被巨爪捏著的蟲子,整個兒擠成了一團。要是公良至還被他盤在中間,保准被壓出內臟來。

  身上驟然一輕,接著寂靜無聲變為極度嘈雜,他們的運氣真是好,一跌出冰層就遇上了風暴。瘴風如刀,刮得龍鱗吱吱作響,難聽得像利器彼此刮擦。他團成一個球,減少身軀與瘴風的接觸面。

  龍鱗能暫時扛過瘴風,然而魏昭的背上還有雷劍君剛才留下的劍痕。那裏鱗甲已碎,寸把深的傷口暴露在外,瘴風就如同聞到血腥味的螞蟥,往傷口裏鑽進來。無數細小的鱗片被掀開,露出龍鱗下的嫩肉,而luo露在外的皮肉不多時便血肉模糊。魏昭把傷口捲進最裏面,只是瘴風無孔不入,不斷鑽入他身上的細小傷痕。

  瘴風肆虐了多久?

  玄冰淵下根本感覺不出時光流逝,魏昭在這裏待了十年,不但增加了對它的抗性,也增加了對它的仇怨。十年蓄勢等待復仇,接近畢功于一役時又被打落回來,這落差簡直要讓魏昭發瘋。罪魁禍首就在他嘴裏,只要一個吞咽就能讓這人屍骨無存。可偏偏也是這個阻止他復仇害他重歸玄冰淵的始作俑者,像拴著他的最後一根繩索,讓魏昭最終沒有墜入瘋狂。

  他的恨意起起落落,心神時醒時瘋,只是最恨、最瘋的時候,也沒能將利齒咬合。

  風暴持續了很久,像在和魏昭拼耐力。瘴風停下來的下一刻,魏昭吐出了公良至,龍軀跌落,一時半會兒又只能維持那副半人半龍的鬼樣子了。

  公良至在他陰沉的目光中掏出陣材,飛速佈置好抵擋瘴風的小陣。他拿著藥粉與繃帶過來,被魏昭一巴掌打開。他把藥與繃帶放到魏昭面前,又從芥子袋中拿出一件大氅,用料是妖獸皮毛,能阻隔寒氣,格外保暖。

  “你倒是準備充分。”魏昭看著那件大氅,並不伸手去接。

  “以防萬一罷了。”公良至說。

  “你一開始就想把我扔下來。”魏昭冷笑道。

  “我一開始就想阻止你作惡。”公良至糾正,“就如你復仇之心未改。”

  公良至瞭解魏昭,他相信魏昭看似胡言的實話,也能聽出魏昭舌綻蓮花的謊言。他願意幫魏昭設下大陣,這是願意再信魏昭一回,賭他會和所說的一樣放下屠刀。只是這回賭注太大,公良至難免要留上一手,以防不測。

  勸不住,打不過,怎麼辦呢?公良至所能做的,也只有此等下策。

  “你也料到了自己無法脫身?”魏昭說。

  “我開始便沒打算脫身。”公良至說。

  “是了,你如今又一次害我性命,以命相補償,也省得愧疚餘生。”魏昭惡意道。

  “這本為我所願。”公良至搖頭道,忽地笑了笑,“要殺要剮隨便你,但要是能陪你到最後,倒是圓了我十九歲時的心願。”

  魏昭心想,公良至真是個狡猾的混賬。

  “我還帶了萬毒丹,從藥王宗換來的。”公良至說,“萬毒丹名字老土,有色有臭體積大,還能用真氣逼出,但藥效足以毒死大妖和元嬰真君。起效快速無痛苦,這裏有兩粒,你要麼?”

  魏昭非常生氣,又覺得想笑。他過去十年在玄冰淵下飽受折磨卻死不掉,全靠一口要復仇的心氣才沒瘋,要是那時候帶了這玩意,他大概會感激涕零地吃掉。

  “我們明明能笑傲江湖,你卻非要跟我來這裏殉情。”魏昭氣道。

  “要是你笑傲的方式不是走到哪里殺到哪里,誰樂意找死?我吃飽了撐著嗎?”公良至笑道,“我不能跟你當一對奪命大盜,只好來當亡命鴛鴦。”

  “怪我咯?”魏昭皺眉道。

  “時也命也。”公良至說。

  “曦兒死了,”說到此處,魏昭胸口發悶,恨不能沖出去將白正雲那一系畜生全部殺光,“你就不怨不恨?你難道還能輕飄飄說一句都是命?”

  公良至沉默了半晌,說:“我沒藏好她。”

  “怪你嗎?”魏昭火冒三丈,“你之前說得這麼明白,敢情是說給別人聽的?周幼煙被伏擊偷襲奮戰而死,公良曦被咱們的大師兄用秘術剖解毀壞了神魂,那群牲口大半還在外面過得逍遙,你便把我攔在這裏,在這兒怨自己?”

  “占真君說我天煞孤星命,命該無父無母無妻無子……”說到此處,公良至緘口不言,有些後悔自己的脫口而出。

  “鬼扯淡!”魏昭跳了起來,氣得發笑,“神棍的話就卦卦都准麼?那我還合該在三百年後才出來,該一口把你吞下去!我吃了嗎?”

  “沒有。”公良至說,“所以你明明已經逆天改命,又何必拘泥於什麼預兆,以天下未曾殺傷你的人為仇敵?”

  魏昭愣了一愣。

  他沒和公良至說過《捕龍印》的事,但道士看出端倪來了。

  當然啦,公良至這麼聰明,魏昭又在他面前沒怎麼掩飾。他能看出魏昭身上許多沒來由的恨意,不追問不代表不去思考、不去刨根問底。魏昭只是沒想到,公良至會在這種時候冷不丁提到這個。

  公良至提到命數,是真在憂慮因為自己造成女兒的死。可在這憂慮和悲傷當中,他居然轉得這麼快,掀開了魏昭不付諸於口的隱憂,言辭犀利,一針見血。

  “我真佩服你。”魏昭嘿了一聲,坐了回去,“自身難保還有空去給別人排憂解難。”

  “醫者不自醫,索性醫一醫你。”公良至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我就是個江湖郎中,剛剛猜得可對?”

  “……”

  “可惜這下面沒個標識,否則上次我們該刻個到此一遊,現在也好找找位置。”公良至信口道,“我沒准還能找到你在十年間留下的痕跡,也好知道你在下面遇見了什麼。”

  “我遇見仙人和仙境,仙人見我生得太好,非要把我留下來當徒弟。我在宴會上吃仙果,飲仙釀,閑來與靈獸玩耍,與仙人鬥智鬥勇,等我好不容易出來,猛然發現已經過去了十年。”魏昭乾巴巴地說,“我這麼說,你信?”

  “你說我就信。”公良至說,“橫豎我們都要死了,阿昭總不捨得讓我做個糊塗鬼。”

  “玄冰淵下有什麼鬼,我們死了就是沒了,魂飛魄散,再沒以後。”魏昭冷聲道。

  “正是如此。”公良至頓了頓,“時間緊迫機會難得,我們要不要最後再睡一回?”

  他一雙狐狸眼看著魏昭,其中居然還有幾分認真。魏昭一噎,眼睛瞪得老大,於是公良至朗聲大笑,沒事人似的走過來,打開藥瓶,開始給魏昭上繃帶。

  魏昭無話可說,像被溫吞茶水澆了一頭,怨恨之火挨了一下釜底抽薪,要燒也燒不起來。他忽然明白了公良至為何能結丹,這位道士真是剔透心腸,有情又不拘泥於此,一旦看開就再無鬱結,今朝有酒今朝醉。此乃大逍遙。

  要是沒有玄冰淵下十年,魏昭此時大概也能做到吧。

  “我在下麵,遇到了一本書。”魏昭說,“它叫《捕龍印》……”

  風聲又起。

  然而這裏怎麼會聽到風聲?公良至這次有備而來,陣材充足,大陣起碼能隔絕瘴風一周有餘。砭骨的瘴風都能隔絕在外,區區聲音怎麼能透過來?

  公良至驀地抬起了頭,他能感到風暴比方才劇烈了無數倍。他還沒來得及修補,那能夠撐好久的大陣已經像紙糊的一樣,輕易被撕扯開了。

  魏昭的感應比公良至更加分明。

  他在下麵待了十年,身軀神魂中都糅合了玄冰淵下的惡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能感覺到玄冰淵的“情緒”——玄冰淵不是什麼生物,它既沒有感覺也沒有喜怒哀樂,然而這種迫切的意志,除了“情緒”以外,還能用什麼形容?像一隻巨大蠕蟲的食欲,仿佛飽食的狸貓撲向飛鳥時可有可無的惡意,玄冰淵好似張開了一隻碩大無朋的眼睛,魏昭在這注視下頭皮發麻。

  不該有這麼大的瘴風,玄冰淵分明在蓄勢一擊好撕開大陣。玄冰淵……在針對他們。

  這只在一個閃念之間,下一刹那魏昭目眥欲裂。他感到幾乎能把身軀撕開的強大風力,而比疼痛更加無法容忍的是,公良至被瘴風拉開了,正以可怕的速度越飛越遠。

  魏昭一聲咆哮,強行化龍。他的軀幹上血跡斑斑,纏繞著身軀的黑霧有不少臨陣倒戈,惡意撕扯著血肉。黑龍對此無暇顧及,卯足了力氣沖向公良至。

  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覺到魏昭的無力,他的利爪尖牙能撕裂鋼鐵,他一身巨力能震碎山河,可逆風而行時,他就像激流中一條苦苦洄游的小魚,前方的公良至則是龍捲風中一片秋葉。

  他拼盡全力向前遊去,頂著如刀罡風,終於將他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到僅僅幾尺,然而這已經是極限了。魏昭看到公良至伸直了胳膊,繃緊的手指在瘴風中發抖,仿佛疾風中快要折斷的翠竹。公良至竭力像上一抓,幾乎抓住魏昭。

  幾乎。

  把時間定格,最近的時候他們只有一指距離。他們接近,接近,到了極點,而後公良至的手抓了個空,堪堪錯過。時間開始流動,他們的靠近歷經千難萬險,而距離拉開的速度,比靠近快了百倍。

  一指,一拳,一臂,幾尺……公良至在亂流中與魏昭錯身而過。

  哪怕是知道自己身世的時候,哪怕在玄冰淵中死去活來的時候,魏昭也沒像現在一樣絕望。真是奇怪,他們落到此等地步,明明早就確定了十死無生,如今只不過是不死在一處而已。偏偏這就成了駱駝背上最後一根稻草,幾乎壓垮了掙扎至今的魏昭。

  也是幾乎。

  他們之間隔著幾尺,這距離忽然不再拉長了。魏昭看到公良至的雙眼徒然瞪大,有一雙手,一隻抓緊了公良至,一隻抓住了黑龍的牙齒。

  那是一雙很小的手。

  這手放在公良至手心裏,並不能完全抓住他的手掌。它纖細,潔白,柔軟得像一朵花,稀薄得像一片雲霧,恰恰就是這雙孩子的手,捉住了向相反方向墜去的一龍一人。

  公良曦的虛影抓住了她的父母親。

  魏昭沒能看清公良曦的臉,只看到公良至眼中的淚光。他也沒空關注這些細節,急忙借著這時機用力鯨吸一氣,將一人一虛影通通吞到了口中。

  黑龍的嘴既是復仇的鍘刀,也是守著珍寶的最後一道關卡。

  而後,黑龍身軀一擰,無數道鱗片合著血肉與黑霧,向周圍爆射出去。

  魏昭把半邊邪神之身散了個精光,無數殺戮積攢的膜拜、恐懼和隨之而來的修為流水般沖出去,只當了一次性的消耗品。他被激起了骨子裏的凶性,同時迸發了長久未見的豪氣,背水一戰的哀兵與追殺來犯之敵的將軍合為一體。他已經無路可退,同時又已經功德圓滿,本來就沒活路,如今有公良至和公良曦做陪,還有什麼好怕?

  你要戰,那便戰!

  像一顆隕石自爆,這瞬間爆發出的力量讓瘴風倒卷。魏昭將接近元嬰期的邪神之力當做燃料,把堅硬的龍鱗當做彈藥,統統擊向玄冰淵各處。你不是想要這些嗎?那就來啊!魏昭對那無形之眼怒目而視,頷下金丹已然碎裂,處心積慮謀來的種種力量統統散去,幾息間一點不剩,卻只覺得酣暢淋漓。

  本來就是堆砌起來的混雜之力,去便去吧!黑龍撲向風雨,與整片天地交戰。

  玄冰淵下的混沌,一時間居然被炸開了一角。

  那股針對著他們的力量吃痛地縮了回去,像只以為能吃掉碩果卻被刺紮了舌頭的巨口。魏昭依稀感覺到那股意志的憤怒,他精疲力竭卻想仰天大笑,為這場久違了的鏖戰。浸沒在怨恨之中這麼多年,讓他奮起一搏的卻與恨意無關。

  瘴風弱了下去,恢復到金丹真人的護體真氣與龍鱗能夠硬抗的程度。與此同時,魏昭也到了強弩之末。

  強行撕掉一半的神魂像搖搖欲墜的房屋,像奄奄一息的火苗。魏昭把口中的乘客向外一吐,身軀委頓下去。

  一大一小兩隻手抓住了他。

  此時要是有第三人在場,就能看到這一家子你抓著我我抓著你,兩人一虛影連成一個圓。他們手心有一道流光轉過,在彼此之間循環往復,越來越快,最後猛一收縮。

  魏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身上的痛苦突然離開了,魂魄的虛弱感亦然。他感到身體一輕,仿佛浮在半空中,而周圍一片敞亮,青天之下,有黃土青草。

  魏昭看到了公良至。

  他以第三人的視角,在天空中看著公良至起居。最開始就在那個草廬上,他看到公良至籠著袖子微笑,看到在房間裏折紙玩的公良曦,也看到自己。用別人的眼睛看自己真是奇怪,魏昭看著那張被世界欠了幾千萬兩的臉,覺得他果然不喜歡自己。

  這幻境被切割成許多段,像個隨意擺放的卷軸,被人信手拉開,擺放在魏昭面前。魏昭看了好多段,發現這些時間是倒著放的。

  他們在草廬中和平相處,彼此依偎,不說破,只是享受著復仇之前,暴風雨前夜的寧靜。

  公良至找到了大殺四方的魏昭,對他說:“公良曦是你女兒。”

  公良至在草廬中閉目深思,再次睜眼,已是雷雲翻滾,結丹將至。

  黑霧散去後,魏昭第一次在公良至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公良至面色慘白,問他是不是阿昭。

  地塔當中,河神趴在船沿,新娘坐在船上。

  公良至在黑氣籠罩中,說願意跟鬼召走,只要他放過他(他們)的女兒。

  大河載著無數花燈將信箋送予亡者,公良至在瑩瑩燈火映照下,說:“魏昭是我意中人。”

  公良至醉酒獨臥,魏昭在晨光下吻他。(以第三人視角看來,真是個混賬登徒子。)

  斷空真人的洞府裏,陷入幻覺中的公良至跌坐在地,魏昭遲疑地扶住他。

  王家村,白子祭奠上,公良至與遠方初見的魔修遙遙相望。

  大周河畔,魏昭時隔十年,終於再一次看到了公良至的臉。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接著魏昭看到了十年間公良至的辛苦度日,人情冷暖。再往上,他看到了玄冰淵上一朝分隔,兩處心傷。而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什麼新鮮事物,因為七歲到十九歲之間,不客氣的說,公良至所有值得回顧的時間裏,都有魏昭參與。

  最後,到了七歲。

  魏昭看到一片白霧,他疑心這像是公良至回憶的幻境已經結束了。他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周圍出現公良至或公良曦,或者玄冰淵下光禿禿的白霧。與之相反,周圍暗了下去。

  視野沒有熄滅,只是入了夜。天空一片黑暗,地面上卻是熊熊火光。魏昭向下看,他的視野便落了下去,看見被焚燒的大宅,處處都是屍體。

  有人在這火光中大步前行,她身上籠罩了一層碧色光華,走到哪里火焰就弱下去,像見到了天生剋星。那罩子並未把火焰熄滅,只是悄然無聲地從中越了過去,任由火舌繼續吞噬房屋,雕樑畫棟與還剩半口氣的活人皆歸於一抔黃土——大概是怕留下法術的痕跡吧。這位仙人到處探尋,很快找到了那個房屋。

  魏昭跟著下去,看到屋子裏有一對僕人打扮的男女,男人抱著個三四歲的孩子,女人抓著個水瓢,都死在了大甕旁邊。仙人看著他們,低聲道:“愚夫愚婦!”

  不用看她的臉,魏昭就認出了陸函波。

  陸真人一揮手,大甕上的蓋子就飛了出去,無形之手提溜出一個瘦小的孩子,像只被拎著後頸的兔子,無力地蹬著腿。他臉上粘著灰,皮膚顯出一種長期營養不良的蠟黃,唯有那一雙眼睛,能看出日後的風華。

  那是年幼的公良至。

  他的眼珠亂轉,猛地凝固在旁邊的三具屍體身上,喉中爆發出一聲哀鳴。陸真人皺了皺眉頭,把他放下來,平板地說:“你命中該拜我為師,他們執意阻攔,才會遭此劫數。隨我去吧。”

  公良至半點沒聽,他一被放下就沖向那三具屍體,拼命地搖搖這個晃晃那個,嘴裏胡亂叫著“阿爹”、“阿娘”,叫著“小喜”,一個都推不醒來,顯然,死人是沒辦法推醒的。他折騰了好一會兒,最終抽空力氣般跌坐在地,大口喘著氣,轉向旁邊的仙人。

  “因為我?”他呆呆地說。

  “你本無塵緣,命中克親,唯有隨我上山才能化解,可惜凡人執迷不悟,誤了自己性命。”陸真人斬釘截鐵道,在一片火光中,唯有她一身青衣不染塵埃,好一個出塵的仙人。她說:“天命如此。”

  “鬼話!”魏昭厲聲道,“半個字都別信!”

  公良至眨著眼睛,仿佛哪一句都沒聽懂。陸真人已經用光了耐心,準備抓起他就走,卻見男童一把抓住旁邊的陶罐,在地上摔碎了。

  這裏本來就是伙房一類的地方,瓶瓶罐罐不少,陸真人只當這孩子在鬧脾氣,並不放在眼裏。這就是為什麼當“鬧脾氣的孩子”一把抓住一瓣碎片,將鋒利的邊緣用力向喉嚨劃去時,她沒來得及攔住。

  魏昭沖了上去,他的手掌攔在碎片和公良至的脖子之間,然而什麼都沒碰到。碎片穿過他的手,劃過了男童的咽喉。

  血液噴濺出來,孩子下意識捂住喉嚨,又發狠似的把那個口子挖開了,這股狠勁能讓手上沾過血的成年人膽寒。陸真人甩開了他的手,對那個巨大的豁口直皺眉頭,而後冷哼一聲,抓著公良至飛了出去。

  她沒飛出多遠,因為公良至沒氣了。

  陸真人把公良至放到地上,手掌一翻,拿出一套金針。她另一隻手拿出各種法寶與材料,撕掉了男童破破爛爛的衣服,一道真氣封住他豁開的咽喉,幾枚金針刺入要穴。

  陸函波這是要救公良至的命嗎?是,也不是。金針蘸著各式材料,開始在他背上翻飛,一道道禁制被打入男童體內。陸真人哪里是在救人,她是在鎖住生機,就地煉器。

  陸掌門精通煉器,何況是煉製她盼了許多年、準備了許多年的法寶捕龍印呢?真龍血脈已經六歲,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經脈奇特適合煉製捕龍印的另一位材料,還剛剛好和龍脈同歲,這可不就是天命所歸,要讓她功德圓滿嘛。

  魏昭深深覺得,一口斬首太便宜陸函波了。

  他看著陸函波打完一道道禁制,密密麻麻的紋路滲入公良至體內,代替血脈貫通上下。斷了氣的男童又開始呼吸,方才將散未散的神魂與新煉成的捕龍印相結合,天造地設,融合得十分漂亮。一切完成,陸真人甚至等不及把他帶回去,就地激發了捕龍印的中樞。

  這件未完成的法寶發動起來,陸函波目光灼灼地看著那個瘦骨嶙峋的孩童,眸子倒影著遠方還未燃盡的火光,像頭對著腐肉吐出舌頭的豺狼。男童的睫毛一顫,睜開了,露出眼皮下空洞的雙眼。

  魏昭的指甲掐進了手心,而陸真人大笑。

  可真是天才的假想,非要有良才美玉、煉器大師和大氣運加身才能煉出此等傑作。從此公良至是能修煉的器靈,是能兼任器靈的修士,無論是隱蔽性還是實用性上全都讓人讚歎。他死而復生……

  或許那個凡人孩童,還是死了。

  魏昭想,他們還真是難兄難弟,一樣都不是人。難怪他們說公良至適合修無情道,恐怕他能修煉有情道才是個奇跡吧。

  如此一來,許多被忽略的問題都有了解答,包括公良曦如何誕生。公良至的皮囊是捕龍印,神魂是器靈,當初玄冰淵送他出去,相當於把龍珠和一部分生機投入了煉器爐——也虧得當初還在化龍途中,生髮之氣算不得龍氣,否則直接把魏昭吸入,煉成完整版捕龍印,陸真人做夢都要笑醒。

  一爐龍珠和生機,在器靈無意識的主持下,煉出了公良曦。

  所以公良曦沒死。

  魏昭低笑起來,笑出了眼淚。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魏昭都不知要怎麼評價他們倆神奇的人生。

  要不是為了煉製捕龍印,他魏昭不會出生,公良至會一輩子當個普通僕人;但要不是作為材料被陸真人看重,魏昭不會在玄冰淵下遭遇大劫,公良至不會喪親。

  他們何其不幸身為異種,可若非龍軀皮糙肉厚,魏昭本該死在玄冰淵下;若非公良至算是半個器靈,公良曦也不會出生,哪怕出生,此時也不會倖存。

  公良曦體弱多病,因為當初主持煉製的那位器靈毫無器靈自覺,全靠一腔執念,能把公良曦弄出來已經是個奇跡。公良曦被拆解開後身體與魂魄分離,沒死,畢竟她是個以龍珠為憑依的器靈啊,本來身與魂就是兩部分,哪天受點衝擊魂魄跑出去都有可能,誰告訴你不能拆?

  想到此處,魏昭忽然心中一動,依稀想到了什麼。他還沒想明白,周圍栩栩如生的幻境淡去,仿佛扁平的幕布。噗地一聲,幕布被撕了個口子,公良至從後面走了進來。

  一個與他同齡的公良至,一看到他,面上便亮起了笑容。於是魏昭不知不覺也笑了起來,向公良至走去,覺得他們已經一輩子沒見了。

  “我看到了《捕龍印》,很多很多版本。”公良至說,“我們分開了多久?”

  “不知道,我這兒也過了很多時間。”魏昭說,“我看到了你。”

  “哦,我怎麼了?”公良至好奇道。

  “你……”魏昭想了想,“英俊瀟灑,而且跟我在一起。”

  “那是當然。”公良至笑道。

  他們走近了,魏昭才注意到手裏捧著個球。啊,不是球,是龍珠。

  “你什麼時候拿出來的?”魏昭奇道。

  “剛才我們不是在你嘴裏嗎。”公良至理所當然道,“曦兒回去了。”

  魏昭伸著脖子去看他手裏的珠子,隱約能看到一枚小小的影子,像一汪水裏浮著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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